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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6月22日 星期五

綠蘿之舟(津村記久子)


綠蘿之舟

津村記久子
  

摘自譯林2009增刊冬季卷

翻譯/許蓓蓓、張楠
校錯/曾福全

  

   3點一到,宣告休息時間結束的預備鈴就響了,但是長瀨仍然扶著折疊椅的椅背,抬頭看著佈告欄。長瀨注意到,不知何時佈告欄裡貼了兩張A3紙大小的宣傳海報。在公用的辦公桌上放著一隻從百元店買來的杯子,裡面插著一株觀賞用的綠蘿。長瀨在給它換水的時候,留意到了這兩張廣告。真不知道是哪一個一絲不苟的人貼的,兩張海報角對著角,連底邊都和佈告欄的外框幾乎完全平行。一張是某個非營利性組織舉辦的環球航海旅行,另一張是呼籲輕度憂鬱症患者之間的互相幫助。右邊的宣傳海報上寫著「放眼世界、對話世界、討論世界」,而左邊的海報上的標語是「攜手共度心靈的難關」。一看到左邊這張海報,長瀨本能似的移開了視線。剛從以前的公司辭職的時候看看還是情有可原的,現在都過去好幾年,早已經不是考慮這個問題的時候了。正因為如此,長瀨一直盯著那張環球航海旅行的海報。大致瀏覽了海報上的內容後,她望著當地少年划獨木舟的照片。之後就一直把目光定格在了醒目的費用上——163萬日元。

    「怎麼了?預備鈴都響了,再不快一點的話…… 」耳邊傳來了生產線小組長岡田的聲音。剛才她還在用手機指示讀小學四年級的孩子怎麼用電鍋做飯呢,這會兒就已經在用她那肉乎乎的手拍著長瀨的肩膀了。長瀨嗯……啊……地一邊打著馬虎眼兒,一邊站起身來拿起放在檯子上的白色衛生帽戴在頭上。聽到岡田問:「去廁所嗎?」長瀨回答道:「剛才休息的時候去過了,現在不想去。」

    同事們都成群結隊地走過鋪著綠地板的走廊,向生產線的車間走去。長瀨跟在大部隊的後面,整理著額頭上的劉海,把它們掖進帽子裡。

   「對了,那個佈告欄面的兩張海報是誰貼的啊?」

   「聽說是科長的夫人拜託的。中午休息結束時貼的呢。」

   「那又是誰拜託他夫人的呢?」

   「你怎麼對這些事感興趣?」    

    除塵室裡漏出的風讓岡田不自覺地瞇起了眼睛,她轉身對著長瀨。長瀨答道沒什麼,隨便說說,接著踮起腳尖,看了看這間一次只能進去兩個人的除塵室,確認了一下還要等多少人才能輪到自己。

   「環球旅行好像挺不錯的呢,走的是環西航線。先到臺灣,接著再到印度的某個地方,之後記得不太清楚了,好像是去巴塔哥尼亞,順路到伊斯坦布爾島,再到巴布亞紐幾內亞,好像就是這樣。」長瀨迅速把自己知道的說了一遍,因為在除塵室裡面是禁止說話的,不能讓唾沫星子在除塵室裡亂飛。

   「在巴布亞紐幾內亞,好像可以乘坐垂釣獨木舟。那張照片上面大概就是單人垂釣獨木舟吧。」

   「那是個什麼東西啊?」

   「是南太平洋那兒人們經常乘坐的獨木舟。我上大學的時候,選修了世界地志學,學過一些相關的內容。在獨木舟的舟身處有一支木槳和水面平行地伸出。木槳的頂端有塊漂流木。因為木槳又有單側和雙側之分,也就有了單人舟和雙人舟之分。」

   「長瀨真是個百事通啊。」

    長瀨想岡田真是個體貼自己的人,連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兒都會誇獎自己。

   「據說和雙人舟比起來,單人舟更加安全,雖然事實是這樣,但我個人對此還是覺得挺驚訝的。」長瀨繼續說道。


   「聽說只要不是逆水而是順水行舟的話就不會那麼輕易地翻船。」說著說著,就輪到岡田和長瀨進入除塵室了。長瀨幾乎每天都是和岡田一起的,然後在裡面轉幾圈,所以已經習慣在說一些不著邊際的話題時被突然打斷的情況。從除塵室出來後要立即戴上口罩,之後就基本上沒人說話了。主要是因為3點休息之後,只要再熬不到兩個小時就可以徹底從生產線上解脫出來,所以完全沒有必要非得在這個時候說話。

    兩人慢悠悠地在房間裡轉著圈兒,等四個角落吹出的風把身上的灰塵吹盡之後,長瀨跟著岡田走出除塵室。她下意識地卷起袖子,習慣性地走到洗手池排隊。看著自己白皙的左臂,長瀨考慮著在手臂上刺青的事兒。其實就在上周還沒覺得自己有必要刺青,到底是為什麼變得想要刺青了呢?

    很快就輪到長瀨洗手了。用洗手液塗抹手臂的時候,長瀨隱約看到了想要刺在手臂上的字——現在是最年富力強的時期。細想想,按身份證上的出生日期,自己才剛剛29歲,而刺青是很早以前就已經有的,長瀨一直在糾結自己到底怎麼了。上個星期就不說了,長瀨總在想無論如何都要在自己看得見的地方刺上這樣的字。一個字要多少錢啊。刺成「一番」的話會不會便宜一點。但是,對於我來說還是平假名比較合適。字體嘛,還是哥特體比較好。長瀨這樣思索著。

    星期一長瀨才發覺到,自己不光在生產線上的時候胡思亂想,連在朋友吉佳的咖啡店打工,再從店裡騎自行車回家,甚至在家兼職做資料登錄的時候,都一直在想這件事。星期五早上在生產線上的時候她又改變了想法,覺得這是浪費錢。但是午休用電腦進行庫存品檢查時,知道曼徹斯特連隊的韋恩·魯尼把立體聲樂隊的唱片名刻在手臂上以後,她覺得自己還是應該刺個刺青的。長瀨本來打算跟平時一樣12點之前把資料登錄的工作完成後,上網查查一個字大概要花多少錢的,結果實在困得不行就睡下了。早晨起床後,她就趕去週六的電腦培訓班。在教老年人郵件按抄送的發送方法時,長瀨突然想到,之後的季節雖然在工廠可以無所顧忌,可是在電腦培訓班授課,弄個刺青總是不太好的。而且現在才剛剛從七分袖換成短袖。

 
    長瀨從洗手池走到消毒槽去洗手,又重新考慮了一下,結果又想要在手臂上刺字了。就因為這件事,她上個星期還專門查了一下存摺,算了算大概的費用。雖然還不知道一個字要多少錢,但長瀨覺得當作保持自己工作激情的花銷的話,只要不超過幾萬還是可以接受的。
 
    長瀨想自己上周工作激情那麼高,可能就是這個原因吧。到了工廠發工資的日子,看著一如既往微薄的工資,感覺怪怪的。她突然想起了「感覺用錢在買時間」這句話,變得無法動彈,接著感到很想吐,不是因為不停工作的自己,也不是因為雇用自己為契約工的公司,而是對生存本身感到噁心。出賣時間換來金錢,再用這些錢精打細算地買各種生活必需品,想方設法更長久地生存下去。長瀨對這樣飄零的生活,對不得不這樣繼續下去的現實感到噁心。

    能夠緩解這種現狀的特效藥就是——「現在是最年富力強的時期」的這種信念。3點休息時,長瀨在廁所把這句話寫在記事本上,忽然間胃裡那翻江倒海的感覺消散了,這堅定了她要把這特效藥一樣的句子刺在身上的決心。雖然沒法像魯尼一樣,但是刺上的話可以讓自己更有幹勁。下次再覺得呼吸困難的時候,看看這句話就會立刻好轉。如果是刺在身上而不是寫在筆記本上,就能夠更加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自己的存在吧。

    長瀨這時才想清楚這就是自己現在要在手臂上刺青的來龍去脈。雖然現在已經過了想做就非做不可的激情時期,可這也是個不錯的主意,長瀨邊想邊用百潔布擦著手臂。只是現在並不覺得必須這樣做不可,長瀨這麼想著,順手把百潔布扔到垃圾桶裡。不管怎麼說,一個不到30歲的女人在手臂上刺上「現在是最年富力強的時期」這幾個字,感覺還是挺怪的,這點常識自己還是有的。假如說去一家公司面試時,要是讓經理或是人事處長等高幹看到這幾個字的話,說不定他們會覺得自己是個幹勁十足的人,可能會感動得雇用自己。可如果是出於這樣的動機而雇用自己,這樣的公司很明顯就是一副不顧員工死活的態度,根本不能和他們扯上什麼瓜葛,想想就讓人不寒而慄。

    坐在生產流水線的折疊椅上,長瀨想現在的自己已經稍微像點樣了吧。她屏住呼吸,環視了一下整個車間,生產線還沒有開始運行。她伸手去拿放在旁邊辦公桌上的一次性塑膠手套。


    雖然說是收入微薄的工作,可這裡的人際關係卻很融洽,生產線小組長岡田更是個體貼的好人。長瀨第一天來工廠時,戰戰兢兢地一直發抖。岡田很關注長瀨,總是很照顧她。幸虧有岡田,長瀨才能從最初一小時800日元的小時工,變成月淨收入138,000日元的合同工,在這四年時間裡,她總算是找到了自己的精神依託。上個月她榮升了生產線的副組長。生產線上的其他人也都是挺不錯的。聽說在其他生產線上有排擠、恐嚇、等級分化之類的事情。每當聽到這些事情,長瀨就會更加覺得自己目前的狀況來之不易,簡直比寶石還要珍貴。


    長瀨覺得正是這樣的想法腐蝕了自己的上進心,想到這裡她就非常生氣。但是再回憶自己那段慘痛的工作經歷,她又不得不承認工作環境的諧和是非常難得的優點。當年大學畢業剛進公司時,長瀨受到上司非常嚴厲的精神虐待,繼而索性辭了職。之後她一直對工作抱有恐懼感,因此白白浪費了一年的時間。

    長瀨搖了搖頭,試圖甩掉腦子裡一個接一個跳出又消失的想法。自己有高度的集中力,對於單調乏味的工作也能不厭其煩地做好。自己還是很適合這份工作的,只要不被這些雜念折磨。長瀨有時候雖然手在動,眼睛卻望著自己那張映在傳送帶邊緣上發青的面容,那大多數被突然出現的困惑所折磨的。精神集中有時可以產生更強的思考能力。也許在手臂上刺青的想法就是經過這樣一個過程才膨脹起來的吧。站在生產線旁邊是不能考慮動手以外的事情的,所以她就自然而然地一直這樣想下去。長瀨當前煩惱的就是這個事情。有時候她一個人玩玩詞語接龍,用英語或是作為第二外語選修的西班牙語來數數。可大多數時候這些都不能順利地持續下去,思緒也就不知不覺地飛遠了。


    長瀨時常覺得自己如果不是人,是條生產線就好了。泛藍的螢光燈發出冷冷的光,照在傳送帶上。長瀨把手放在膝蓋上一合一分,閉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隨著鈴聲的響起,機器運轉了起來。長瀨抬起覺得比休息前更輕便的手,緊緊地擰上生產線上傳過來的乳液的瓶蓋兒,接著上下顛倒搖晃確認了一下,又重新放回傳送帶上。就這樣不間斷地工作兩小時,長瀨變成了僅此而已的人。

    長瀨突然意識到163萬日元,幾乎和在這個工廠一年的淨收入差不多。長瀨只是深呼吸了一下,手上的工作並沒有停止。三隻瓶子不合格,一隻蓋子上有小缺口,手邊的架子上擺著剛剛挑出的不合格產品。那天待在生產線旁的時候,她一次也沒有想過要在手臂上刺青的事兒。


    寺社市星期二的夜晚,咖啡店很清閒。吉佳把明早要賣的餅乾做好放冰箱,之後就一直對著電腦給顧客發廣告郵件。長瀨坐在店門附近的沙發上,剛好是進店的顧客看不到的死角,在那翻閱著一本英文版的關於網頁快顯視窗製作的書。之前,長瀨閒下來後就把店裡的所有綠蘿的水給換了一遍,又問吉佳還有沒有什麼要做的,吉佳隨意說了句,沒有,什麼都不要做。沒事可做是讓人很難受的,長瀨反駁道。於是吉佳遞給長瀨一本書道,偶爾學習學習這個,對你來說也是很必要的。於是長瀨就開始一知半解地隨意翻這本書,也不用費勁去思考。吉佳是不是對綠蘿已經厭煩了啊,長瀨心想。前段時間去大阪的一家咖啡店,看到桌上放著一隻玻璃杯,裡面插著一株觀賞植物,很是招人喜愛。其實這種植物是可以在室內栽培的,只要剪下枝條移栽就可以製成簡易的綠蘿了。

   「那個荔枝茶。」

   「嗯。」

   「都已經陳了,我想儘快把它喝完,你要來點嗎?」

   「嗯。」

    吉佳似乎在考慮著什麼事情,頭也不抬地點著。長瀨接著說,我把茶葉分裝在真空壓縮袋裡,你帶一半回去吧。然後她站起來伸了個懶腰,發現在她正對面的玻璃窗上,倒映著吉佳裸露的後背。長瀨有點驚訝地起身朝窗外張望,還好,這個咖啡店在商業大廈的二樓,應該是不會被別人看到的。長瀨聽到吉佳問她在做什麼,就回答沒什麼。從馬路對面,與咖啡店相對的那條商業街上,時不時地有幾個人走出來。雖然不能說這條街夜生活時間很長,但過會兒可能還是會有客人來的,比如打烊時間較早的店鋪營業員,說不定就回來吃夜宵,總之到打烊之前的這段時間就只能先這麼等著。

    吉佳是長瀨在大阪讀大學時的同學,出生在大阪府,打算開咖啡店時就搬到長瀨老家奈良來了。吉佳說以前到長瀨家來過幾次,就喜歡上了這悠閒的氣氛。大學畢業後,她在公司幹了五年的總務,用攢下來的錢開了這家咖啡店。雖說在公司上班,但吉佳說自己還是有考慮的,而長瀨更像是心血來潮一般,不僅辭了工作、搬了家,還和男友分手了。兩年前,吉佳乘車來到長瀨家門前,在她家寄宿幾個月後,找到了住的房子,準備好開店必需品,就從長瀨家搬了出來。

    長瀨家是一棟已有50年歷史的木質四居室。一到雨天屋內四處漏雨,遇到颱風更是整棟房子都會晃動,唯一值得欣慰的地方就是面積大。因此多住吉佳一個人,還是綽綽有餘的。正是因為那時候建立起的友誼,這一年多的時間,長瀨都在吉佳店裡打工幫忙。從週一到週六,下午6點至9點,薪水每小時850日元。直到一年前,吉佳還和長瀨在一家工廠上早班。後來考慮到反正要付房租,還不如開個店。就這樣,上午都是吉佳一個人在店裡打理。咖啡店好評如潮,現在已經刊登在面向年輕遊客發行的城市導遊手冊上了,因此外地的顧客也漸漸地多了起來。不管是雙休日還是工作日,都會有不少上了年紀的遊客來參觀寺社市,吉佳說這樣就有了每天工作的意義。

   「跟我這杯一起泡的,還有點燙。」

    吉佳邊說邊端著長瀨專用的馬克杯,放在她面前,順勢坐在了她旁邊。兩人並排望著對面大廈二樓的理髮店,看到一個不知是理髮師還是實習生的年輕女子手裡握著掃帚,若有所思地低著頭。吉佳差不多每週要去那裡送一次外賣,但是長瀨一次都沒有去過,更別提在那裡理髮了。自從辭了上一份工作後,長瀨已經好幾年沒去過理髮店。雖然現在也是這樣,但是那時候手頭更拮据,連和別人說話都會產生恐懼感。頭髮都是自己在家剪的。或許當時還不如在那樣的理髮店裡理髮呢,長瀨不停地幻想著。這時理髮店走出來一個客人模樣的人,從她的髮型來看,差不多也到坐立不安的年齡了。

   「對了,櫻乃又發郵件來了。」


    吉佳輕輕地放下她專用的杯口有點殘缺的馬克杯,用拳頭輕揉自己的眼睛,歎了口氣。「她問我下次見面準備做些什麼。我跟她說,就算你這麼問我也沒有辦法回答,我們店是沒有休息日的。結果她來了一句,騰出一天總是可以的吧。說是有羅浮宮美術館的展覽,居然還說是我以前就說想要去看一看的。她婆婆給了門票,讓我們一起去,把你和律子都叫上。」

    吉佳提到了另外一個大學朋友的名字——律子,她現在已經結婚了。

   「她婆婆給了幾張門票啊?」


   「說是兩張,這哪裡夠啊。你和律子都去的話要四張呢。如果你和律子有人不想去的話又該怎麼辦呢?她怎麼就想不到這一點呢?」吉佳雙手抱著後腦勺靠在椅子上,對著天花板歎了口氣。


   「啊……不想見,不想見,不想見!」

    吉佳孩子氣般地搖著頭,吧嗒吧嗒地跺著腳。吉佳之所以不想見櫻乃,是有原因的。連她自己都承認,上大學時可能就比其他人更注意櫻乃。畢業後結婚生子的櫻乃與在公司上班的她,這五年裡過的是完全不同的生活。當吉佳告訴櫻乃,自己決定辭職開店的事後,櫻乃就開始頻繁地給她發郵件、打電話。後來吉佳反省道,也許自己措辭不當,說了句「很清閒」的原因吧。咖啡店剛起步的那段日子,吉佳經常聽櫻乃發牢騷,全是些關於她婆婆、她丈夫以及與她家附近的主婦們無法融洽相處的怨言。自己忙起來以後,吉佳猛然意識到櫻乃一直都在重複同樣的話題。聽櫻乃發牢騷漸漸變得痛哭起來。只要吉佳找藉口說有事要忙下次再聊,櫻乃就會冷不丁地把孩子從神戶帶到奈良的店裡來,剛進門時還笑眯眯的,但回去之前必定是滿腹牢騷,而且都是些和平常如出一轍的怨言。在吉佳工作的櫃檯前有一張沙發,是專門為客人等人時準備的。聽說當時櫻乃一直坐在那兒,就連吉佳工作時都一直不停地跟她搭話。

 
    還有,只要長瀨提起櫻乃的兒子,吉佳總是會流露出非常厭惡的表情。說起那個「兒子」,不僅在別人工作的廚房裡竄來竄去,還不停地要冰箱裡的蛋糕吃,不給的話就瞪著你,急了還會到處跑著喊吉佳「大媽、大媽」。


   長瀨覺得吉佳跟櫻乃決裂最關鍵的原因就是這件事情。因為兩人都處在現在這樣微妙的年紀,聽到孩子這麼喊以後,誰也沒有說話。櫻乃有一個七歲的兒子和一個五歲的女兒。最讓人煩惱的是,無論如何都無法把櫻乃和她身為人母這個事實分開而論。雖然櫻乃自己應該也很清楚孩子和父母是兩回事,可她總是過分地強調孩子、家庭以及家庭瑣事,所以很容易讓人看不到她的存在。

    如果把這些話跟櫻乃挑明的話,她會非常氣憤的吧。長瀨和母親一起生活了很長時間,可要是誰把她們母女倆同樣看待,不言而喻肯定會讓人覺得不舒服。律子也有丈夫和一個上幼稚園大班的女兒,就唯獨櫻乃是和「家庭」的形象重疊在一起的。這可能也是婚後家庭結構的一種吧。


   「櫻乃說從下周開始,她隨時有空。說什麼在會展結束前一定要聚一次。唉,就這麼把最後期限都給定死了。」吉佳大口喝著早已經涼下來的紅茶,「我可不可以不去啊?」

    吉佳哭喪著臉眼巴巴地看著長瀨。長瀨學著她的樣子,回答道:「如果真不想去就算了,反正咖啡店總是要營業的。」聽你這麼說我倒挺開心的,但我還是不能釋懷,吉佳說著,喝完杯中的紅茶,起身鑽進了櫃檯對面的廚房裡。

    長瀨走到窗邊,望著商業街的入口,不再提與櫻乃見面的事。她看到經常來店裡喝茶的那個音像店的女營業員拖著疲憊的腳步向這邊走來。

    長瀨總覺得在下一個客人光臨之前有話想要對吉佳說。她一邊思索著,一邊把那本網頁快顯視窗製作的書放回到展示用的椅子上。


   「工廠的更衣室裡貼著一張環球旅行的豪華遊輪海報。」



   「嗯,這陣子經常看到。」吉佳用布仔細地擦拭著杯子,沒有看長瀨就立刻回答道。



   「那個要163萬呢。仔細想想,幾乎是我在工廠一年的收入。去年和前年都沒有發獎金。坐在回來的班車上計算了一下,發現和163萬居然僅僅相差了2.6萬元。」



   聽到長瀨的話,吉佳抬起頭來「啊」的嘟囔了一聲後,又繼續擦拭餐具。



  「你的一年和環遊世界的價值一樣啊。原來如此。」



   2.6萬日元也就只能夠買點心和內褲什麼的,吉佳自言自語地說。



  「那你認為孰輕孰重呢?」



  「我也不清楚,或許兩個都很重要。」吉佳把毛巾伸到杯子裡,仰頭望著天花板。



   「把從29歲的今天一直到30歲的今天的一整年時間全部用來環遊世界。童話故事裡經常有的。這一年不用加算在自己年齡裡。從另外一個世界回來後,時間跟離開的時候幾乎完全一樣。具體的我也說不好,反正年齡這個東西全憑自己的一張嘴說,2930也沒有什麼具體的差別。」

 

  「也就是說,如果我把工廠裡一年的收入都投進去的話,這一年就是環球旅遊的一年,而不是我自己的一年,可以這麼理解嗎?」長瀨又重新簡要地把話說了一遍,問道。



    吉佳貌似動搖了,嗯……啊……地結巴起來,拿起另一隻杯子。而長瀨直直地杵在那兒,一邊注視著站在櫃檯前工作的吉佳轉動的手腕,一邊靜靜地期待著吉佳的觀念發生轉變,期待著看到她猶豫的模樣。



    為了生存拼命地工作,掙著微薄的工資,用很少的錢維持著生命。儘管如此,也還是可以把在工廠的時間與環球旅行的時間進行等價交換的。長瀨若有所思地側著頭想,能使自己現有生活蕩起漣漪的,正是環遊世界。不可以,她轉念又一想,可是又說不清楚有什麼不可以的。就算最後沒能去成環遊世界,用接下來的一年存個163萬也不是什麼壞事兒,長瀨又想到了這麼個藉口。



    一直以來,自己都是藉口要整理家裡的房子而茫然地存錢。拼命掙錢倒還好,可是這個所謂的目標實在是有點異想天開,讓人很難想像。我又不是就為了個房子而活著的,長瀨心想。



   「你不是說想在手腕上刺青的嗎,怎麼樣了?」



    吉佳抬頭側耳傾聽著外面有人上樓梯的聲音,放下餐具然後拿起盛清水的玻璃杯。

 

   「我說過那樣的話嗎?」



    長瀨從剛才看書的桌子上端來託盤,吉佳做好隨時端上茶水的準備。這時,上樓的腳步聲消失了,剛才從商業街出來的二手音像店的那個女營業員習慣性地低著頭推開門。



   「歡迎光臨!」吉佳用洪亮的聲音迎接客人的到來。


    長瀨從吉佳的店裡回家,在路上騎車的時候,顯得心不在焉。雖然還不至於真的開始祈求去環遊世界,但是把在工廠的時間與環遊世界進行等價交換這個想法卻一直縈繞在她心頭。



    自行車的燈光照在「小心搶包」的提示牌上。由於每天都看,基本上已經起不到警示的作用了。而長瀨現在考慮的是,自行車的車燈單靠前輪旋轉的力量就能亮起來,真是太了不起了,自己能不能變成這樣的能量呢?

 

    看到家附近稍寬的路口的紅綠燈變成了紅色,長瀨輕輕握了握刹車,打算放慢速度。可是沒什麼反應,刹車閘倒是很容易地向內彎曲,可車輪一點減速的跡象都沒有。長瀨感到很害怕。

 

    長瀨想要停下來檢查車輪,可現在這種車速根本沒法下車。長瀨繃緊了身體,緊盯著紅綠燈,祈禱著不要有汽車過來。



    長瀨騎到有紅綠燈的路口時,突然一輛汽車的前燈從她的側面照過來。長瀨又捏了幾下刹車,就是停不下來。汽車司機大概以為現在是紅燈,長瀨肯定會停下來,就直直地沖了過來。



    長瀨感到上半身已經被汗水浸濕,情急之下她把車頭向左急轉,徑直地撞上了人行道邊上的電線杆。長瀨好一會兒沒蹬腳踏板,手也一直捏著刹車,所以身體並沒受到多大的衝擊。可是,第一次自己主動撞電線杆所產生的精神衝擊倒不小。



    長瀨從車上下來,呆呆地望著人行道的燈由紅變綠,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手反復地捏著刹車,還是沒有什麼反應。



   「什麼啊,到底怎麼回事?」

 

    不知為何長瀨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

 

    長瀨推著車到家後,在車棚看了看車輪,原來是刹車皮不見了。那是刹車時通過與車輪的摩擦來制動的零件。大概是在吉佳店打工時,不知被哪個傢伙惡作劇偷走了。

 

    長瀨現在既沒有氣急敗壞,也沒有對偷東西的人表示憤怒,就是感到很害怕,不停地擦拭額頭上滲出的密集的汗珠。

 

    剛剛在路口照著她的車燈好像還亮著。當時的恐懼感再一次佔據了長瀨的身體。



    長瀨深吸了口氣,仰望著車棚的頂燈,靜靜等待著恐懼感的散去。



   「決定了,我要賺錢。」長瀨突然從嘴裡冒出這樣一句話。沒有說「好可怕啊」、「偷東西的人真該死」之類的話,她覺得對自己來說這並不意外。

 

    眼看就要被車撞到的那一刻,以為自己真的要死了。這件事似乎撥動了長瀨心中某處的開關。



    長瀨沒有來由地感到自己有用不完的力氣,給自行車打起氣來。她計畫著明早早點起床,把車送到修車鋪去。如果把車放在那邊修理的話,讓他們打個氣應該不成問題吧。這樣一想,長瀨頓時又感到有些沮喪,但不是消沉。

 

    長瀨用力關上車棚門,朝自己的房間大步走去,恐懼感已漸漸消散。「163萬」這個詞卻試圖深深地印在長瀨的腦海裡。



    我要節省開支,先把向公司申請的那個戶頭取空,把存款都轉到別的戶頭上。接下來的一年,僅靠在吉佳店裡和電腦培訓班打工的錢生活看看。



    隨著一個又一個計畫在腦海中形成,長瀨的心情逐漸好轉,很久沒有體會到這種自己仍然活著的真實感了。





    雖說住得離三宮並不遠,坐火車也就不過幾站路,可櫻乃卻很少到這一帶來玩。她手裡捧著好幾本旅遊指南,比住在外地的其他三個人都更像遊客。來這裡參觀羅浮宮館藏的法國皇室瑰寶的遊客排成了一條長龍,她們也跟在後面。櫻乃自顧自地翻看著旅遊指南,興高采烈地嚷道:「我想去這家店看看,我想去這家店購物。」每到週末森澤就悶在家裡,不太喜歡出來玩,櫻乃笑容滿面地重複著。森澤就是櫻乃的丈夫,比她大三歲,兩人大一時就開始交往。



    餘下的三人中只有長瀨時不時地附和著櫻乃說的話。吉佳本來就不大樂意和櫻乃見面,所以不管櫻乃說什麼,她的回答絕對不會超過三句,連點頭附和的笑容都那麼僵硬。長瀨看得很明白,但更讓她放心不下的是律子。看著心不在焉的律子,長瀨覺得有些異常。



    「奈良也是個好地方呀……奈良。最近如果有空的話,好像再去玩一次。」

 

    「除了寺廟還是寺廟,有什麼好玩的。」

 

    「是嗎?那吉佳你來我們家玩吧,森澤和孩子們都會很高興的。」

  

    「今天店裡沒有營業,所以我想最近要加班,把今天的營業額補上。估計不太可能去你家玩了。」

  

    也不知道律子是否在聽櫻乃和吉佳這不合拍的對話,她回過神來後也只是無精打采地笑笑,幾乎沒有開口說過話。

  

    總算排到吉佳他們了。站在展覽廳前的樓梯口,櫻乃這個話匣子還是關不上,只是稍稍降低了點分貝而已。

  

   「我家老大問我那個開店的阿姨叫什麼名字,我告訴他叫吉佳。他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嘀咕著,原來是因為住在奈良啊。然後我問他怎麼了,他回答說,因為奈良有許多鹿,所以叫「『吉佳』的吧。」(校注:吉佳音yoshikei,與鹿的shika接近)

 

   「我不是奈良人,是地道的大阪門真人,跟鹿扯不上關係,回去告訴你兒子。」

  

     雖然吉佳說話的語氣很生硬,可櫻乃根本沒有在意,繼續說:「跟孩子們較真,她也不知道是哪兒呀。」

  

     在櫻乃和她兒子看來,也許因為吉佳是自己開店做生意的,所以比較好相處吧,長瀨這樣想著。自己白天在工廠上班,下班後在朋友店裡打工,週六在工商會館兼職教老年人電腦,閒時還在家裡兼職做資料登錄,跟自己相比起來,吉佳做的事情要明確得多。

 

     進入展廳,律子便鬆了一口氣,聚精會神地看起展覽品和解說牌來,不時發出歎息聲。長瀨也出神地欣賞著精美的花瓶、鼻煙管、鐘錶、湯盆,一邊還琢磨如果家裡能有這麼一件擺設,自己的工作勁頭會更足的吧。

 

    即使是做得很精緻的仿製品也無所謂,好想買一件,趁機學著嗅鼻煙壺也不錯。這個大概要多少錢呢,會不會昂貴到必須貸款才能買得起的地步啊?長瀨開始認真地思考起來。一眨眼的功夫她就改變了想法,用力搖著頭。自己已經有了環遊世界的夢想,必須要存夠那163萬才行,可不能這樣胡思亂想。



    怎麼了,律子今天第一次開口對著長瀨說話。長瀨無奈地聳了聳肩回答道,好想要一個鼻煙管,可現在根本不是買這個的時候,我真是昏頭了。律子應和說,我家女兒要是看到的話可能也會很想要,但是她這個年紀就開始嗅鼻煙的話,可不是什麼好事。律子的視線穿過一個身穿連衣裙、燙著卷髮的中年婦女,落在了一個精美的小工藝品上。

  

    大學畢業後,律子在一家經營機器零部件的小公司當了三年左右的會計,在公司工作的第二年就和現在的丈夫結了婚。她是在長瀨不熟悉的圈子裡和現在的丈夫認識的。四人當中,律子在上學期間不僅考到了會計資格證,而且對工作也是最有熱情的。可是工作不到三年就辭了職,讓所有人都倍感意外。據說是因為丈夫再三要求她才這樣做的。也因為反正已經有了小孩,律子說。她女兒好像明年開始上小學。律子有時也會跟長瀨聊些她能夠理解的話題,不如不曉得該給女兒選擇哪種顏色的書包之類的。但是除此之外,律子幾乎從不說自己家裡的事兒。長瀨和吉佳也都沒有特意問過律子現在家庭生活如何之類的話。

 

    櫻乃剛好和律子相反,她老是主動地談論自己家裡以及鄰居的事兒。當然不是一見面就開始說些牢騷話,也會詢問長瀨和吉佳的近況,但最後總會變成櫻乃嘮叨她那點瑣事,比如:請婆婆和自己一起去看戲既費神又受累;改變了一下房間的佈局,結果窗簾的顏色很是失敗,讓人很壓抑等等。

 

    櫻乃有高中教師資格證,所以到了大四找工作時,幾乎沒有去公司應聘過。她說現在根本不會考慮高中教師之外的工作,便參加了教師錄用考試,結果沒有通過。不管花多久一定要考過,櫻乃畢業時還信誓旦旦地說,可話音剛落就和一直交往的學長結婚了。女人的變化真是如閃電般啊。吉佳她們猜測櫻乃早就打算好了要結婚,所以才沒有好好找工作。可事實究竟如何就不得而知了。反正長瀨她們求職的時候正好是被戲稱為「冰河世紀」的時期,像長瀨她們都只能找到很辛苦的工作,所以櫻乃的判斷可能還是非常明智的。結婚後她很快生了孩子,還買了房子。雖然所有這些都是因為櫻乃老公家比較富裕,可是這些對長瀨來說還是過於迅速了。她們四人中最穩重大方,但對做飯、打掃衛生這樣的家務活兒最不在行的櫻乃,一夜之間好似變了一個人。整天牢騷滿腹的,說什麼眼下最讓人頭疼的就是丈夫的口味太幼稚,不知道會不會影響小孩的生長發育,還有與幼稚園其他小朋友的母親之間的交流也好辛苦什麼的。櫻乃總會很特意地強調:「我想好好珍惜大學時代朋友之間的友誼。」

  

    櫻乃說可以和她無話不談。如果把自己決定存錢去環遊世界的事告訴她,她會是什麼表情呢?長瀨思索著。說不定她會很支持自己的想法。



    為了能早點兒吃晚飯,櫻乃選了一家在山手的高級餐廳。雖然櫻乃說了可以無話不談,可「這家餐廳太貴了」這樣的話還是沒法說出口。自己已經決定好要去環遊世界,而且這家餐廳怎麼看都不像一個人1萬元就能搞定的。律子一動不動地站在長瀨身旁,無言地望著店門口掛著的菜單,臉色有些發青。「這裡太貴了,我沒帶那麼多錢。」吉佳很不客氣地說。

 

   「哎……你不是店長嗎?怎麼會……」

 

   「是店長也沒有錢。」吉佳不耐煩地說。

 

    貴的地方才好吃啊,這是我婆婆告訴我的,櫻乃辯解道。那再找找其他地方吧,說著她又拿起旅遊指南翻了起來。律子走到櫻乃身旁拍了拍她的肩膀,怯生生地說:「不好意思,我必須要回去了。」

 

   「怎麼現在就要走啊,時間還早呢。」



   「我把女兒托給她幼稚園同學的母親照顧的,回去太晚不太好。我先回去了,不好意思啊。」律子不停地跟櫻乃鞠躬表示歉意,又向吉佳和長瀨揮了揮手。

 

   「那也是沒辦法的事兒啊。」吉佳撅著嘴說。長瀨也點頭默許。

 

   「哎……那你老公呢?他星期天不休息嗎?」

 

    聽到櫻乃的問話,律子的表情瞬間僵硬了一下,又把她的話原封不動地重複了一遍:「是啊,他星期天不休息嗎?」律子說完後,意外地鎮靜下來,又接著說道,「所以我們今天要早點回去,不好意思啊,回頭見,你們三個玩得開心點兒。」她邊說邊往下坡方向的車站走去。

 

    吉佳望著長瀨,擺出一副很為難的表情。「接下來怎麼辦?」她從嘴角擠出這幾個字。長瀨有意無意地點著頭嘀咕說:「嗯……差不多還有兩個小時左右的時間。」

 

   「我是不是說了什麼讓律子不開心的話,你們覺得呢?」



    櫻乃忐忑不安地來回看著長瀨和吉佳。兩人都望著彼此說了句「誰知道呢」,除此之外也沒有什麼可說的了。



    那之後,三人在三宮車站附近的西餐廳吃了晚飯。櫻乃很羡慕吉佳住在長瀨家的那段時光。長瀨說:「已經是50年的老宅子了,到處漏雨,一地震更可怕,所以必須得整修下才行,無奈囊中羞澀啊。」剛說到這兒,櫻乃就接過話說:「我家裡也沒有什麼錢。」

 

   「當初買房子的時候,雖說我老公家和娘家幫我們付了首期,可現在一想到孩子的教育費,還有每個月的房貸,我就會不由自主地想,要是家裡能再幫幫我們該多好。還想讓小孩去補習班好好學習。幼稚園裡有些小朋友的家長就是從父母那裡拿錢給孩子交學費的,真好,很羡慕他們。」



    長瀨懷疑自己是在和一個外國人說話。對於櫻乃的談話,長瀨只能附和著點點頭。吉佳在一旁默不作聲地喝著啤酒,一杯接著一杯。

 

    8點不到,三個人就出了西餐廳。長瀨她們剛說:「再見」,櫻乃就立刻說道:「現在就要走嗎?再待會兒不好嗎?」我們要回奈良的。」吉佳一說完,櫻乃就開始不停地說:「你們可以住在家裡呀。」長瀨搖搖頭笑著說:「實在是因為我們明天還要上班。」

 

    森澤過會兒就能把車開到這兒來接我們,送你們到我家附近的車站,那樣的話就可以到離奈良最近的車站坐車了,櫻乃說道。兩人推辭著匆匆通過檢票口。櫻乃揮著手不斷重複著說,再來玩啊,下次一定要來我家啊。



    長瀨和吉佳坐上特快,雖說緊挨著的兩個座位,可兩人一句話也沒說。或許是因為兩人天天見面,即使什麼都不說也不覺得有什麼彆扭,只是一想到回奈良這一路上都要這樣,就覺得很無趣。長瀨掏出記事本開始記錄今天自己一天的開銷。從車費開始,奈良-難波的往返車費一共是1080,難波-梅田是460,梅田-三宮是620,還有忍不住買的博物館紀念品1050,去神戶市立博物館前喝咖啡1350,加上在西餐廳吃晚飯的1150,一共花了5710。用月薪除以上班天數後是6000多每天,這樣一算,為了這次見面花了差不多一天的工資。也說不上是貴還是便宜。



   「在做什麼呢?」

 

    長瀨專心致志地用手機自帶的計算器不停地按來按去,吉佳實在是有點兒看不下去了,就湊過去看長瀨的記事本。

 

   「沒什麼,就是突然想看看自己今天花的有沒有一天的工資多。」

 

   「你們工廠不是下周才發工資嗎?」

 

    吉佳打著哈欠說,鬆了一口氣,閉上眼睛。最近都不會再來神戶了吧,長瀨想。雖然對白天的所見所聞已經開始迅速地遺忘,但她還是很在意律子的事兒,長瀨一邊想著一邊在紙上寫下:



    -5710



    下周開始要努力試著更加節儉。





    之後的一個月時間總算是挨了過去。上個月工廠發的工資分文未動地轉到了之前被取光的戶頭上。其實在那以前也沒過什麼闊綽的生活,倒也沒覺得特別地難熬。充其量就是很少出門,做內容最樸素的便當而已。現在除了用來糊口的,其他亂七八糟的東西都不買。因此也明白了自己以前不僅動不動就叫苦,平常還淨買些有用沒用的東西。

 

   「怎麼了,長瀨,最近總盯著那張海報看,想去嗎?」

 

    午休結束的時候,長瀨面朝海報坐在椅子上,喝著從家裡帶來的茶,呆呆地望著海報。看到這樣的長瀨,岡田過來搭話問道。其實也並不是很想去,長瀨回答說。她把視線從本該早已看膩的那張站在垂釣小舟上的巴布亞紐幾內亞少年的照片上移開,接著把椅子搬回到桌子附近。



   「因為你總是盯著那張海報看,擔心你要不要緊呢,是不是患上抑鬱症什麼的了。這讓我想起你剛到這兒來時的情景。」



   「我不會再那樣戰戰兢兢的啦。」長瀨笑著蓋上水壺蓋。這是德國產的水壺,想想自己真是挺能揮霍的。

 

   「說實在的,我也很想去環遊世界,然後趁機離開這個地方。家裡的瑣事實在是太多,我都快得抑鬱症了。」

 

    岡田笑著用手啪啪地拍著那兩張海報。長瀨實在是沒辦法把「家裡的什麼瑣事啊」這樣沒頭沒腦的話問出口。就這樣午休結束了。岡田有兩個兒子,加上老公一共是四個人,家裡肯定有很多煩惱事兒,長瀨想。而相比之下,自己做的僅僅是不亂花錢,這樣就叫苦的話實在是太丟人了。長瀨自責著回到生產線上。那天長瀨不用去吉佳店裡打工,所以她一直在盤算著該怎樣才能把那少賺的2550元給補回來。下班後,連在更衣室喝茶她都還在琢磨錢的事情,一直到三趟班車只剩下最後一班。



    車不停地顛簸,車上的人寥寥無幾。其實仔細想想不過也就是一張CD的價錢,而自己一直在聽網路收音機,長瀨突然注意到自己最近都沒有買過CD。跟一個月的上網費用也差不多。長瀨家那一帶還沒通光纖和數位電視,只能通過一條10MADSL寬頻來上網。怎麼就只有這一帶這麼原始,每次想到這些長瀨就氣不打一處來。可是又一想,除了自己,根本沒在附近看到過60歲以下的人,氣兒又消失得無影無蹤了。自己沒能離開通信公司稱為所謂的文化落後地區,真是沒什麼出息,長瀨洩氣地想。不久的將來,說不定連手機信號都會變得糟糕起來。

 

    33度多的大熱天不能待在吉佳那冷氣十足的店裡,實在是讓人覺得很痛苦。家裡那台空調是已有15年歷史的老古董了,一會兒吹冷風,一會兒又吹暖風,甚至連溫度能否正常設定都沒個準兒。

  

    長瀨從工廠下班後幾乎很少立刻就回家,所以每天都要為該幹什麼而煩神。這實在是件讓人很鬱悶的事情,最重要的是這樣煩神還沒報酬。如果沒事做的話,發發呆休息休息也不錯啊,經常有人對長瀨這樣說。可那樣的時間會讓長瀨覺得很痛苦。如果什麼都不做就靜不下心來,要是能順帶掙點零花錢就更好了。



    先備下一週六電腦培訓班的課呢,還是再提前做些資料登錄呢?長瀨在考慮這個問題時腳還拼命地蹬著自行車。快到家門口時看到母親和一個學齡前的小女孩。兩人的腳一開一合,一會兒跳一會兒蹲的,好像在做什麼遊戲。

 

    怎麼回來這麼晚?母親一看到長瀨就抱怨起來。那個小女孩睜大細細的眼睛注視著長瀨。長瀨覺得似乎在哪兒見過這個小女孩。



   「你叫惠奈吧?」



    小女孩非常認真地點了點頭。原來是律子的女兒惠奈啊。她怎麼會在這兒呢?該不會是為了降低這一地區的平均年齡,被派遣到這兒來的吧。

  

   「你怎麼會在這兒啊?為什麼會和我媽在一起?律子呢?為什麼會到這兒啊?」

  

     長瀨連珠炮似的問了一連串幼稚的問題。惠奈「嗯……」地歪著頭。

  

     「律子去買飲料了。左等右等你都不會來。我今天出門忘帶鑰匙了。你不是說今天不用去吉佳店裡的嗎?我還心想你能早點回來呢,所以就在這兒等你,哪知道回來這麼晚。」

  

     對吧?母親歪著頭向惠奈求證道。惠奈似懂非懂地嗯了一聲,縮著脖子笑起來。

   

     長瀨還想再張嘴跟母親說些什麼的時候,傳來律子「對不起,不好意思」的聲音。只見律子提著便利店的袋子走了過來。母親和惠奈一邊吵著「綠茶、綠茶」一邊接過袋子,興高采烈地分起她倆各自喜歡的牌子來。

  

    「出什麼事兒嗎?」

 

     雖然長瀨已經融入到這個歡快的氣氛當中,可還是先詢問了一下律子。律子垂下雙眼,猶豫地動了動嘴角,然後瞪大兩隻眼睛說:「我離家出走了。」

    

     我想起吉佳剛來這兒的時候曾在長瀨家住過一段時間,所以想或許你能幫我一下。律子又快速地說道。

 

    「對不起,真的很抱歉,除了長瀨這兒我實在是想不到其他可去的地方了。」

 

     在一旁的母親向惠奈要掛在飲料瓶口上的贈品。你都是大人了,還喜歡這種東西啊,惠奈問。那是因為我正在收集這個嘛,母親理所當然似的回答說。

 

     律子出生福岡,家裡就她和母親兩個人,和長瀨一樣也是單親母女家庭。就算想回老家,連路費都湊不齊……律子說。

 

     當初結婚時,丈夫說以後花錢的地方會很多,提議把各自的錢都存在一起。雖然有些不太樂意,但還是照做了。反正自己以後做全職太太,也就沒了收入。而且為了能建立一個美滿幸福的家庭,雖然不是很多錢,只要自己的積蓄能對家裡有所幫助,這樣做也是合情合理的。律子最終這樣說服了自己。那筆錢已經用來付了公寓的首期。現在離家出走,才知道自己當時是多麼缺心眼兒,律子自嘲地說。長瀨問那筆錢有多少時,律子低頭說,200萬。

 

    長瀨的母親提議晚飯吃咖喱,就和惠奈一起去買晚飯的材料了。長瀨跟母親建議今天暫且把她們安頓下來。那就讓她們住吉佳以前住的那間屋子吧,母親若無其事地說。

 

    長瀨還記得律子當時就為是否做全職太太這件事猶豫了很久。也許正因為她當初那般猶豫彷徨,所以現在才沒法把婚姻生活維持下去,長瀨恍然大悟。不過也可能是有什麼更加直觀的原因。就像櫻乃從不和長瀨她們商量什麼,卻不停地做出自己的選擇一樣。

 

    「他根本不願意跟我說話,」律子有些侷促,她把視線落在手邊的玻璃杯上,裡面盛著剛買來的飲料,繼續說道,「做好的飯菜,稍有不中意的地方,他就連筷子都不動一下,自己一個人叫外賣吃。想和他聊聊女兒的事,他卻躲在臥室裡一個勁兒地打電玩。」



     律子家好像有一台50英寸的電漿電視,那是她丈夫沒知會一聲就買回來的。律子聽到他說想換輛車就說了他幾句,結果反被他呵斥:「你整天呆在家裡,有什麼資格說這些?」雖然律子的老公很喜歡車,可只要全家一起出去鐵定是律子當司機。她老公坐在後座上,高興就陪惠奈玩玩,稍有倦意就會命令律子:「讓你女兒安靜點!」

 

    長瀨清晰地記得希望律子做全職太太的就是她丈夫。跟她丈夫見過幾次面,對他的印象是很健談,也很風趣。當時長瀨就猜想他回家後是不是就變得沉默寡言了。而且他還說孩子很可愛,自己很喜歡的。

 

   「他還怪我為什麼要生孩子。我覺得他已經有了這樣的想法,這樣下去肯定是不行的。他還說我因為那些芝麻綠豆大的事就責備他,還不如先分開一段時間。於是就到現在,孩子的幼稚園開始放暑假了。」

 

    沒有事先打聲招呼就貿然來訪真是不好意思,律子道歉說。長瀨對律子住在她家這件事本身倒是無所謂,可是一想到律子以後都要這麼煩惱地生活下去,就有些心灰意冷。或許是自己想得太多了。

 

   「對了,你要不要先回趟老家?比起光通電話還是回去見見你母親比較好吧,你怎麼想的?」

 

    長瀨又順口說了句「錢的話,我可以先借給你」,儘管自己也並不是那麼寬裕。長瀨很清醒地意識到自己離環遊世界又遠了一步,但還是後悔自己嘴太快。



    律子久久地低著頭,不一會兒玻璃杯裡的冰塊就融化了,她輕輕地咬了一口,抽泣著說:「對不起。」



    當天夜裡,母親、律子和惠奈都入睡後,長瀨在網上搜索了一下從附近的奈良站到博多的新幹線票價。如果買站票不打折的話,單程是14,290日元,大致瀏覽了一下,這是最便宜的。長瀨從通勤包中掏出記事本,在計算器上猛敲了一通,沉思片刻後飛快地寫下:

   -28580



   (自己是不是過於慷慨大方了啊?)那些錢相當於三天的工資。就當自己一直在床上躺著沒有去工廠和咖啡店上班了,長瀨自欺欺人地想。(律子肯定會還給我的。自己真的是太慷慨了嗎?)

 

     律子在老家呆了10天左右就回到了奈良。據說在老家沒什麼好的工作崗位招正式工,奈良這邊還好一點。「計時工作的話倒還是有不少地方要人的,可是只要單身,有小孩的不行,而且我媽那邊也是不太方便。」律子一直搖著頭說。律子的身世和長瀨差不多。律子上小學時父親就去世了,後來就和母親一起回到外婆家,可房子實在太舊,現在已經沒法住人了。律子的母親正考慮在退休前買套公寓。「那你們不能和你媽媽一起住嗎?」長瀨問道。「也不是不可以,只是三個人住一居室的話實在是有點兒……」律子側著頭思考著。「我想等惠奈長大獨立後,一個人回那邊去,」律子說道,「可話說回來,那得多少年後啊。」

 

     「是不是開口對你媽媽說『不來奈良這邊買公寓』很難啊?」

 

     「那個啊,那個……嗯……我考慮考慮。」

 

      雖然長瀨還沒有結婚,但對她來說,律子的事就是自己的事。這棟已有50歲高齡的房子也不知哪天會突然倒下。在做出環遊世界的決定之前,一直是這棟老宅的整修費在激勵著長瀨默默地存錢。關於房子的事,長瀨偶爾也會和母親商量,可兩人淨扯些「想去神戶住,京都也很不錯啦」等等不現實的話。

 

   「我是一定要找我老公好好談談的,決定暫時先打擾一段時間。眼前最要緊的就是趕緊找到公寓。」

   

    「就算要找,也得有錢才行。」

 

    「是那麼回事兒,你說得太對了。」

 

     律子抱著胳膊把頭埋在桌子上。看到律子這樣,長瀨陷入了沉思。律子是不是應該繼續忍受她的丈夫呢?如果對方是毫不相干的人,可以想說什麼,但畢竟是自己的朋友遇到這種事情,「為了生活還是忍著吧」這種話不是輕易說得出口的。剛結婚時,就算對結婚協議有不滿意的地方,也很少會有人在快結婚的時候就把離婚後的財產分配問題等都盤算好吧。據長瀨所知,能夠這麼做的只有邁克爾·道格拉斯和凱薩琳·澤塔鐘斯夫婦倆。說起來那兩人並沒有像協議上寫的那樣離婚,一直到現在都還很幸福,長瀨自言自語著。律子突然「呵呵」地冷笑起來。

   

     要是櫻乃這樣的人離婚的話會是什麼樣的呢,好像是不太可能的,長瀨天馬行空地亂想著。她有沒有工作經驗,估計就算回到她娘家的跡象都沒有,或許只有像她那種類型的女人才能使家庭和諧美滿。現在長瀨也開始相信「命運」這種東西了。



    在你情緒穩定下來之前就先在我家住吧,怎麼樣?雖然這房子遇上ㄉㄧ、颱風什麼的隨時都會有倒塌的危險。對於長瀨的這個提議,母親也非常贊同,甚至比長瀨還起勁兒,拍著胸信誓旦旦地說,惠奈有我照顧,隨便你們住多久都可以。真是太感謝了,以後就麻煩你們了,律子不停地鞠著躬。



    聽說櫻乃知道律子的事情後,在白天長瀨和母親不在家時打來好幾次電話。櫻乃好像還跟律子說,雖然挺不容易的,可你身邊有那麼多朋友,還是很幸運的。那天晚上到長瀨家去玩的吉佳聽了這話後笑了笑。律子掛斷電話後半開玩笑地說,那我下星期就搬到櫻乃家去住吧。

 

    律子對關於她和丈夫的協商內容基本上是閉口不談。夜深人靜時,經常可以看到律子一個人躲在院子的角落裡壓低聲音打著電話。蹲坐在黑暗中的律子,撓著被蚊子叮咬過的地方,對著手機發出顫抖的聲音。

 

    「在找到穩定的住所之前,我是不會告訴你我們在哪裡的。還有我們結婚時我的那份積蓄請還給我,一半也行。我以前還天真地以為要跟你重歸於好,只有趁現在惠奈還小的時候。」

 

    「你沒想到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我才沒想到呢。」律子壓低聲音說。

  

     換做誰都會這樣吧,站在二樓視窗望著律子的長瀨想。她並不是有意要偷窺,只是約莫著該給律子送驅蚊劑了,可是沒想到會看到這樣的一幕。

 

     長瀨漸漸明白,不懂得容忍的一方才不會受到傷害。之後就是看自己的命了。可是僅僅依靠那種似有似無的東西能夠維繫人與人之間的婚姻嗎?一想到這些長瀨就不由得感到一股寒氣襲來。相比之下,自己要存錢去環遊世界的夢想就像信號燈由綠變紅一樣,最明顯不過了。



     金錢在某種程度上比人更加忠誠可靠,長瀨想,不經意看了一眼放在電腦旁的迷你樂透刮刮卡,深深地歎了口氣。午休時聽說自己生產線上有人買樂透中了獎。長瀨下午在生產線上一直琢磨這件事兒。從回家的班車上下來後,她就不由自主地向商場走去。買彩票還是生平頭一次。雖然還不知道能不能中,但她現在已經開始後悔了。剛剛才給律子墊付了回老家的車費,真不明白自己究竟在做什麼。只要再生產線上考慮事情,即使不是什麼大事,也會像被施了魔咒一樣在腦中急劇膨脹。其實自己早就應該對這種情況瞭若指掌的。

 

     在院子裡打電話的律子把頭靠在水泥牆上,似乎用頭在撞一樣。

 

     把惠奈還給你,你怎麼有臉說這種話?是因為介意周圍人的目光才想要回孩子的吧。當初給女兒打預防針的時候,是誰把1萬元揉成團扔給我的。

 

     長瀨關上窗戶回到電腦桌旁,拽過包,掏出筆記本。

     -2000

  

     「迷你樂透十注。如果中了一注要不要接著再買呢?」長瀨想把這句話畫掉,又有些猶豫,最後還是沒有畫。她合上筆記本,拿著驅蚊劑走出房間,朝院子裡走去。

 

      律子在秋口找了一份臨時工,是在配送倉庫整理貨物的工作。大概是從上午9點工作到下午4點換班。有時,母親、長瀨、律子和惠奈四人一起出家門,讓人感覺有點怪怪的。找到臨時的工作後,律子又向長瀨借了乘電車的錢,回到之前住的房子,把惠奈屋裡的10套百科知識圖鑑拿了回來。真個夏天,惠奈都一直想看百科知識圖鑑,律子就每天帶她去圖書館,可是惠奈又說要看家裡的圖鑑,律子這才回去拿的。估計那幾套圖鑑和惠奈差不多重,律子把它們分成兩摞,用麻繩捆起來,一手一摞地提了回來。長瀨上高中時用過的就帆布包被塞得滿滿的,帶回來的東西基本上都是惠奈的。律子的就只有內衣之類的。律子一夏天都穿著長瀨以前在優衣庫買的三件公司制服T恤和淘汰下來的中褲,連妝也不化,就這樣子找工作。只有在修眉的時候,她才會用一下長瀨的修眉刀和小剪子。聽說律子第二次回家拿東西時,鎖已經換了,進不去家門。穿著印有「正露丸」的T恤衫,紮起前瀏海的律子絲毫不掩飾自己的憤怒,猛敲著桌子,喊道:「那個殺千刀的男人。」發洩完接著又向長瀨道歉。

  

     惠奈問過律子好幾次,夏天都結束了為什麼還不回家?為什麼要換新的幼稚園?每當惠奈這樣問時,律子都哄她說,因為奈良公園裡的小鹿想要和惠奈一起玩吧。雖然惠奈嘴巴上說,原來是這樣啊,臉上卻還是一副不得其解的表情。因為律子完全不跟惠奈提有關她爸爸的事情,所以長瀨覺得關於父母不和的情況,惠奈多少應該知道一些。實際上,長瀨母親基本上每天下班回來後,都會和惠奈一起去奈良公園。有時候惠奈會興奮地大叫:「我看到大佛了!」惠奈好像很喜歡佛像,所以一到週末,長瀨的母親就會帶著惠奈去各式各樣的寺廟參觀。律子不停地道歉:「對不起,餵鹿吃的仙貝、公園門票都讓您破費了,真是不好意思。」母親卻很大方地安慰律子說:「這些小事兒不用介意的啦。」律子問惠奈「喜歡哪個佛像啊」,母親立即回答說:「東大寺戒壇院的廣目天」。聽到這個以後,律子撥著惠奈的頭說:「廣目天還真是挺帥,你這小傢伙蠻挑長相的嘛。」長瀨完全想不起「東大寺戒壇院的廣目天」長得什麼樣兒,一種莫名的孤獨感頓時襲來。已有一年左右沒有去過奈良公園、東大寺、春日大社那一帶了。律子她們來之後,花銷的地方更多,於是長瀨報名應聘填補電腦培訓班講師的空缺,往後周日也要上班,離那一帶就更遠了。

 

    由於自己沒辦法融入到母親、律子和惠奈三個人的談話中去,長瀨就在旁邊迷迷糊糊地聽著。她想以前家裡這麼熱鬧大概是什麼時候的事情。大概是外祖父母還健在的時候吧。長瀨的母親在她九歲時離婚回到外婆家。雖然太沒注意她們三人談話的內容,可是長瀨覺得家裡充滿歡聲笑語是件不錯的事。她趴在桌上想,下個月中旬的連休要去東大寺那一帶轉轉。

 

    連休的最後一天,偏偏下起雨來。為了去東大寺長瀨還特地跟吉佳請了一天假,結果只能呆在家裡。律子和母親都不在,家裡只剩長瀨和惠奈兩個人。律子上班的地方節假日也不休息,而母親則去大阪看韓國電影。

 

     在家時間最少的長瀨第一次和惠奈獨處。大多時候律子都會在家,即使不自在,工作時間比較自由的母親也會陪著惠奈。平時長瀨和惠奈只是打個招呼而已,週末圍在一起吃飯的時候,惠奈也總是坐在母親旁邊。母親很喜歡惠奈,惠奈也很喜歡長瀨的母親。長瀨很清楚這點,便認定自己不會有發揮的機會。然而今天必須要兩個人一起待在家裡看門。

 

     雨點打在窗戶和屋頂上的聲音讓人覺得很刺耳。以往的休息日長瀨都是睡覺度過的,但今天必須要照顧惠奈。一想到這個,長瀨就緊張得睡意全無。外面的雨很大,可長瀨依然把走廊窗戶敞著,坐在一邊看電視。因為母親不喜歡下雨,總會立刻把窗戶關起來。與母親剛好相反,長瀨就非常喜歡下雨,即使走廊被淋濕了也不在意,只要在母親回來之前把地板擦乾淨就行,而且很有可能那之前雨就停了。今年夏天,日本各地都持續下下著大暴雨,但長瀨一直待在車間裡,完全沒有注意到,所以並沒有什麼切實的感受。

 

     惠奈是個很讓人省心的孩子,坐在離長瀨看電視稍遠的地方,看著律子拿回來的百科知識圖鑑。惠奈每天都不厭其煩地看著這10圖鑑。連長瀨都忍不住想問她,要不要緊啊,要不要買幾本新的看?長瀨終於明白為什麼律子沒拿其他物品,光把這些圖鑑給拿回來的理由了。長瀨稍微觀察了一下,發現惠奈總是看介紹無脊椎、脊椎動物和兩棲類、爬蟲類的那本。也許是為了讓她識字,律子把所有用片假名標記的動物名字逐個地注上了平假名。長瀨看到,惠奈在宣傳單背面寫的字,基本上都是片假名。大概是一直看圖鑑的緣故,所以她才會先記住片假名。不知為什麼母親用長瀨的舊蠟筆花了一個綠色的物體,是在兩個套在一起的橢圓之間隨意畫了一根分隔號。在旁邊用片假名標注著「大駝石鱉」,而且「鱉」的那個片假名寫得特別大。

 

    「把圖鑑借給我看一下。」長瀨說道。惠奈抬起頭站起來說,這本不能給你,我去拿其他的給你。她跑到律子和自己的房間拿了本介紹植物的圖鑑過來。

 

   「我媽媽比較喜歡這本,還說我現在看的這本讓人覺得有點噁心。」

 

   「這個嘛,倒是有點兒。」

 

    惠奈反駁道,根本不是這樣的,然後又開始聚精會神地研究起兩棲類、爬蟲類,一直盯著標題上寫著「箭毒蛙」的一種渾身通紅的青蛙看。雖然律子是九州人,可惠奈倒是操著一口地道的關西腔,大概是她聽力比較好。長瀨這麼想著,眼睛遠遠地瞄著書上的內容,知道了「箭毒蛙」的毒液被用在印第安人的箭頭上。

 

    長瀨嘩啦嘩啦地翻著那本植物圖鑑,意識到自己對這個的興趣連惠奈的一般都沒有,就順手把書放到矮腳桌上,又看起電視來。近幾年的節假日都被安排在週一,週六、周日、周一連休三天的情況也多了起來。政府就是這樣調整安排的,在清晨的評論節目中也有過這樣的報導。雖說是體育日,可外面下著雨,根本不是運動的天氣,就連去參觀寺廟的心情也沒有了,長瀨打了個哈欠這樣想。

 

    體育日之所以定在1010日是因為那天是東京奧運會開幕的日子。好像有人統計過那是一年中下雨概率最小的一天。早間評論的主持人感歎道:「連續導致如此多的人出行,這樣真的好嗎?」至少在這樣的節目中還能聽到如此有力度的評論,可現在看的「廣角秀」就不是那麼回事兒,淨是些關於大眾關注的藝人情侶之間的話題。長瀨趴在矮腳桌上呆呆地看著電視,傳到耳朵裡的卻都是屋外的雨聲和惠奈的翻書聲。

 

    「吃、蛇,蛇的、同類、有、錦蛇類、和、王蛇類。」惠奈有時會把自己感興趣的內容讀出聲兒來。讀片假名時的語速異常的快,可是平假名卻讀的沒什麼底氣。「住在、北、美、的王蛇類、把、響尾蛇、這樣的、毒蛇、勒死、吃掉。」

 

    「這麼厲害!」

 

     長瀨不自主地附和了一句。惠奈默默地把圖鑑遞給長瀨,給她看自己讀的那頁。寫著「錦蛇·王蛇」的標題下面,畫有詳細的蛇吃蛇的插圖。長瀨看過才知道,錦蛇之所以叫錦蛇,是因為蛇鱗很光滑。

 

   「錦這個名字真不錯。我要不要也改名叫長瀨錦呢……」

 

   ……

 

   「那幅畫雖然不是『無盡的故事』的封面,畫得倒是很生動。」

 

   「無、無盡,是什麼?」

 

   「沒什麼。我自言自語的。」

  

    解釋起來太麻煩了,長瀨索性單方面地結束了這次對話。忽然想到可以泡杯茶喝,順帶表示一下剛才擅自結束談話的歉意,於是長瀨站起來打開冰箱,發現沖好的大麥茶已經喝完了,於是決定泡紅茶喝。

 

     長瀨把紅茶、糖和牛奶盒放在矮腳桌上,絞盡腦汁地想說些什麼,又覺得直接問「如果想喝的話,就請喝吧」,會讓對方覺得自己太冷淡了,一時間不知該怎麼辦才好,坐立不安起來。惠奈把視線從圖鑑上移開,抬頭看看長瀨又看看矮腳桌上的杯子,拿著打開的圖鑑走過來問道:「這是什麼?」

 

    「紅茶。」

 

    「我沒喝過呢。」

 

     雖然惠奈的回答讓長瀨有些驚訝,可聽惠奈這麼一說倒讓她想起來自己小時候也沒喝過紅茶。味道還不錯的,長瀨像一名推銷商品的促銷員一樣。還要放牛奶嗎?惠奈問。嗯,要的。長瀨說著伸手去拿牛奶盒。我自己來,惠奈雙手緊緊地抱著牛奶盒倒起來。長瀨順勢往惠奈的杯子裡面放了點砂糖。

 

     惠奈並不是一個長相非常可愛的孩子。雖然可能因為長瀨本身就是不喜歡誇孩子可愛的人,可她也覺得自己多少能理解小孩子那種為討人喜歡而故作可愛的行為。雖然惠奈從來沒有那麼做過,但長瀨還是覺得她不是一個特別可愛的孩子。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惠奈和長瀨的母親特別投緣,她倆在一起經常能看到惠奈的笑容,與此相比,惠奈對律子和長瀨的態度就極為平淡。惠奈小心翼翼地吹著杯子,累了就停下來,然後再吹,緊緊地端著杯子慢慢品茶的姿態,儼然一副小大人的樣子。這樣說或許不太合適,但是她那嚴謹的形象卻深深地印在了長瀨的腦海裡。

 

     知道爸爸和媽媽吵架了嗎?你們三人可能不會再一起生活了,你怎麼想?長瀨忽然想問這些問題,但是看著默不作聲喝著紅茶的惠奈,就覺得這些事情愛咋樣就咋樣,隨它去吧。惠奈既沒說好喝也沒說難喝,估計是既不好喝也不難喝吧。

 

    長瀨和惠奈都陷入了沉默,也並沒有覺著無聊,好一會兒,兩人都只是靜靜地喝著茶。電視播放的淨是膚淺的談話節目,讓人覺得很討厭,長瀨關上電視。雨越下越大,走廊也濕透了,估計再怎麼擦也還是會被母親發現的。

 

    伴著遠處傳來的驚雷聲,房間裡的燈突然滅了。長瀨「啊……」地叫了一聲,抬起頭看了看天花板。惠奈好像很生氣似的,砰的一聲把被子放在矮腳桌上。

 

   「這一帶老是這樣,可能因為是老住宅區,估計已經被外面的世界遺忘了。」長瀨雖然意識到自己是在跟一個幼稚園小朋友說話,但也沒有介意。「在來電之前做些什麼呢?睡午覺嗎?」

 

   「我不要睡覺,」惠奈站在雨天昏暗的房間裡搖著頭,「幼稚園是必須要睡午覺的,那時我都是假裝睡的。」

 

   「說的也是,突然就讓人睡覺誰都受不了。」

 

    表示贊同的長瀨頓時覺得很可惜,剛才關掉的電視現在沒辦法看了。怎麼也想不出來沒電的時候能做些什麼。外面下著雨,陰沉沉的,走廊裡還稍微亮一點。長瀨也不打算關上窗戶。可這樣的亮度惠奈也沒法繼續看書。

 

    長瀨想如果是律子和櫻乃她們這時會怎麼辦。是會對她說「快去睡覺」吧。做母親真了不起,總是可以對孩子發號施令。搞不清自己該幹什麼的長瀨還無法擔負起這樣的重任。

 

     惠奈屏住呼吸一聲不響地站著。實在是沒辦法,長瀨領著惠奈來到走廊。走廊正對著被雨水淋濕的院子。擺弄庭院一直是母親的嗜好。可母親也是個心血來潮的人,今年整個院子基本上是光禿禿。惠奈像上體育課一樣曲折腿坐著,一直盯著走廊盡頭看。長瀨問道:「怎麼了?」「那是什麼?」她指著牆角那株綠蘿問。那是綠蘿,長瀨回答道。能把它搬到這邊來嗎,她對長瀨說。長瀨答應道:「好的,我去搬。」然後就把差不多足足30釐米高的綠蘿盆栽搬了過來。

 

     因為綠蘿一直擺放在洗臉池旁邊,所以水澆得很充足。但它們基本上沒人管問,所以長得有些參差不齊,並不是很美觀。修剪下來的嫩枝插在水裡,擺放在吉佳店裡,到現在都還很茂盛沒有枯萎,也就沒有剪新枝的必要。不管是玄關、長瀨的房間,還是工廠的更衣室都擺放著綠蘿。全都插在很便宜的杯子裡,雖說只是給它們換換水,卻絲毫不見枯萎。長瀨再次覺得綠蘿真厲害,雖然不是非常喜歡但是還是覺得很厲害。

 

    「不就是普通的葉子嘛。」

 

    「是觀葉植物。不過,大概是看膩了吧……」

 

     不遠處的天空中劃過一道閃電,緊接著一聲驚雷。看樣子一時半會兒也來不了電。長瀨拿來剪刀和一些廢棄的杯子和空瓶,開始製作綠蘿的水栽。雖然長瀨沒有向惠奈解釋自己在做什麼,惠奈仍乖乖地在一旁看著她手中的綠蘿。

 

    長瀨把裝著綠蘿的瓶子遞給惠奈,剛想對她說往裡加點水,又突然意識到外面正在下雨,立即改口說,往裡面加點雨水吧。惠奈一聲不吭地把杯子伸到走廊外面接起雨水來。

 

   「如果你們有一天要搬走的話,」長瀨盤腿而坐,漫不經心地修剪著嫩嫩的枝葉說,「母親和我都不是有錢人,也沒什麼值錢的東西送給你們,就把這個當作餞別時的禮物吧。」

 

     也不知道惠奈有沒有理解「餞別」這個詞的意思,她乖乖地點著頭。

 

     在母親回來之前,兩人一直這樣製作綠蘿水栽打發時間。家裡所有多餘的杯子裡都插上了一片葉子,一字排開地擺在走廊裡,異常壯觀。

 

     直到快吃晚飯的時候家裡才來電。與其把房子重新整修一下還不如搬家呢,母親一反常態,心平氣和地說。

 

     那天夜裡雨一直在下,長瀨聽著雨滴敲打玻璃的聲音做了一個夢。她夢見自己在吃綠蘿。把葉子豎切成細絲,用調味料拌拌;用水煮一下再涼拌;把根磨碎當作調味料;把莖加在醬湯裡等等。味道不像大蔥那麼衝,比菠菜的口感更溫和,比捲心菜稍苦一點,沒有生菜好吃卻很有水分。

 

     長瀨吃著綠蘿感到非常滿足,樂呵呵地在記事本上寫下:

     —0

 

     這還真是不錯。如果哪天真的沒錢了,光吃綠蘿就可以度日了。不曉得它有沒有營養價值。

 

     在夢裡,長瀨把放著舊東西的瓦楞紙盒從壁櫥裡搬出來,翻開中學家政課用過的《食品成分彩色圖表》,開始找起關於綠蘿的文章。剛在目錄上找到「綠蘿」兩個字夢就醒了。

 

     即使在工廠上班時,長瀨也滿腦子都是綠蘿,隱隱約約覺得嘴裡面還殘留著綠蘿的味道,又一次體會到了夢的神奇。她一邊確認著乳液瓶蓋兒的密封,是不是應該嘗試著吃一次。怎麼個吃法呢。要把夢見的吃法全部都試一遍,雖然還是第一次做出這樣的決定,可感覺好像早就已經拿定了主意,長瀨在生產線上的時候一直考慮著綠蘿的吃法。

 

     煮得鹹鹹甜甜的吃,用黃油炒著吃,蒸一下蘸醬油或蛋黃醬吃,無論哪種都無法立刻決定下來,長瀨心神不寧地挨到了下班。在回家的班車上,長瀨終於下定決心要問問坐在旁邊的岡田。如果我來做,就拿它裹麵做成天婦羅蘸鹽吃,岡田回答道。

 

    「天婦羅啊。」



    「經過油炸,再裹上麵粉,青草味兒不就可以去掉了嗎?」岡田若無其事地說道。

  

     長瀨對岡田佩服得五體投地,果然薑還是老的辣呀。太感謝了,真是太感謝了,真是非常感謝,長瀨握住岡田又軟又涼的手,上下左右地搖晃著念叨說。小事兒一樁,岡田故意開玩笑似的擺起架子說道。下次還要向你請教請教,長瀨越說越起勁兒。岡田突然悶悶不樂起來,望著車窗外打起馬虎眼兒來。

   

    因為岡田不說話,長瀨本想要打圓場才極力誇獎「綠蘿天婦羅」這個想法的。結果岡田的反應卻很冷淡,長瀨隨即沉默下來。

 

    果然是這個話題太無聊,太幼稚了,岡田一直都非常照顧自己,居然還拿這種事兒來煩她,自己真是無聊,長瀨陷入了深深的自責。這時,岡田終於開口說話了。

 

   「長瀨家裡住著一位想要跟她丈夫分居的朋友,對吧?」

  

    岡田並沒有轉頭看長瀨,就那麼若無其事地說道。

 

   「是的。聽說這次雙方要調解。因為丈夫沒有外遇或者使用家庭暴力什麼的,她也希望能夠順利調解,儘量爭取到撫慰金和女兒的撫養權。」

 

    長瀨一下子把岡田沒有問的話也順口說了出來。

 

   「你朋友的女兒上幼稚園了嗎?」

 

   「上了啊。」

 

   「居民卡之類的是怎麼辦的?」

 

   「好像暑假就已經遷過來了。具體情況我也不是非常清楚……」

  

     長瀨越說越沒把握,對自己的回答感到很失望,接著又說了一句:那我下次幫你問清楚些吧。岡田又擺手又搖頭地回答說:「不用、不用、不用、不用。」

  

   「只是有點兒好奇。她真是不容易,代我向你那位朋友說聲『加油』。」

 

    岡田飛快地說完之後,又笑著補充道:「長瀨也加油研究綠蘿的吃法啊。」長瀨「是是是」地點頭想著,明天還會見面的,「加油」這個詞怎麼讓人感覺怪怪的。

  

    下次可能還有什麼問題想要問你,到時候要告訴我哦,岡田在快下車的時候說。我知道了,長瀨應道。岡田朝相反的方向走去。看著她圓圓的背影,長瀨覺得她似乎有些消瘦了。

  

    據說繡球花的葉子是有毒的,長瀨從吉佳的店裡回來後,躺在地上對著電視發呆時,母親說道。長瀨從惠奈那裡借來的圖鑑還沒還回去,母親翻著看了起來。

 

    繡球花葉子的毒素和胃裡的消化酶會起化學反應,生成一種叫氰基的化合物。



    母親大聲讀著。是嗎,長瀨只含糊地回答了一句,過了一會兒又突然爬起來,想著吃綠蘿要不要緊。



    「媽,綠蘿有毒嗎?綠蘿?」



    「綠蘿?我看看,綠蘿、綠蘿……」

 

    母親順著索引找了一遍說,沒有啊。



   「好像沒有關於觀葉植物的。這可是小孩子看的圖鑑。」

 

   「是這樣啊……」

 

    長瀨本想多躺一會兒,忽然感到了一陣強烈的睡意,於是起身去刷牙。你幹嘛想要瞭解綠蘿,該不會是想著要吃它吧?聽到母親這麼問自己,剛好被猜了個正著了,長瀨感覺很沒面子,於是就裝作沒聽見,一聲也不吭。

 

    回到自己的房間後,長瀨在網上搜索並瞭解到綠蘿是有毒的。怎麼會這樣,真是的,這兩天都白費了,長瀨垂頭喪氣早早地鑽進被窩。就像一個失戀的人,她下決心要把吃綠蘿的事兒徹底忘掉。



     因為綠蘿不能吃,長瀨跟鬧彆扭似的讓惠奈幫自己照顧綠蘿。為什麼不照看綠蘿了呢?惠奈問道。因為最近我很失意,長瀨回答道。為什麼失意呢?惠奈繼續問。因為那個東西不能吃,長瀨誠實地回答道。惠奈「哦……」地歪著頭。在長瀨對綠蘿失去激情的這幾個星期,惠奈幾乎每天都給所有的綠蘿水栽換一遍水。托惠奈的福,綠蘿變得越來越有光澤,長勢也更加旺盛。


律子想儘早從長瀨家搬出去,她一直把這個當作自己的目標。長瀨的母親提議說:「惠奈再換幼稚園的話對她不是很好,先在家裡住到3月份再說,你覺得呢?」律子雖然很猶豫但是最終還是答應了。長瀨雖然並沒有覺得這樣有什麼不妥,但沒想到母親會這麼積極地勸律子留下來,猜想或許是長久以來只有兩個女人的生活太寂寞了,但似乎並不是那樣。



秋去冬來,律子和惠奈已經完全融入了長瀨家,像原本就是一家人。律子正月裡回了趟老家,剛過初三就回來了,四人連同吉佳一起去神社做新年的第一次參拜。參觀過春日大社之後,又像遊客一樣去了東大寺,最後還順路去了趟興福寺。母親解釋道:「帶惠奈出來玩的時候走的路線和今天的完全一樣。」「會不會看膩歪了啊?不想偶爾去大阪玩玩嗎?」長瀨問惠奈。惠奈搖搖頭很誠實地回答說:「不會啊,我不想去大阪。」剛開始的時候,每次長瀨的母親帶惠奈出去玩,律子都要表示歉意地說:「對不起、對不起」;最近她好像終於習慣了這種情況,漸漸改口說「謝謝」這樣直接表示感謝的話。



興福寺的正殿正在翻新中,雖然長瀨覺得沒有去的必要,但是因為能看到五重塔,惠奈興奮地快步走著,偶爾還小跑一段。雖然應該已經看過好幾次,可惠奈還是滿心歡喜的樣子。母親問律子:「想要住幾樓?」「五樓的話,地震時晃得太厲害,一樓又不安全,中間三樓是最理想的。」律子很認真地回答道。來了奈良這麼久,今天是第二次來到這裡玩,吉佳說,剛開店的時候,有位年輕女客人把許多張阿修羅惡神的明信片不停地整理來整理去,當時印象就特別深。「哇,這就是奈良啊!」吉佳聳著肩說,心裡很是欽佩,感覺奈良真的很棒。



參觀過五重塔之後又轉站到國寶館。我跟惠奈也來過好幾次了,母親說。長瀨曉得惠奈的那幾個紀念品都是她要母親給買的。律子把惠奈幼稚園發的宣傳單夾在印有興福寺的哼哈二將和石獅子的高清雜誌裡。奈看著雜誌,不時把幼稚園發的宣傳單反過來夾在雜誌裡面盯著看。透過白紙的背面可以看到印在紙上的哼哈二將和石獅子。律子雖然說自己沒有這種閒工夫觀光遊玩,可這是她第一次到興福寺來,五個人之中她看起來最興致勃勃,從頭到尾都用新奇的目光四處觀賞著國寶館。



「原來是咬著嘴唇,以前還真不知道。」



律子用手指著阿修羅神像的右半邊臉,津津有味地眯起眼睛望著。阿修羅神像右半邊臉的明信片在出口那邊店裡有得賣,長瀨母親說。真的嗎?律子回過頭來非常驚訝地問。長瀨忽然注意到,這麼說起來,從夏天開始到現在還是第一次和律子以前出來遊玩。兩個人整天都忙著上班,連在家裡一起吃飯的機會都非常少。長瀨認為律子早晚會告訴自己的,所以關於離婚調解、她的積蓄能否還回來的事情也都一直沒問。有時候她反而會看到律子找同樣有離婚經驗的母親商量。那時自己還認為離婚是大人之間的話題,可現在仔細想想,自己和律子是同齡,那自己也是大人。想到這些長瀨的心裡就有些不是滋味。



在國寶館出口處的紀念品商店裡,律子思來想去最後還是買了印有阿修羅的右半邊臉的明信片。細想一下,律子到這來以後,幾乎沒在自己身上花過什麼錢,穿的衣服和化妝品都是長瀨和母親淘汰下來的。雖然律子總是對惠奈說沒有錢,可還是會給她買新外套。長瀨想要是自己做母親時,會不會也變成這個樣子。她覺得自己缺少一種忍耐自覺性。自從上大學時為了消磨時間到這來玩過之後就再也沒來過,雖然長瀨自己也有想要買的東西,但一想到律子現在的生活和環遊世界的錢還沒存夠就放棄了。其實她是想要一個茄子形狀的防癡呆護身符,目不轉睛很是戀戀不捨地望著。母親走到她身邊問,你很想要那個嗎?沒有,我只是希望自己別變成癡呆,長瀨回答道。那就買下來,母親說。等一下……長瀨說著想要去阻止母親,但是母親已經把護身符,彆彆扭扭地嘰咕著,等下香火錢我來付。



提出想要順路來興福寺看一下的是吉佳,她此行的真正目的並不是國寶館而是一言觀音。一言觀音是什麼?律子問。儘量許個明確具體的願望,一言觀音能使你願望成真,而且很靈驗。吉佳一邊帶頭向南朝著參拜的地方走去,一邊解釋著說。



「大阪有個朋友許願希望跟某某交往。結果一個月後,那個女孩兒真的和某某交往了,所以說是很靈驗的。長瀨記得當年中考的時候,自己也不厭其煩地跑來這邊參拜許願。



如果願望實現了一定要再來參拜還願的,吉佳說著就跑去買了寫著「夢想成真」的香燭。雖說已經過了初三,但是新的一年才剛剛開始,因此來許願的人特別多。如果是平時的話,看到這麼長的對肯定就不排了,但長瀨她們還是跟在隊伍後面。「你們都打算許什麼願呢?」長瀨問其他四個人。「星期一為固定休息日。」吉佳簡單明瞭地回答道。「希望我單身時的積蓄至少可以還回來130萬。」律子說。母親接著說了幾個韓國流行組合的名字,希望能得到他們演出時的優先票。沒等母親說完,惠奈就插嘴說:「我希望能夠順利升入小學。」



「小學當然能上啊,怎麼許這樣的願望呢。」



「就是,換個其他的願望吧。」



雖然吉佳也這樣勸她,惠奈仍非常執著地搖搖頭重複說道:「希望我能夠順利升入小學。」很快就輪到長瀨了,其他人都說出了自己的願望,可她卻默不作聲地站著。吉佳看到她那呆呆站著的樣子,拽了拽她的衣袖催促著:「你也快點許願啊。」「我一下子也想不起來有什麼願望可許的,還是算了吧。」聽到她這麼一說,吉佳很驚訝:「這是什麼話,你不是要環遊世界嗎?」長瀨滿嘴「嗯……啊……」地應和著合上雙手。「環遊世界」這個詞在長瀨腦子裡一閃而過,卻許願「希望吉佳、律子、惠奈和母親都可以如願以償」,說完便匆匆離開了隊伍,連自己也想不明白為什麼沒許「能存夠環遊世界的錢」的願望。即使想不到其他願望,可是連恭維自己的話都說不出口,想想這樣的生活都覺得十分困惑。其實自己可以期望得更多,如果那僅僅是期望的話。



「櫻乃又發郵件來了」,在回長瀨家的路上吉佳說,「她說下次想一個人來這,順便來參拜一下。」「是嘛。」長瀨回答道。除了節假日長瀨幾乎沒有一個完整休息日,想著什麼時候跟工廠請個假,在奈良好好觀光觀光也挺不錯。



回到家,長瀨用現成的材料做了泡菜火鍋。坐在火鍋旁等鍋裡的豆腐沸騰時,她突然想到了自己想要對一言觀音許的願望。長瀨「啊……」地大叫起來。



「對了,工廠的工資,漲2000也是好的呀!」



看著長瀨後悔不已地敲著矮飯桌的樣子,三個大人一起笑起來,而惠奈則以一副不可思議的表情仰頭注視著她。



到了2月,作為填補空缺,律子回到以前就職的公司成了正式員工。好像是離家出走那會兒開始,她就定期和原來的公司聯繫說:「並不是非得現在就回到公司不可,但希望公司知道自己一直在找工作。」律子在那兒有兩年的工作經驗,第三年就已經開始領月薪了。在工作定下來的同時,律子告訴大家說自己要搬走了。聽她說,雖然公司在大阪,但市內的房租很貴,所以打算在奈良和大阪交界處的生駒租個房子。



律子暫時還住在長瀨家,平時去公司上班,週末就出去找房子。不清楚為什麼長瀨的母親會跟著一起湊熱鬧,矮飯桌上漸漸堆滿了房產資料。



「我只是覺得我們也不得不開始考慮房子的事了,就順便利用一下,」母親說,「已經住慣了這麼寬敞的房子,或許整修一下比較好?」母親每天都看著收集來的宣傳單猶豫不決。



成為正式員工後,律子開始有目的地找房子,而且當機立斷,3月上旬就做好了搬家的準備。聽她說離婚的協商還要持續一段時間。問她「你的那些存款還能要回來嗎?」,她總是皺著眉苦笑說:「現在不就是在爭論這個問題嘛。」



搬家那天,電腦培訓班下課後,長瀨也立即趕去律子的新家幫忙。去之前她還回家拿了綠蘿的水栽。水栽是秋天那會兒插的,已經長了很多枝兒,根都繞著果醬瓶的瓶底三圈了。放在塑膠袋裡提著讓人不放心,所以從家到車站,長瀨一路單手托著綠蘿的水栽。雖然也很擔心在檢票口和坐電車時會搖晃得厲害,所幸的是並沒有什麼太大的晃動,平安無事地抵達。



律子的行李不是很多,在天黑之前就都收拾好了。在這個一居室連件像樣的傢俱都沒有,顯得異常冷清,絲毫感覺不到生活的氣息,但卻有一種新生活即將開始的新鮮感。



「這段日子實在是太感謝。讓我們隨意使用你們的洗衣機、電視、冰箱、電磁爐,真的非常感謝。」



律子對著長瀨的母親深深鞠了個躬。開始新生活,既需要房租、押金、酬謝金,也需要買家電。長瀨注視著只有矮飯桌的新房子想:為什麼沒這些東西我們就沒辦法生活下去呢?就在100多年前,沒有這些人們不也生活得很好嗎?



律子說:「結果家裡的電器一樣都沒帶來。」她決定先給惠奈買個書包,如果可能的話再買台電視機。可不能讓還在學校跟大家沒有共同話題,律子關切地望著惠奈說。惠奈一如既往地看著圖鑑。「學校裡都有圖書室,即使不跟媽媽一起去也能借到圖書的哦。」聽長瀨這麼一說,惠奈抬起頭笑著說:「太好了!」



寄宿在長瀨家那段時間的房租,按每月兩萬日元結算,等律子有錢的時候再給,這好像是母親和律子商量的結果。母親把錢裝在信封裡作為餞別的心意送給律子。儘管律子一再拒絕,母親硬是放到廚房的抽屜裡。晚飯吃的是從便利店買來的便當,還有吉佳早上送來的剛出爐的起司蛋糕。律子用新茶壺泡了紅茶。惠奈沒有也沒有加奶,喝著熱乎乎的紅茶。



「我還會再來的。」長瀨在檢票口揮手說,心裡盤算著來這兒的車費。雖然感覺自己很吝嗇,但如果兩周來一次的話,確實是筆不小的支出。要不還是騎車來吧,但是騎車能來得了嗎?長瀨看著手中的票沉思著。猛然意識到自己其實根本就沒有這份閒工夫,她稍微有些愕然。因為自己一直都在為掙錢,為不亂花錢、不浪費時間而拼命工作。就因為這個,自己甚至都沒有時間到稍遠一些的朋友家去玩。雖然環遊世界的錢存得還算順利,但長瀨總感覺有些空虛。



已經很久沒和母親一起坐電車了,甚至都想不起來上一次兩人一起出門是什麼時候了。兩人面朝電車行進的方向並排坐著,不久母親就倚在座位上打起鼾來。長瀨想看看沿路的夜景,可讓人生氣的是車窗上倒映著自己的臉。長瀨跟孩子似的把額頭緊貼在車窗上。儘管如此她也只能看到自己臉這麼大塊兒的風景,長瀨百無聊賴地把額頭從車窗上離開。



「坐在前排的男孩子一直朝我看,我開始還以為有什麼問題,後來才知道原來是他就著我背後的車窗整理髮型。」



長瀨回憶起開始坐電車上下班的律子苦笑著跟自己說過的這個笑話,想:要是自己也變成那個男孩子的話……每天就這麼在夜班車昏暗的車窗中尋找自己的影子。長瀨大腦中閃過「整天只有我是這麼忙忙碌碌的吧」這個想法後,內心深處很快就有一個堅定的聲音回答說:如果不忙就無法生存下去。房子是必須要修葺的,飯是必須要吃的。黑暗的夜晚必須要點燈,炎熱的夏天必須要開空調,寒冷的冬天要靠火爐來取暖。所有的一切都是為了維持這樣的生活。



這樣維持下去有什麼意義呢?像我這樣的人維持著生活。



長瀨討厭看自己的臉,把眼睛閉了起來。
  

「她們不在,家裡又要冷清了啊。」



不知何時醒來的母親自言自語道、長瀨面朝車窗含糊其辭道,是啊。比起長瀨,母親跟惠奈和律子接觸的時間更長,所以長瀨猜想母親會比自己更加寂寞。母親對惠奈真可謂關愛有加。第一次知道母親這麼喜歡小孩。看著母親每天逗惠奈玩兒,長瀨心中的愧疚感也一點一點地沉澱起來。



「如果我到40歲還沒結婚的話,就領養個孩子吧?媽媽很想要個孫子吧?」



就眼下而言,只有這樣的方法能讓母親再和小孩子一起生活,所以長瀨就這樣提議道。現在這樣的生活狀態,既沒有找男朋友的時間,也沒有那份閒情逸致,更不會有人給自己介紹。如果再年輕幾歲可能還有機會,可自己年輕那會兒,青春都浪費在了減輕以前公司內部的爭權奪利所帶來的疲憊,還有適應新的工作環境。當時交往的男同事現在已經升遷了,薪水似乎也相當可觀。長瀨心驚膽戰地把自己部門發生的事情告訴他,那個男人居然說:「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是這樣啊。」長瀨點著頭。現在她都覺得很費解,為什麼沒有揍那個男的一頓?當時兩個人在咖啡店,而且又是午休時間,有很多客人在旁邊。即使打他的話,估計自己也不會被報復得很慘。



假如和那個傢伙結婚,現在已經差不多能給母親生個孫子孫女了,長瀨心想。看著母親整天陪惠奈一起玩,長瀨有時想:盡一個女兒的孝心,或許並不是拼命工作而是找個合適的男人安穩地過日子。雖說母親自己選擇了離婚這條路,但女人只有通過婚姻才能真正擁有穩定的生活,這是一個不爭的事實,所以母親對婚姻也還是憧憬的。



但是比起結婚,長瀨更想把房子整修一下,或者坐上油輪到巴布亞紐幾內亞去划獨木舟垂釣。



「養子?我不要。」



過了不久,母親冷不防說出一句讓人很意外的話。



「為什麼?你不是很疼惠奈嗎?我還以為你很喜歡小孩子呢。」



「那是因為彼此沒什麼關係,而且知道她早晚要離開所以才疼她的。撫養沒有血緣關係的孩子是麻煩的源頭。」



母親不耐煩地說。她的回答讓長瀨感到很意外。



不久旁邊傳來了母親的鼾聲。長瀨也趴在膝蓋的旅行包上,但怎麼都睡不著。



回家路上,長瀨一直閉著眼睛。在家備課時長瀨想著翻開記事本,把奈良到生駒的往返車費、晚飯請大家喝飲料和吃便當的花銷都寫在上面。



-290

-147 X 4

-1701

-290



如果不能去划獨木舟的話,至少要想辦法多用自行車,不說到生駒,可能的話要騎到上本街附近也不錯。


    到了5月中旬,長瀨咳嗽得越來越頻繁。每年的這個時候她都會咳嗽不止,在工廠上班時都戴著口罩基本上也不怎麼咳嗽,她就一直沒在意。只是摘下口罩嗓子一乾,氣管像被嗆到一樣,開始劇烈地咳嗽起來。即使如此,喝杯水症狀很快地就得到緩解,所以長瀨一直沒去看醫生,就那樣不管不問。

 

    有時感覺咳嗽得厲害,可沒兩天又不太咳了,其實仔細想想,肯定是身體哪部分出了問題。當認定自己已經痊癒後就更加不注意,結果又開始咳嗽起來,就這樣反反覆覆地到了6月底。現在已經惡化到不戴口罩每隔10分鐘就會咳嗽得厲害,甚至連腰都直不起來。即便如此,長瀨還想著「不會變得更嚴重,很快就會好的吧」,沒有把它當回事。平常在工廠上班、在吉佳店裡接待顧客時,她一點兒都不咳嗽,所以也沒感到有什麼不便。長瀨對此已經習以為常。

 

    母親無數次地叫長瀨去看醫生。長瀨在放鬆休息時被說急了就會發火嚷道:「我哪有那閒工夫!」

 

   「聽人家說,之所以這樣咳嗽可能是由這所房子造成的。」長瀨目不轉睛地看著電視冒出這句無憑無據的話反駁道,「這房子的木頭都已經腐爛了,所以才會對氣管產生傷害,結果我就成這樣了。」

  

   

    只要長瀨這樣一說,母親肯定就不會再問長瀨的事。因此,即使長瀨心裡並不認為咳嗽時房子引起的,這句話被用來當擋箭牌也會脫口而出。長瀨偶爾咳嗽得讓人心驚肉跳,都已經趴到地上了,還想著很快就會好的。

 

   就在這樣不停的咳嗽中長瀨迎來了自己的30歲生日。與以往相比並沒有什麼太大的變化,就是不停地咳嗽。記得29歲生日時也是這樣咳嗽的,估計31歲時也會這樣。

 

   在陰雨連綿的日子裡迎來了7月,長瀨仍舊咳嗽不止,大家也都漸漸地習慣起來,沒有人再在意長瀨的咳嗽。只有含著咽喉糖時咳嗽才會停下來,所以長瀨與別人一起時就會一直含著。在工廠上班時,她就嚼著已經沒味兒的口香糖,戴兩層口罩忍耐著。



    那天下班回來的班車,岡田和長瀨坐在一起。因為是第四周的星期一,吉佳的店沒有營業。自從向一言觀音許願後,吉佳的店就每隔一周的星期一休息一天,現在的星期一自然而然就成為固定休息日了。雖說如此,吉佳偶爾覺得無聊時也會正常營業,接待附近商店的營業員。長瀨想現在回家也無事可做,雖說是放假休息也想去吉佳的店裡轉轉,這期間輕微的咳嗽一直沒有中斷過。跟岡田談論的話題總是圍繞著律子。最近,岡田越來越頻繁地打聽律子的近況。律子也比剛結婚時更加頻繁地跟自己聯繫,不僅寄來了惠奈在小學入學典禮上背著橘黃色書包的照片,還說電視機、洗衣機和烤麵包機基本上都配齊了,要在入秋之前買台微波爐,接著明年春天還準備入手一台電腦。而且自己的積蓄也有望在不久的將來給還回來。但是關於惠奈撫養費問題的交涉進行得似乎不太順利。

 

    長瀨對岡田說,我父母也是離過婚的,根本就沒有拿到什麼撫慰金和贍養費,長瀨斷斷續續地向岡田訴說著。如果雙方能夠這樣積極樂觀地對話,那根本就沒有必要離婚了。撫慰金和贍養費大多是有錢人離婚時才會討論的。



    長瀨本打算開玩笑說的,可是岡田的臉色有些蒼白,用異常複雜的表情看著長瀨。別勉強說這些了,岡田輕輕拍著長瀨的後背。



    長瀨隱約察覺到岡田家出了什麼事,覺得多少可以理解為什麼岡田總把律子的境況和自己比較了。關於岡田的兩個兒子,長瀨不僅知道他們的名字、年齡、哪門功課好、喜歡什麼運動,甚至連他們玩什麼遊戲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可是卻從來沒聽岡田提過他們的夫妻關係如何如何。岡田的丈夫在大阪一家公司上班,他總是抱怨自己零花錢太少。長瀨對他的瞭解也僅限於此。「就算你這樣說,家裡還有房貸要還,不可能給你那麼多零花錢。」岡田解釋說。世上有律子前夫那樣把自己掙來的錢全部都當做自己的零花錢,毫無家庭觀念的男人,也有像岡田丈夫這種即使有怨言也還是順著她的男人。相比之下,後者還算是不錯的,長瀨想。而長瀨的父親根本連工作的概念都沒有。前妻想要從一個無所事事的男人那兒得到撫慰金和贍養費根本就是異想天開。

  

   長瀨一邊咳嗽一邊解釋說,也不能說我一點兒錯都沒有,在咳嗽的間隙,長瀨聽到岡田用生硬的聲音說道。岡田想就此打住,可長瀨打著手勢催促岡田繼續,又彎下身子咳嗽起來。

 

   「我丈夫好像有外遇了。似乎從很早以前就開始了,不過我到現在都還隻字未提。」



   長瀨屏住呼吸,竭力忍住不咳嗽,可還是覺得氣管裡有一團氣泡一樣的東西向上湧,忍不住吐了出來。喉嚨深處有血腥味。長瀨對此已經見怪不怪,一邊咳嗽一邊用抖動的雙手剝開咽喉糖。長瀨咳嗽得很嚴重,就像豬妖寄生在喉嚨裡一樣發出吭吭吭的狂吠聲。

 

   「聽說那個女的也有家庭。很奇怪吧。你怎麼想?我丈夫對他同事說『看見那黃臉婆一點感覺都沒有,結婚後就發福了,我想要那種心跳的感覺。』這些都是聽他同事的妻子說的。什麼嘛,這算是怎麼一回事兒。」



   心跳的感覺是他那種市井之徒該有的想法嗎?白癡啊,大叔去死吧!雖然長瀨很想這麼說,但沒能張開嘴,反而咳嗽得更加厲害。長瀨把頭靠在前面座位的靠背上,一點一點溜了下去。雖然能感覺到岡田用手晃著自己,可長瀨連抬手示意不要緊的力氣都沒有了。



    不要緊了,一點關係都沒有,很平常的事。



    長瀨在腦海中這樣重複中,強忍著太陽穴暴跳般的疼痛,但很快連眼睛都睜不開了。好像是岡田叫計程車送自己回家的。岡田把長瀨從班車上攙下來,在奈良站附近攔了輛計程車,又用長瀨的手機給她家裡打了電話,從她母親那兒打聽到家庭地址,一直把長瀨送到家。母親也已經幫她向工廠遞了假條,說需要休息一段時間。計程車、請假的事都是今天早上母親來房間探病時說的。

   

    「不管怎樣,稍微好一點了就去醫院。我幫你叫車。」

  

    長瀨搖著頭。母親繼續說道:「行了行了,那點車費我來出」長瀨還是搖著頭。她既不願意給母親增加負擔,也不願意承認自己會被這種小病擊垮。

   

     話說回來,「一段時間」是多久。

   

    燒得昏昏沉沉的,睜開眼睛望著天花板,覺得有些刺眼。好久沒有在工作日的大白天就開始睡覺了。已經想不起來上次這樣睡覺是什麼時候。不管是工廠、咖啡店,還是週末的電腦培訓班,自己都沒有缺勤過。在工廠的這五年,自己從來沒有請過假。雖然「好想休息」的念頭經常縈繞在腦海裡,可是如果因此就休息的話,總擔心自己會從本質上發生改變。明明心裡很想休息,可又很討厭閒下來無所事事的時間,因此不斷地增加自己的工作量。在吉佳店裡上班很輕鬆,週末電腦培訓班大部分時間是陪上了年紀的人聊天,所以並不是特別辛苦的工作。只有忙碌才能使自己感到安心。每份工作的薪酬都很微薄,有時候會把長瀨逼到很窘迫的境地。即便如此,她還是覺得這樣要比不工作好得多。回憶起辭掉上一份工作後那段無所事事焦躁的日子,長瀨禁不住打起寒顫,雖然身體很燙。

 

    現在長瀨只能躺在自己房間裡,望著天花板的紋理,聽著古董空調和「嗡嗡」的扇葉聲,風扇大概是母親搬過來的,是家裡最新的一台。她時不時地咳兩下。仰著身子咳嗽是很難受的。咳嗽也有比較舒服點的方法,而仰著身子咳,要向上用力,拖著病懨懨的身體沒法痛快地咳出來。那種輕微的、沒什麼切實感覺的咳嗽倒是沒有消停過,這讓長瀨很是心煩。最讓長瀨覺得麻煩的是翻身。

 

    雖然躺著,可長瀨一點睡意也沒有,她很害怕自己再醒過來時又會胡思亂想。長瀨現在好想去工廠,她擔心自己會因為睡得太多而精神分裂、思維模糊。

 

    今天是誰在替當班呢?岡田會替自己妥善處理好的,應該不要緊的。岡田幫自己付的計程車費呢。母親是不是已經替我墊上了?要趕快還給她才行。雖然自己也沒有多餘的錢。事到如今,環遊世界已經是不可能的了。到了下個月還有可能存夠,但看起來自己似乎已經輸了。明明決定花整一年的時間來存夠那麼多錢的。

 

    屋外下起了雨,明亮的房間驟然暗下來。長瀨想起來開燈,可是又覺得爬起來太麻煩。夾雜著空調和電風扇的聲音,偶爾能聽到雨聲。豆大的雨點啪嗒啪嗒地打在窗戶上。長瀨微微轉了轉身想看看外面的雨到底有多大,可渾身關節疼痛於是放棄了。

 

    雖然還是白天,房間裡卻變得夜晚一樣昏暗,長瀨一動不動地躺著。空調聲、風扇聲、雨聲混雜在一起,這單調乏味的聲音讓長瀨犯起睏來。她一邊咳嗽一邊盯著灰色的天花板,不久就慢慢地閉上了眼睛。

 

    現在是什麼時間了。

 

    長瀨上下左右地動了動面部肌肉,努力試著想哭出來,可是一滴眼淚都沒有。閃電劃過天空把頭頂照得雪亮,長瀨想到自己能躺在屋裡已經算是很幸運的了。雨漸漸變大,長瀨越來越睏。她祈禱著下次睜開眼的時候不要再有辭職的念頭。不遠處有驚雷落下的聲音。



    稍微好點之後,長瀨去看了醫生,說自己的咳嗽是由於過度疲勞導致的感冒久治不癒引起的。年輕女醫生一直面朝著電腦螢幕,只是把長瀨的話換個說法重複一遍,看也不看她一眼就下了診斷,甚至都沒有讓她張開嘴檢查一下喉嚨。「我想打點滴可以嗎?」長瀨問道。「那就打點滴吧。」醫生說,還是沒有瞅她一眼。

  

   長瀨關上診室的門,思索著自己是不是說了讓醫生不中意的的話。那位可愛的女醫生比長瀨還要年輕幾歲。年輕、可愛,而且是醫生,可以說她人生的80%已經成功了,但至少看看我也是符合情理的吧。長瀨心煩意亂地望著輸液管裡緩慢流動的液體,想著這些事。一用力咳嗽就感覺針頭要陷到手腕裡,所以長瀨盡量輕輕咳嗽,這樣反而給她增加了無謂的壓力。

 

    年輕女醫生的漠不關心與母親和吉佳的殷切關心簡直是天壤之別。開車送她來醫院的是吉佳。母親上班時每三小時就會發來一條資訊。長瀨告訴吉佳女醫生診斷時看都不看一眼以後,吉佳不屑地笑著說:「你還真是個小心眼的女人。」長瀨逞強說:「算了,反正我也只是為了去拿個診斷書而已。」

 

    吃完感冒藥就鑽被窩成了讓人期待的事。已經四天沒有去工廠上班了,因為現在是週末,工廠本來就休息,長瀨也安心了許多。大家都沒注意到我請假該多好,長瀨想。她不願意自己被別人談論,想要像什麼都沒發生一樣回到生產線。手機裡還有岡田打來的幾個未接電話,然後又留言說:「如果你覺得累得慌就不用回電話了」,所以長瀨很感激地沒有回電話。

  

    長瀨在自己房間裡閒得發慌,就在放電視機的房間裡鋪上被褥躺了一整天。長瀨鋪好被褥已是疲憊不堪,再加上感冒藥的藥效發作,很舒服地就入睡了。雖然咳嗽慢慢好起來,可她又發起燒來。

 

    每次站在衛生間裡都能看見擺在走廊裡的那些綠蘿,長瀨卻根本沒有打理它們的力氣已經有一個多星期沒給它們換水,大概能想像到根已經吸收了多少水分,可是她又覺得正是因為綠蘿所以不換水應該也不要緊。

 

    長瀨故意大幅度地摔倒在被子上,邊咳嗽邊頻繁地更換電視頻道。沒有一個好看的節目,她索性拿起手邊母親放的礦泉水瓶子,看起上面的標籤來。上面說每購買一升這個品牌的礦泉水,在非洲就能產生10升又安全又潔淨的水。



    長瀨歪著頭越過自己的肩膀,望著玻璃窗外淅淅瀝瀝的小雨。電視預報說還會繼續下相當長一段時間。



    也許能住在有雨水滋潤的國度本身就是很幸福的事,長瀨想著想著又進入了夢鄉。如果把這些話跟那個女醫生說,不知道她會不會有什麼反應。估計還是背對著我什麼也不說吧。長瀨慢慢失去了意識。



    長瀨在夢中乘著獨木舟經過許多島嶼,還把綠蘿分給那些島上的人。雖然大多數人都不是很高興,但長瀨依然不懈地解釋說:「這些綠蘿只要有水就能不斷地生長,難道不是很奇妙嗎?」



    一個島上的人說:「可是這裡沒有水」,冷冷地拒絕了長瀨的禮物。這一年來長瀨一直把培育綠蘿當做最省錢的消遣方式。最後她垂頭喪氣地離開了那個小島。



   長瀨隨手拿起一隻玻璃瓶,迎著陽光看了看。綠蘿湊夠粗實健壯的根部又生出許多細細的鬚根,彎彎曲曲地繞了瓶底三圈兒。想著「綠蘿不能吃」,長瀨突然煩躁起來,想把堆在獨木舟裡的綠蘿全都扔進海裡。她故意把獨木舟胡亂地左右搖晃了一通,可綠蘿的瓶子一隻都沒有掉進海裡,反而讓長瀨感到很疲憊。或許她本來就沒有真的打算把綠蘿扔掉。



    「我還要繼續努力才行。」長瀨停止劃動裝滿綠蘿的獨木舟,低下頭。就這樣,獨木舟在蔚藍的大海上漂向遠方。漂著,漂著,回過神兒的時候,長瀨已經到了自家院子裡。家裡的後院沒有院牆,海岸就那樣延伸出去,非常寬廣。

 

     長瀨下了獨木舟,像平常一樣跨上走廊。那天還有工作要做。長瀨一直低著頭,但還是打算去上班。

   母親一邊吃著西瓜,一邊隔著走廊的玻璃窗睜大眼睛看著雨水收集罐被搬進院子。因為家裡來了送貨的人,長瀨戴上閒置很久的胸罩後,大病初愈似的緩慢走到院子裡,為送貨的人撐上雨傘。來送貨的一個是貌似高中畢業的年輕人、一個是看上去即將退休的中年男子。長瀨拿著事先準備好的工具刀,慢鏡頭似的割開外包裝的繩子。那個中年大叔親切地問:「需要幫忙嗎?」長瀨想他下面應該還有其他工作要忙,就婉言拒絕了他的好意。



    為了幫母親預定某韓國明星的現場演唱會門票,長瀨久違地打開電腦上網,結果卻買了一隻雨水收集罐。反正環遊世界的錢已經存不夠了,長瀨就想買些自己想要的東西,所以買了這只雨水收集罐。「早知道要買的話,應該在梅雨季節時買,就能一直使用了。我幹嘛非要這時候買這東西?」儘管剛收到收集罐,長瀨就後悔起來。

 

    當時買收集罐完全是一時衝動決定的,卻花了一個多小時來挑選到底買哪一隻,最終買了一個能和簷槽相接的型號,容積是80升左右。在那之前,長瀨一直以為雨水收集罐就是擺在院子裡,不曉得還有可以連在簷槽下面。



    雨漸漸小了,長瀨扒出閒置很久的工具,穿上雨衣,拼盡全力把收集罐往簷槽上裝。「好不容易病才有點起色,你可別發燒了,回頭又咳嗽可怎麼辦。」母親一邊給長瀨撐傘一邊叮囑她。看到長瀨沒有理睬自己,母親丟下句「西瓜給你留在那兒」就回屋去了。

  

    似乎由於太興奮又有點兒發燒,長瀨的關節疼痛和咳嗽也隨之而來,稍微做了點事兒就感到饑腸轆轆,她二話不說吃光了泡麵和西瓜。明知這樣直接睡下去肯定要長肉的,可是這種理性的自我約束並沒奏效,長瀨連牙也沒刷就又鑽進被窩。

 

     當天夜裡下了場大暴雨。長瀨半夜起床來到樓下,想拿個臉盆放到房間裡漏雨的地方。她虛掩著防雨窗,從縫隙裡瞅了瞅雨水收集罐。看著被雨水沖刷著的收集罐似乎在微微顫抖,長瀨連打了三個大噴嚏。

  

    回到房間裡,長瀨擰開床頭的檯燈,拿起久未打開的筆記本寫下:

   -8980



   她想在下面再寫點什麼,可是不知道有什麼可寫的。剛寫下「算了」這兩個字,想來想去還是沒有繼續,就直接把檯燈關了。

  

    長瀨決定明天去電腦班上課。「給您添麻煩了,真是對不起。」長瀨拿著電話鞠躬道歉說。「你才請了兩天假而已,沒關係的。」會館裡擔任教務的大姐客氣地說。原來如此,長瀨翻看著日曆,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長瀨已經連續九個工作日沒有去工廠上班了。除了岡田以外,生產線上的其他同事也有發短信來詢問長瀨的身體狀況,還說不要擔心廠裡的工作等等。長瀨是既慚愧又感激地回復說「已經好得差不多了」。

 

    長瀨一上午都在家裡閒著,今天起得比較早,在平常去工廠上班的時間就已經醒了。她有點後悔,想著早知這樣,不如從今天開始就回去上班。雖然還是有點咳嗽,但她懶得動彈,這種程度的辛苦與工廠的工作比起來算不上什麼。長瀨一邊看電視,一邊喝雜煮粥。窗外的雲壓得很低,但沒有下雨,天氣預報據說夜裡還會下雨。

 

    長瀨坐在電風扇前喝著雜煮粥,頭髮被吹得亂七八糟,她開始琢磨起積雨雲來。據說象徵夏天的積雨雲下會打雷和下大暴雨。可是當我們仰望積雨雲,感歎著夏天到來的同時,卻看不到積雨雲下發生的事情。這實在是太不可思議了。長瀨思考著,站在地面仰望白雲的時候,那朵雲是在多高的天空中飄著的呢。一邊是悠閒地享受著夏日的我們,另一邊是「好大的雨、打雷啦!」這樣喧鬧的場面,長瀨對這種差異表現出一副饒有興趣的樣子。

 

    洗完澡,長瀨把自己淩亂的房間收拾乾淨後,越發感到無事可做。她瞥了一眼已經指到12點半的鬧鐘,考慮著「還要不要去吉佳的店裡」,又突然想看看雨水收集罐,就徑直走到院子裡。

 

  

    打開蓋子,看到罐子裡只積了五分之一的雨水。沒有想像得那麼多,長瀨有些失望。儘管買雨水收集罐花了不少錢,但能用上免費的水對長瀨來說是一件非常令人高興的事,她給好久為換水的綠蘿換上新水。十幾個綠蘿在走廊裡一字排開,有的已經長到三五片大葉子了,顏色也非常好看。健壯的枝幹上又生出了新的嫩枝,只有葉子的頂端還緊緊地貼著枝幹,完成蝶蛹的形狀。綠蘿那均勻的顏色就像乙烯合成的樹脂一樣,怎麼看都感覺是人造的。只有看到綠蘿那隨意伸展的枝葉的一瞬間,才會使人真正感受到它的生命力。



    長瀨在走廊裡擺弄綠蘿的時候,聽到郵箱裡有重物落下的聲音。她走到門口一看,是一封A4大小的信,律子寄來的。裡面有一封很簡短的信,還有一張惠奈用蠟筆手繪的帶插圖和目錄的彩色影本。(信的內容如下:)

 

   「惠奈把暑假的自由研究作業做好了,因為她說要寄給你,所以就寄去了。研究題目是《可食用的觀葉植物》。惠奈老吵著讓我把薄荷葉切碎加在紅茶裡喝,感覺還真是不錯。下班回來後喝了一杯立刻就精神了許多。還有,我先匯了兩個月的房租到你母親的帳戶裡。順便也把去年你借給我回老家的車費匯到了你帳戶。我也發獎金了。不過,這也只是聊表心意而已……

 

    長瀨把信放在矮腳桌上,拿起惠奈做的自由研究的彩色影本仔細端詳起來。也許是惠奈對草莓情有獨鍾,連草莓表面的小黑籽兒都一粒一粒地畫了出來,這反而讓人覺得有些畫蛇添足。她又用綠色的蠟筆描了一條線代表蔥。畫得很是粗糙,大概是惠奈對它一點興趣都沒有的緣故。可能是很難抓住薄荷的特徵,也可能是本身就很難畫,惠奈就在旁邊的注釋欄裡寫著「我媽媽非常喜歡這個」。在月桂樹的注釋欄裡也加注寫著「媽媽說沒有這個就做不出好吃的燉菜」。



    長瀨反覆看了幾遍,好像是故意要讓母親下班回來後能注意到似的,沒有把信放入信封,而是隨手攤在電視機前。應該已經過了很久,長瀨看了看錶,可事實並非如此。長瀨想給律子和惠奈回個信,拿起放在固定電話旁邊的便籤和圓珠筆,轉念一想還是晚點再給她們回信吧,又把便籤和筆放回了原位。自己也只有現在能給她們回信了,長瀨冷靜地注意到了這一點。但是,她總覺得現在就回信又有些不合時宜。



    長瀨趴在矮腳桌上,懶洋洋地左右搖晃著想找點事做,突然想到可以先把要還給岡田的錢取出來。雖然明天電腦培訓班下課後也可以取,但那個時間段是要收手續費的,她實在有點捨不得。

 

    長瀨換掉睡衣,騎上車出門。明天就要開始上班,雖說比工廠裡的工作要輕鬆許多,但總有種不一樣的感覺。身體已經習慣了休息時的慵懶,有些擔心自己還能不能幹好,要是覺得吃力就適時地偷偷懶吧,長瀨輕鬆地想。迄今為止她還從來沒有這麼想過。

 

    騎著車來到車站前,走到自動提款機那。去了大概要還給岡田的打車費,又確認了一下螢幕上顯示的餘額,長瀨吃驚地倒吸了一口氣。

    1631042

 

    長瀨稍做考慮之後,很快得出「自己休息的這段時間發了半個月的獎金」這個結論。再加上這個月的工資,律子還的車費,剛好是163萬多一點兒。



    去年和前年明明都沒有發獎金,真是個反覆無常的工廠。

  

    長瀨有點洩氣地半張著嘴,慢悠悠地回到自行車旁,打開鎖騎上去。她單腳抵著地,一時間有些茫然失措。如果就這樣回家,總感到心神不寧,很不舒服。可是如果去吉佳店裡,也淨是跟她說些不著邊際的話,反而會給人家添麻煩。

  

    最後長瀨還是決定先去工廠領申請表。要是那樣做的話,說不定老毛病又要犯了,長瀨內心的某個角落一瞬間閃過這個想法,但還是打定主意去工廠,或許自己只是想騎車兜兜風而已。



    長瀨騎車來到班車停靠點附近,蹬著踏板回想著這熟悉的沿途景色。從班車停靠點要再坐15分鐘才能到工廠。如果是騎車的話可能得花雙倍以上的時間,長瀨想著想著忽然感受到了雨水的氣息。夏天的氣壓一如既往的低,讓人感到酷熱難耐,但也許是烏雲的原因,偶爾還會吹來習習涼風。

  

     路上幾乎是一路綠燈,所以長瀨到達的比預計要早。這是長瀨第一次白天騎車來廠裡,她前前後後想了很多,向門衛出示員工證後,推著車跨進工廠大門。「你最近好像一直沒來上班,還以為你辭職不幹了呢。」返聘來的門衛向長瀨搭話說。長瀨對門衛能記得自己感到很意外,「我最近感冒了。」

   

   「夏天室內都開空調,外面卻這麼熱,真受不了!」

  

   「還會下雨的啊。」



     當被問到這個時間來廠裡做什麼事,長瀨隨意答了句,來拿忘在廠裡的東西。



     3點鐘的休息剛結束,成群結隊的女工正好從更衣室裡走出來。長瀨在人群中尋找著岡田的身影,可是並沒有看到。她懷著不安的心情向著人流相反的方向,緊貼著牆壁向更衣室走去。



     岡田一個人坐在房間裡,雙手支著頭一動不動,就像環遊世界的海報下的一件擺設。



     長瀨小心翼翼地叫了叫她的名字,岡田啊地抬起頭,整理了一下頭髮:「你怎麼來了,不是下周才上班嗎?」

 

    「來拿髒衣服的,打算週末把它們洗一下。」



     「是這樣啊,那也沒有必要專門跑一趟啊。和我說一聲,順便給你帶回去不就好了嗎?」





    聽到岡田的話,長瀨覺得自己真想找個地方躲起來,但她沒有這麼做,而是向岡田確認道:「我請假的這段時間廠裡發獎金了嗎?」



    「是啊,今年發了。雖然不是很多。聽說是因為乳液的銷售業績不錯的緣故。在某民調網站上獲得了相當的好評。」



     岡田戴上帽子,喝完手邊杯子裡的茶站起身來。「哎呀,都已經這個時間啦,工作,工作。」她似乎是在故意說出來一樣,推開長瀨輕輕關上的門。

 

   「那個……其實我曾想過要同丈夫離婚的。」岡田對站在門旁邊的長瀨說,皺著眉微微地笑了笑,「總之在兩個兒子長大成人之前,我會努力忍耐的。關鍵是考慮到現實生活就……那時候說了些奇怪的話真是不好意思。」



    長瀨不斷地輕點著頭。她點頭並不是對岡田向自己道歉表示贊同,而是對岡田所作的決定表示支持。但是長瀨不太確定岡田是否領會了自己的本意,突然變得不安起來,隨即又搖起頭來。岡田似乎有些意外,聳了聳肩,轉身走向走廊。

 

   「等你休息的時候,我可以陪你聊天,反正獎金又沒處花,我可以請客哦。」長瀨對著岡田的背影說。「嗯,好啊。」岡田回頭說道。



   「馬上就下班了,陪我喝杯茶吧。你可以先去車站那等我。」

 

   「知道了,那就去我朋友的店裡。到時候再聯繫你啊。」長瀨說。「那回頭見。」岡田揮著手,小跑著消失在走廊的盡頭。



    長瀨在通往正門的走廊裡遇見了貼「環遊世界」海報的科長。「有什麼事嗎?不是下周才開始上班嗎?」科長問道。「是來領環遊世界的資料和表格的。」長瀨如實地回答。這樣一來科長和他夫人也有共同的話題了,挺不錯的吧,長瀨心想。

 

    「噢……長瀨要去環遊世界?真了不起。」



     聽到這話,長瀨一瞬間呆了一下說:「哪裡啊,只是給自己多一個選擇而已啦。」「哦,一個選擇啊。」也不知科長到底明不明白,就這麼附和著,「啊,對了,對了,」他似乎又想起來什麼,繼續說道,「下星期有個新人要分到你們那條生產線,多照顧一下。」



    大學學歷,27歲,有四年工作經驗的女性。長瀨決定不去想那個人為什麼會來這個廠裡上班。



    同科長分開後,長瀨緊緊地握著口袋裡那兩張摺起來的申請表,想著自己好像忘了什麼,應該還有什麼事情沒做,一邊絞盡腦汁想一邊推著車來到大門口,走了出去。

  

    對了,忘記把錢還給岡田了,長瀨突然想起來,可她已經在工廠對面馬路的下坡上了。突然感覺有涼涼的東西落在鼻尖上,長瀨想一定要加快速度才行。雖然這邊下著雨,可山的那一邊卻是大晴天。朋友們、母親的頭頂上現在是什麼樣的天氣呢?

 

    下坡路上,長瀨一直把腳放在踏板上沒有動,思考著該怎樣慶祝自己終於存夠了錢。她心裡爽翻天了,覺得自己肯定能在下雨前騎到車站。長瀨全身的每個細胞都在雀躍,她已經許多年沒有體會過這種感覺了。



    總之先請岡田喝個茶、吃些餅乾,還要給惠奈買一株草莓苗,長瀨想。然後停下自行車,想把放在包裡的筆記本拿出來來,最後還是沒有拿。



    長瀨又騎上車飛馳起來。



   「再會吧。」



     長瀨自言自語道。她看到海報裡那個劃著獨木舟的男孩正在向自己揮手。

 

 



    長瀨會去環遊世界嗎?不得而知。其實去與不去都已經不再重要了。去了,還不是要最終返回現實世界嗎?不去,心中一直抱著那份希望,在現實生活中,為自己找到了一個活下去的理由。長瀨就是綠蘿的化身,是在社會現實的洪流中孤獨飄零著的一葉綠蘿。 


(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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