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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9月27日 星期四

一綠色之候鳥


一綠色之候鳥/陳映真


  一

  雨刷啦刷啦地下著。眷屬區的午後本來便頗安靜,而況又下著雨。我正預備著斯蒂文生的一篇關於遠足的文章,覺得不耐得很。中學的時候,就聽說過他的英文是怎樣的完美。到了大學的時候,便很熱心地讀遍了他的文章。那時候也不知道為什麼,總以為學好英文,便什麼都會有了。現在對出國絕了望,便索性結了婚,也在這個大學擔任英散文的教席。我於是才認真的明白了我一直對英文是從來沒有過什麼真實的興味的。但是奇怪的是我在各級學校時的同學、老師們,乃至於現在的我的學生們,都很誇讚我的英文。這起初也使我有些兒高興。但是近來,特別是像現在預備這一篇Walking Tours的時候,簡直憎厭得很。

  這樣地一個人發著呆的時候,窗外雨中的門忽而響起了一聲微弱的、卻極為沉沉的聲音。我想是妻回來了,便望著那在雨中被刷洗得很乾淨的門。但是過了很久都沒人按鈴。我忽然想起一件往事,禁不住一個人微笑起來:

  「陳先生,」伊說:「我想學英文,請你指導我,好嗎?」



  我當然謙虛了一番。伊便說:

  「請不要客氣啦,我聽說你英文很棒。」

  伊然後便訴說伊在師範學校裡的時候,學校方面是怎麼不注重英文,英文老師又如何的不行,顯得很苦惱的樣子。我大概便回說:指導是當不起,彼此研究就是了等等類似的話罷。但當時我卻一下子記起來幾天前在大使館裡那個A.羅哲爾參事說的話:

  「陳先生,你的英文很美麗。你曉得我們該多麼歡迎你到我們的國家去,可是我們有規則,有原則的。我們很抱歉,但是你了解的,可不是?」

  我說:

  「呵,是的,我當然了解的。」

  於是乃握手如儀。A.羅哲爾參事的大手上,閃閃著很細的汗毛,發著黃得發紅的光澤。

  而伊當然沒有把英文學好。現在想起來,伊是個多詭計的、有些虛偽的女人。但我們便這樣戀愛起來,而且結了婚。

  ※※※

  這樣想著,我便逐漸想念著伊了,畢竟還只是新婚的人呢。現在書是怎麼也看不下去了;把很無聊地陳說著遠足之功用的那一段文字,反反覆覆地讀了幾遍,卻怎麼也不能明白。然而心裡卻很執拗地為剛才門外的一聲輕擊,弄得很不安寧起來了。

  ──會是郵差送信來嗎?

  於是便冒著雨去打開信箱。信箱裡卻什麼也沒有。我開了門,也只見一條在雨中很寂寞地躺臥著的甬道,以及許多密密地關閉著的別家的門。忽然我聽見一陣撲翼之聲,才發現了一隻跌落在打開了的門底下的綠色的鳥,張著很長的羽翼。人拳大小的身體在急速地喘息著。

  二

  妻終於回來了的時候,我已將那綠鳥安置在一個鉛網編成的捕鼠籠子裡了。

  「看看這是什麼。」我對妻說。

  妻甫浴罷。窗外依然緊密地下著雨。妻對鏡而粧;伊的那種用絹巾包住了頭髮的風情,我一直是很喜歡的。伊將雙唇含成一條細線,用心地上著面霜。

  「喂,」我說。

  伊在鏡子裡瞟了我一眼。伊的極深而大的眼睛,會使你那麼微微地怵然一驚。

  「喂,看看這是什麼東西。」我說。

  伊在鏡中注視著置在案上的捕鼠籠子,皺起伊的那已經洗掉了眉墨和鉛華的眉宇。

  「啊!」伊說。

  伊於是坐到我的身邊來。伊說:

  「什麼東西?」

  我約略地告訴伊我找到這綠鳥的由來。自然我沒有告訴伊那時我慾望著伊的心情。伊只是說:

  「啊!」

  我本就不是喜愛小動物的那種男人。但我卻可以從伊的這一張白油油的彷彿面具的臉上,讀出來伊不只是不喜歡這綠鳥,甚至有幾分厭惡的意思罷。我忽然因此有些忿忿起來。結婚以後,我便發現了伊是個多詭計而又有幾分虛偽的女人。在戀愛著的時候,伊便把用以和我接近的英文功課全丟了。那時伊看見了小孩,總是又親暱又和順。我尤其不能忘掉伊在我面前怎樣地愛撫著伊家的那隻白色的、壯碩的、但似乎一直對我不曾懷過好意的牡貓。我那時竟真的這樣對自己說:

  ──一個喜歡小孩和動物的女人,會是很好的妻子罷。

  這真是見鬼的荒唐事。其實伊從不曾喜歡小孩的。任了講師的去年,我對伊說可以有個孩子了。伊說:




  「不要。不要,不要!還早嘛!」

  我笑著。但心裡卻第一次感到一種不可自由的凄苦的情緒。而於今伊對於綠鳥的熱情竟遠不如我。但伊卻絕不是一個沒有情熱的那種女人。尤其在某些方面。

  風鈴在雨的傍晚的風裡叮噹起來。這綠色的、不知其名的鳥,在籠子裡默默地瑟縮著,牠的羽色翠綠,喙長而略勾,雙爪深黑、粗大而結實。它就是那樣地瑟縮於一隅,不作一聲地彷彿標本一般。

  三

  幾天以後,雖然我為綠鳥買了一個很北歐風的籠子,供了鳥食和水,但牠依然只是瑟縮著,也不食、也不鳴。這樣一來,把我這從小便不曾對鳥獸之類關心過的我,弄得有幾分心焦起來了。心思本該比較柔細的妻,卻一直很肆意地表現著伊對於綠鳥的那種過分的漠然。有一夜,就寢的時候,我說:

  「這不成的,這不會給活活餓死嗎?」

  妻吃吃地笑了起來。

  「你就是神經病,」伊說,輕輕地搓著我的臉:「放牠走,不就成了嗎?」

  似乎除了這麼辦以外,真的是別無他法了罷。我起身將鳥籠打開,掛在院子裡的矮樹上。荒唐的是,像我這樣漂泊了半生的人,竟因而有些為之凄然起來了。妻在身後擁著我,伊輕聲說:

  「不要神經病了罷!」

  我良久沒了話說。伊便很驚訝地也沉默起來。燈光照著伊的白油油的、無眉毛的、卻十分女性的臉。那夜我一直睡不安寧。我不住地想著一隻空了的鳥籠;想著野貓的侵害;想著妻的面具般的臉。

  但第二天一清早,我依舊看見那綠色的飛禽在晨曦裡瑟縮在開放著的籠裡。我因是感到一種隱秘的大喜悅,妻附和著我的喜悅。妻說:

  「牠竟不走呢!」

  ※※※

  就在這天在我不知什麼原由在休息室裡談起家裡的鳥。我明知道這是個極愚蠢的話題,但我卻止不住要談起牠來。

  「哦,這真是奇異的事。」教英國文學史的趙如舟說。

  「趙公對鳥類,熟悉罷?」我說。

  「不然,不然,」他說:「雖然家鄉是個多鳥的地方,但我並不專門。」

  趙公於是述說在家鄉的春秋之際,常常有各色的禽鳥自四方飛來棲息,然後又飛上牠們的旅途。他說:

  「故鄉多異山奇峰。我永遠忘不掉那些禽類啁啾在林野的那種聲音。現在你再也看不見牠們成群比翼地飛過一片野墓的情景了;天又高,晚霞又燒得通紅通紅!」

  他於是笑了起來,當然是很落寞的一種笑。

  趙公將近六十,卻沒有多少白髮。據他自己說,青年時代還是個熱情家呢。他翻譯過普希金、蕭伯納和高斯華綏的作品,至今還能有一點數目不大的版稅收入。但這畢竟是青年時代的舊事了。十多年來,他都講著朗格的老英文史。此外他差不多和一切文化人一樣,搓搓牌;一本一本地讀著單薄的武俠小說。另外還傳說他是個好漁色的人,但這也不過是風傳罷了。何況他又沒有眷屬在此,這或許並不太足以為罪的罷。

  但至少他是個絕對無害的、晴朗的老教授。在休息室裡,只有他一個人能不作矜持,而開口招呼像我這麼年輕的人。所以,從此他幾乎每次都問起綠鳥的消息:

  「陳公,怎樣?」他說:「怎樣?還是不吃嗎?,」

  「呃,不十分知道,」我說:「我注意著的時候,從來不曾見牠啄食的。內人和我都上班,這中間就不知道了。」

  他的傾聽使我真是感激。因為我明白地看見那並不是話題而已。他總是彷彿要真切地得著一些關於那綠禽的什麼消息回去才滿意。有一次他忽然說:

  「陳公,試試小魚或野生的果實看。」

  他的臉閃耀著老人的興奮,以至於有些喘息的樣子。我也很以為是,一下課便匆匆地繞到市場上去辦一些新飼料。

  果然那綠鳥找到了牠適合的食物了。牠由此不再瑟縮,反而在那北歐風的小籠子裡跳來跳去。遇著好天氣,牠竟也會啾啾地啼囀起來。

  「呵,那是什麼樣的聲音呢?」有一次趙公熱心地問起來。





  「乍聽起來,它和一般的鳥鳴無甚差異;也只是啾、啾罷了。但細聽又極不同。那是一種很遙遠的、又很熟悉的聲音。」

  趙公突然沉默起來。他點起板菸,忽然用英文輕慢慢地誦起泰尼遜的句子:

  Sunset and evening start
  And one clear call for me!

  「學生問我:這個call到底是指什麼。」趙公接著說:「我就是對他們:『那是一種極遙遠、又極熟悉的聲音。』他們譁笑著說不懂。他們當然不懂!」

  「是的。」我說。

  「他們怎麼懂得死亡和絕望的呼喚?他們當然不懂!」

  他笑了起來,當然也是一種落寞的笑。他抽著板菸,又「叭、叭」地把口水吐在地板上。這是很不儒雅的,然而我的心竟然微微地作疼起來,彷彿他在一口口地吐著他的苦楚。這是很和平日的爽朗不似的。

  「十幾二十年來,我才真切的知道這個call,」他繼續說:「那硬是一種招喚哩!像在逐漸乾涸的池塘的魚們,雖還熱烈地鼓著鰓,翕著口,卻是一刻刻靠近死滅和腐朽!」

  「趙公!」我說。

  我們終於還是在他的嘻笑中散了。我不敢說我能十分瞭解他的悲楚感,那大約無非是老年的一種心境罷了。但素來不喜愛泰尼遜的那種菲力士丁底俗不可耐的自足和樂觀的我,聽見這種對於他的詩的這麼悲劇化了的理解,還是第一次。

  四

  這以後約莫一個禮拜的光景罷。我到大學附近的一家館子用午飯的時候,一進店門便看見趙公向我招手,我走到他的枱子。他說:

  「這裡坐罷。我們正好在談著你家的那隻blue bird呢!」

  我於是向著和趙公同坐的一位穿著藍長衫的瘦小的長者點頭示意。趙公說:

  「這就是陳公。這位是季叔城,動物學教授,我的老朋友。」

  我們都說久仰久仰,然後便都坐了下來。

  「一個半月前便從趙公那裡聽說您得了一隻奇異的綠鳥兒。」季公用一種如今廣播員都不會用的京片子說了話。那種語言溫文而又體貼,使這個健康顯然不佳的老教授頓時顯得很莊重起來。

  「是啊,是啊。」我笑著說。

  「我們是多年之交,每天在一塊吃飯。」趙公說著,一面便為我們的新杯子斟著酒:「他緊問我,我也緊向你打聽。」

  這樣,三人便笑了起來。

  據季公自己說,他有一個臥病已經七八年的妻子,是個極愛小動物的女人。季公偶然把我得著那飛禽的事說給伊聽,立刻便引起了伊極大的興趣。

  「伊每天總要在進餐的時候問起你的綠鳥兒,我便只好從趙公這兒帶點談助回去了。」

  季公說著,不時有些羞怯地迴避我的眼睛,而且微微地漲紅了臉。於是我便又說了一些綠鳥的近事,並且為它描寫了一番。

  「綠色的鳥是一向不少的,」季公說著,因著沉思而皺起了眼鏡後面的眉宇:「可是光只是這麼聽您講,是不容易判斷的。」

  我於是便邀他到家裡來看,不料他卻是個極端膽小而客氣的人。在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忘不掉這一對相依為命的老夫妻。心裡想著:那種愛情一定和我的不同的罷。他們像誰了?像愛倫.坡。但我一下子便為這個不倫不類的聯想獨自笑了起來。

  五

  我和妻談起了季教授的事。就寢後總要無目的的說些話,不知什麼時候起竟成了習慣了。

  「咦,何不把牠送給他們?」妻說著,伸手將枱燈熄掉了。寢室的牆壁上便立時由院子裡的小燈印上那北歐風的鳥籠的影子。綠鳥靜靜地停在中央,把羽毛鼓得圓圓的,如一隻球。妻的話像涼涼的水澆在我的心上,漫然地流遍全身。我看著那牆上的影像,心想送給季公那樣的人也確是好的,而況他又有一個病妻。

  ※※※

  第二天下班以後,我便偕妻帶著那個很北歐風的鳥籠到東眷區去拜訪季教授。他開門一見是我們,竟而有些慌張起來。他怯怯地將我們請進客廳,尚未坐定,他便幾乎下意識地接去我們的鳥籠。妻忙說:

  「知道季太太喜歡,我們特地送來的。」

  季公一下子便漲紅了他那衰老的,卻極優美的臉。他說:

  「不敢,不敢!」

  這樣彼此推讓了一番,他突然說:

  「那麼我讓伊看去。伊一定喜歡!」

  說著便很興奮地走進一個房間,又在身後小心地關好房門。

  我和妻相視而笑。從不曾知道季公是這樣的一個手足無措的人。客廳的擺設很簡單,卻一點兒也不粗俗。最令人注意的是,這個差不多缺少了一位主婦的家庭,竟是這麼井井有條,窗明几淨的。我們沉默地坐著,一種說不清楚的氛圍使一向饒舌的妻──若在別的場合裡,伊一定會趁此低低的嘮叨些什麼的罷──也只是那樣默默地坐著。我讀著一幅聯上的草書時,季公開了房門,說:

  「內人在裡面,請裡邊兒坐罷。」

  那是一個同客廳差不多大小的房間。季太太已經起著半身迎著我們。有兩件事很在我們的意料以外:第一是伊的優雅。伊的臉並不是沒有病的顏色,卻看不見全部的枯萎。伊的臉瘦長,配著睫毛很深的有些矇矓的眼,使鼻子分外的精神。伊的嘴笑成一條細長的弧;頭髮稀少,卻梳理得很妥貼,身上的睡衣、床上的被褥,都極乾淨。第二是伊的年輕,是很使我們吃驚的。

  季公為我們介紹了,妻說:

  「我們特意來看您,而且把牠送給您。」

  季妻只是笑著,眼睛閃爍著很漾然的異采。我看見妻已經為季妻的美貌,發著極大的好感了。季公說他的妻因病不便開口說話,妻便很難過地點著頭,說:

  「是,是。」

  又趕忙對伊笑著,那笑臉是又同情、又友愛的。

  籠子被掛在一個向陽的大窗口上。綠鳥不斷地跳動著,致使那個很北歐風的籠子輕輕地動盪起來。陽光斜斜地照進房間;窗外是一個不小的庭院,種著幾簇綠油油的竹子;滿院都是各色的花卉,卻也不禁問著說:

  「那些,都是自己種的嗎?」

  「噯,」季公笑了起來,卻看不見原先的羞怯了:「伊喜歡,我又懂得一點,又有的是地,便種著玩兒。」

  妻卻無心於此,而頻頻地向季公問著季妻的病況和歷史。季公一節節詳細地答著。在同情和歎息裡,使我們接近了許多。

  辭出來的時候,妻緊緊地抱著我的臂膀。默默地走了一段路,伊忽然搖著被伊抱住的我的臂膀,說:

  「我要有一天也那樣躺著,你要怎麼辦?」

  這是十分女人的問題。然而我原先因著綠鳥而來的對伊幾分敵意,卻因這個拜訪煙散了。

  「你怎麼辦嘛!」伊說。

  「我會收拾細軟,開溜!」

  伊於是使勁地捶著我了。夜已然很夜了,滿天都是細碎細碎的星星。

  六

  次日,我迫不及待的想看趙公,卻一直等到下午第二節下了課,才在休息室看到他。我立刻把綠鳥送了季公的事告訴他。趙公笑著說:「我方才也見過季公,我一向不曾見過他那麼快樂過。」

  我也笑了起來。能將一件需要的禮物送給像季氏夫婦那樣的人,實在叫人心滿意足。

  「季公叫我告訴你一件事,」趙公說:「說他昨天徹夜研究的結果,那綠鳥據說竟是北國的一種候鳥。什麼名字我說不上來。學名有四五個音節,又不是英文,我也記不住了。」

  據說那是一種最近一個世紀來在寒冷的北國繁殖起來了的新禽,每年都要做幾百萬哩的旅渡。季公說如果這個判斷不錯,那麼這綠鳥──至今我仍無以名之──一定是一個不幸的迷失者。候鳥是具有一種在科學上尚無完滿解釋的對於空間和時間的神秘感應的。然而終於也有在各種因素下造成的錯誤罷。趙公說:

  「可是季公說,這種只產於北地冰寒的候鳥,是絕不慣於像此地這樣的氣候的,牠之將萎枯以至於死,是定然罷。」

  然而我一點也看不出它的萎殆。它不是還跳躍,又啾啾啼囀嗎?

  話題轉到季公的病妻。

  「一個真是可憐的女人,」趙公說,微微地用板菸斗指著我,說:「你知道嗎?」

  「什麼?」

  趙公莊嚴地說:

  「是下女收起來的──沒想到罷!」

  我悶聲沉吟了起來。我說:

  「怪不得我說季公會有那麼年輕的妻子。」

  八、九年前還在B大的時候,已經頗有了年紀的季公忽然熱情地戀愛著他現在的妻子。這在B大成了極大的騷動,學期不曾結束,季公便帶著伊到這個大學來。但歧視依然壓迫著他們。季公便一直默默地過著差不多是退隱的生活。所幸他的課還頗受歡迎。趙公說:





  「你知道他從前印過一本《中華鳥類圖鑑》的嗎?──呵,你不會知道的,那時他才出三十歲。」

  第二年他們有了孩子,這個「身分」不同的結晶,不料竟帶來更多惡意的耳語。

  「生下了那個男兒,伊便奇異地病倒了,一直到如今不能起來。」趙公說,不勝唏噓得很:「孩子大些,便帶到南部婆家,一方面好讓母親養病,一面也由於不讓孩子在壓迫的眼色中長大。」

  季公尚有一個兒子,卻很不以這事實為然。父子便幾乎因而成了陌路。季妻病倒以後,家中一切鉅細,都由季公一人操作的。

  「啊!」我說。

  「你到過他家了!你看看他的房間、庭院、妻子的湯藥、晨晚梳洗,都是他一雙手做的。」

  「啊!」我說。我於是落入極深的沉思裡了。我們慢慢走下系大樓,看見青年們像往時一般來往校園裡。但我的心卻有往時未曾有過的衰老和哀傷的重苦之感了。

  ※※※

  從此,季公一天天地煥發起來。他從家裡帶給我們綠鳥以及季妻日益進步著的健康的消息。

  「伊能吃些麵食了,」季公說,聲音有抑不住的喜悅:

  「我一直就信著伊必有好起來的一日──否則,這天地之間,尚有公道嗎?」

  我也便天天在就寢的時候,把綠鳥的消息和季妻的病情帶給妻。伊再也不是漫不經心地一面讓我愛撫,又一面漫應著了。伊像小孩子一般追問著細節,歡喜著、祝福著。

  「季太太好了,我們一定是好朋友。這樣我在眷屬區便不寂寞了。」妻說。

  季公、趙公和我們,便這樣在綠鳥上結下親密的友情了。

  七

  就在這樣頻傳著病況看好的有些令人興奮的半個月後的一個早晨,趙公突然來報信說是季妻死了。

  我和妻立刻趕到季家去。一進季家,妻就止不住嚶嚶地哭泣起來。季公只是靜靜地坐在床邊的籐椅上。季妻的全身覆蓋著白色的被單。依然是滿院的紅、白、黃花,依然是綠油油的竹;只是這些竹都怒開褐色的尖削的竹花兒。

  「昨天晚上七時四十分,伊忽然拉住我的手,」季公說,攤開他的雙手,自己端詳著:「伊說:『季先生,我真不能過了。這些年,真苦了你。』」

  我們都沉默著。妻極力地忍著,卻怎也不能不又低低地抽泣起來了。

  「就是這樣,」季公說:「我喚伊,已不能應。等我去打電話叫醫生,回來已經不成了。」

  綠鳥竚自佇立在那個很北歐風的籠子裡,也不跳,也不鳴,卻慎慎地望著一晴萬里的初秋的天空。

  陸陸續續地來了奔喪的人。季公的大兒子,是個身體很高大的男子。來了不久便一手掌管了喪事的大小事務了。娘家是一對樸質的農人夫婦。應該是岳母的那個晒黑了的老農婦,以略具旋律的聲調哭個沒停。一個約莫五、六歲的男孩,披著一身孝服,肅然著他的很清秀的小臉。應該是季公的么兒罷。

  當夜死者入殮的時候,季公竟忽然號泣起來了。我大約永世也不能忘懷那種男人的慟哭的聲音罷。差不多是單音階的、絕望至極地的哀號,使喪家頓時落入一種慘苦得不堪的氛圍裡。那位應該是岳丈的老農夫開始輕輕地勸著他。到後來連慟哭著的岳母也止住了哭聲,也勸起季公了。然而他就是那樣放聲號泣著,使他的那個身體極高大的兒子,也有幾分無頭緒起來了。

  那夜,妻在路上,在就寢的床上,時而也切切的哭著。我似乎第一次看見了妻的這個我從未曾知道過的一面,甚至也得哄著伊了。然而我只能說:

  「不要哭了,不要哭了,啊啊,不要哭了,好嗎?」

  ※※※

  從此以後,我和趙公在休息室裡,彼此便失去了往日為季氏夫婦,以及因而也為綠鳥熱心傾談的因由了。我們大約只是默默然地各抽各的菸草和板菸。聽見上課鈴響,便各自夾著書分手而去。一種悲苦如蛆蟲,如蛛絲一般在我們的心中噬蝕著,且營著巢。這種苦楚也大約多少同樣地感染著妻的罷,致使在我們照例要在熄燈前漫不經心地談著話的時間裡,都只能沉默地仰臥著,聽著彼此呼吸聲,或者注視一在牆之東、一在牆之西的兩條米黃色的、怪乾淨的壁虎。

  幾天過去了之後的一夜,我盯著天花板,忽然想起日間趙公說的話:

  「兩個忌週了!」趙公說。

  我忽然驚於他的一向朗笑的臉,於今竟很削瘦了。我漫應著說:

  「真快啊。」

  「記得那夜季公那樣地慟泣嗎?」趙公說。

  「嗯,嗯。」

  「能那樣的號泣,真是了不起……真了不起。」他說。

  我沒回話。沉默了一會,他忽然說:

  「我有過兩個妻子,卻全被我糟蹋了。一個是家裡為我娶的,我從沒理過伊,叫伊死死地守了一輩子活寡。一個是在日本讀書的時候遺棄了的,一個叫做節子的女人。」

  我俯首不能語。

  「我當時還滿腦子新思想,」他冷笑了起來:「回上海搞普希金的人道主義,搞蕭伯納的費邊社。無恥!」

  「趙公!」我說。

  他霍然而起,說:

  「無恥啊!」

  便走了。

  天花板的漆有些脫落了。我說:

  「喂。」

  「嗯。」妻說。

  「那一天請趙老和季老來家裡吃一頓飯罷。」

  「嗯。」妻說。

  「大家都太難過了。這不好。」

  妻又哽咽起來。這一夜破例由我熄掉了燈。我順勢將伊偎進懷裡。但那彷彿是死囚們的擁抱,是沒有慾望的。我感到伊的悲楚滲入我的臂膀裡了。

  八

  然而趙老畢竟沒有來吃飯。好幾天沒見著他,才知道忽然得了老人性痴呆症,被送進精神病院去了。趙老孑然一身,並沒有親人。校長因我與趙公善,便把我算進身後處理的一個小委員會裡。我們同去清點他的遺物時,才發現他的臥房貼滿了各色各樣的裸體照片。大約都是西方的胴體,間或也有日本的。幾張極好的字畫便掛在這些散佈的裸畫之間,形成某種趣味。一說他的病與淋病有關。這忽然使我想起易卜生《群鬼》中的奧斯華在發病前喊著說:

  「太陽!太陽!」

  而趙公會喊些什麼呢?

  九

  一個月後妻也忽然死了。那是怎樣也預料不到的事。然而伊卻死了。入殮的時候,我望著伊的白油油的,彷彿面具的臉,感到生平不曾像這個片刻那樣愛著伊。我沒法像季公那樣地號泣,致使娘家有些忿忿的意思了。然而我卻深信妻必能了解的。我忽然想起趙公話:

  「……能那樣的號泣的人,真是了不起呵!」

  ※※※

  喪事完畢,已過去一個禮拜了。第八天,季老和他的稚子忽然來訪。

  「為什麼沒讓我知道呢?」季公說。

  季老削瘦憔悴,神色滯緩,前後判若兩人。

  「彼此都難過,還是不勞傷神的好。」我說。

  沉默了一會,季公說:

  「什麼時候?」

  「一個禮拜──不,八天了。」我說。

  孩子在院子裡一個人玩起來了。陽光在他的臉、髮、手、足之間極燦爛地閃耀著。

  「一個禮拜──不,八天了?」季公說著,鈍鈍地搬著指頭算起來。

  「這孩子真標致。」我說:「像你,也像母親。」

  季老移目望著孩子。他說:

  「不要像我,也不要像他母親罷。一切的咒詛都由我們來受。加倍的咒詛,加倍的死都無不可。然而他卻要不同。他要有新新的,活躍的生命!」

  於是我們無語地枯坐了約莫半個小時。我感到自己真像趙公所說的那一塘死水中的魚。只是我連鼓腮都不欲了。季老終於站了起來,要走了。他說:

  「節哀順變罷!」

  「謝謝您。」我說:「您自己也多保重。」

  送他們出了門,季公在門外說:

  「綠鳥不見了。我算一下,也正在八天前。籠門關得好好的。竹子開花本就不好,而況開得那麼茂盛。」

  他們於是走了。我關上門,風鈴很清脆地響著,初秋的天空又藍又高。我想:

  ──季家的竹花,也真開得太茂盛了:褐褐的一大片……

  ──一九六四年十月《現代文學》二十二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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