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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9月27日 星期四

第一件差事

第一件差事/陳映真


  學校一畢業,我就調到這個小鎮上來,到現在已經快一年了。今天早上,佳賓旅社的少老板沒有敲門就闖到我的臥室裡。我的新婚的妻子吱的尖叫起來,忙著抓被子蓋在身上。這使我十分生氣了。少老板的臉色驚恐,慌忙退到客廳裡。我穿上長褲,走出臥室,順便把臥室的門帶上。妻已經在裡面罵起來了:

  「冒失鬼,死人!」

  我也因為十分生氣,所以也知道自己的臉上一定不甚好看罷。

  「對不起對不起,」少老板一手護著心,哭喪著他的小小的臉說:「對不起對不起。」



  「你這是幹什麼,啊?」

  「實在是這樣的。……」少老板說。

  「死人,冒失鬼,死人!」妻在裡面說。

  少老板用一種極其無告的眼色看著我。他說:

  「對不起,杜先生。我太慌張了。我們旅社死了一個客人。」

  「一個客人死了?」

  「哎,死了一個客人。」少老板說:「你一定要來看看。」

  我吩咐他保持現場,他便走了。雖然不太應該,我開始覺得有些興奮起來,怎麼擺平它都不成。我走進臥室,在衣架上取下新發下來的凡力丁制服。妻捶著床舖,嚷著說:

  「那個冒失鬼,你一定要把他逮起來!」

  伊的微微發紅的頭髮散落在枕頭上。我走過去親熱伊。伊還說:

  「那個死人!」

  「他們旅社裡死了一個客人。」我說。

  妻突然又吱的尖叫起來,把我推得遠遠的。妻瞠著伊的不大的,卻因睡得飽足而發亮的眼睛看著我。

  「你是警察的妻子,」我微笑著說:「這是我的第一件差事。」

  「左口右歐。」妻說。

  我彎著身體對著鏡子,看看是否需要刮刮鬍子。我看見妻低著頭抓著散亂的頭髮,伊說:

  「左口右歐,嚇死人。」

  我老是沒忘記在學校的時候尉教官講的一句話:偵辦案件是一種藝術、一種哲學、一種心理學、一種方法學……。我立意要做一個好的警察,這些,妻是不懂的。

  「這是我的第一件差事。」我說。

  制服是新挺挺的,可惜帽子卻是舊的。現在妻躺在床上,架起眼鏡讀著小說。「早點回來,」伊說:「嚇死人。」

  「哎,偵辦案件,是一種哲學,一種……。」

  我說。可是這些,妻自然是不懂的。

  ※※※

  縣裡的上級來到的時候,大約是下午六時左右。我把一切資料都弄好,呈給上級。上級說:「很好,很好。」

  「這是我的第一件差事。」我謙恭地說。

  上級又說很好。他開始讀著我提供的簡單資料。

  「胡心保,三十四歲。」上級說,很職業性地舒一口氣。

  「是的。」

  「一定有什麼原因。」上級說。

  「職業很好……跑這麼遠來找死!」

  「是的。我想一定有什麼原因。」

  上級說,他把資料攤在桌上,站了起來。現場的房間裡雖然點著日光燈,總是還有些幽幽的感覺。胡心保那個死了的男人仰睡著,口沫從左邊流下來,把睡衣的領子和枕頭都弄溼了。李法醫掀開被子,在死人身上的這邊那邊摸弄著。上級啣了一支菸,我趕忙給點上火。

  那個死了的男人終於給脫得一身精光。他是很好的一條漢子。大概是生活寬裕的緣故,才三十出頭,便在他的乳黃色的肚皮下面積蓄了一層很甸甸的脂肪。然而卻依舊看得出他從前定必是個筋骨結實的傢伙。他的臉看來彷彿有些羞澀的樣子,低垂著重厚的眼瞼,弄得我怎麼也不敢正眼去看他的似乎很纍纍的男性。上級抽著菸,輕輕地、簡捷地咳嗽起來。他說:

  「跑到這裡來住幾天了?」

  「三天了。」我說。我實在深怕叫上級看見我這樣被那個死屍的似乎羞恥著的表情給弄得很不安定的未熟練的心情。好在上級只是注視著那一具白色的屍體,細聲說:

  「很好。」

  李法醫沒給那死了的人穿上衣裳,就給蓋上被子。那個樣子在恍惚之間,就彷彿那死了的人只不過是睡著罷了。我學會了光著身子睡覺,是婚後的事。所以這個光景忽然使我有一種很是異樣的感覺。李法醫脫掉膠手套,拿起床邊的小小的青紫色的藥瓶,在日光燈下來復地照著。上級說:

  「自殺的?」

  「沒有他殺的痕跡。」法醫說。




  「很好。」上級轉過來對我說:「一定有什麼原因。」

  「一定有什麼原因。是的。」我立刻說。

  「你說,這是你第一件差事?」

  「是的。」

  「那麼,」上級說:「那麼很重要的。」

  「我要努力學習。」我肅然地說,遞給上級一支菸。上級說不要了。我把菸遞給法醫,他說謝謝。我為他點上火。上級把我的資料拿起來左翻右翻。

  「這些人是你的線索。」上級說。

  「是的。這三天裡,他們曾經跟他談過話,有了各種不同的關係。」我說:「這裡的少老板;一個體育教員,此外,就是一個叫林碧珍的女人。」

  「交給你去辦了。」上級說。

  「我一定盡力,一定盡力。」

  上級伸出手握住我的。我感覺到他的溫柔的握力,心裡十分地受了感動。上級坐上他們的紅色吉甫車,在蒼茫的暮色中開走了。上級在車上揚揚手,我在佳賓旅社的走廊下立正敬禮。許多人圍在路上,一個膽子比較大的農人問:

  「杜先生,出了什麼事?」

  「什麼事?命案啦。」我說。

  「命案呀,」農人說:「什麼命案子?」

  「少嚕囌。不怕他跟你回家去?」

  農夫連忙在地上吐口水。他說:

  「跟我回家?去他的,去他的!」

  人們嘩嘩地笑起來,為我讓出一條路。天上開始不經意地點上稀稀落落的早星。我忽然有一點惦著家裡的女人了。然而這是我第一件差事,是很重要的。我對他們說:

  「回家去吧,沒什麼熱鬧的,都回家去!」

  一

  第二天早上,我特地為胡心保的案子立了一個專門案卷。協助我的周警員說:

  「昨天晚上,同林里長弄到十一點才完事。他太太真漂亮。」

  「誰的太太真漂亮?」我說。

  「那死人的。快九點半,他們才到,連夜運回去。」周警員說。他把一支菸啣在他的肥厚的嘴唇上。他說:

  「他有什麼事想不開?」

  我弄好卷宗,夾在脇下。我說:

  「我到佳賓旅社去一趟。」

  周警員機械地站起來,戴上帽子。我連忙說:

  「我一個人去得了。」

  周警員又機械地坐下來,脫下帽子,擺在桌上的右上角,用心地擺好。他漫不經心地說:

  「什麼事想不開?那麼好看的老婆。」

  外面是個大好天,一晴如洗。

  佳賓的少老板劉瑞昌依舊哭喪著臉。但是他還會忙不迭地說:

  「杜先生您來。請坐請坐。」

  「不客氣。」我說:「又打擾你,請你幫忙。」

  他們的房間只用三夾板隔開的,倒是剛又刷新過的樣子。靠床的那面牆上,貼著一張陳舊的外國裸女畫。

  劉瑞昌掏出一支香菸給我,又為我點火。他的瘦巴巴的手抖得厲害,使我禁不住笑了起來,竟把他的火給吹熄了。他重新劃過一支火來,手依然抖個不住。

  「劉先生,沒事兒,你寬些心罷。」我說。

  「叫我怎麼寬心,」他說著,便勉為其難地笑了起來,然而怎麼也笑不掉他一臉上的喪氣。

  「有個人揀到我們這兒來死,你說,霉氣透了。」他艾艾地說:「這下生意都給壞了。」

  劉瑞昌這個人似乎在一夜之間瘦了許多。他的臉因此顯得有些彎曲,像隔夜給露水泡過了的燒餅。我打開卷宗,把半截菸擠死在煙灰盤子裡。

  「你又不是沒有看過報,」我說:「人家的旅社裡給扔了手榴彈,打巴拉松,把人割成一截截的。生意還不照做?」

  他用細小灰暗的眼睛望著我,細心地說:

  「哦唷,哦唷。」

  「現在,少老板,」我說:「你再說說,他怎麼來,怎麼住……。」

  劉瑞昌把身體坐直起來,兩隻手互相握著。他看看我,努力地微笑了起來。他討好地說:

  「我昨天統統說了:他那天下午上我這兒來住。──我得從那兒說起呢?」

  我開始有一點生氣了。我翻著卷宗,說:

  「他是十六號那天來的。大概下午四點鐘左右。」





  「是是。」他十分認真地說。

  「你說他來了,要房間,他看了幾間,都不甚滿意。」

  「是是。後來他就說:你們這兒房間都不好。這樣。」

  「嗯。」我說。

  「後來我給他開那一間。那間的床是新的。但他並不認為很好。他走向窗子,打開它。他站在那兒看水渠上的小水泥橋。他說那橋很好看。」

  「好。」

  劉瑞昌欠過身來,伸著脖子說:

  「你說什麼?」

  「不,你說下去。」我說。

  「他說那橋很好看,他要那間房。他開始脫下外衣,解開領帶。我就想離開。我向他要身分證登記。他問我這裡叫什麼地方。我就告訴他這裡叫什麼地方。我看他的身分證,我說你老遠跑來的呀。他說是。我說出差來的吧,他說不是。他說是來散散心。」

  「嗯,嗯。」

  「我心裡想人家是到處旅行玩的,」他說,一層薄薄的悲戚感罩著他的彎彎的腰。他說:「旅行旅行,到處走走,我說。他打開衣櫃,把衣褲吊起來。然後他瞧著衣櫃裡的鏡子,用右手搓著自己的臉。這個我們不管它,他說:想睡會兒。他就關門睡覺了。」

  我們都沉默起來。劉瑞昌看著自己的穿著塑膠拖板的瘦腳丫子。我忽然想到那死人的一雙弓著的大腳板來:白的發青的顏色,香港腳像秋霜似的圈著腳底的肉。劉瑞昌忽然說:

  「原先開雜貨舖子,日子也過得馬馬虎虎。要不改成旅社,就沒這個霉氣事。」

  牆上的外國女人笑得很俏皮,但確乎有點邪門兒。我忽然發現板牆上頭很隱秘地挖了幾個窺視的小洞,而且每個小洞都被紙捲兒給塞住了。我從不知道有這樣的惡作劇,就止不住也惡作劇地笑起來。

  「是真的,」劉瑞昌說:「這個小鄉下,旅館真是沒什麼弄頭。有時候一兩天都空著,一點進帳沒有。真的。」

  「哎,你寬寬心罷。」我說。

  「我們世代都是守法的良民。」他頹喪地說:「不圖什麼飛黃騰達,也不去碰這種霉氣的事情。你看。」

  他的灰暗的眼色因著煩惱而愈發灰暗了。我有些嫌惡起來。我說:

  「曾有一個女人來找他?」

  「那是最後一天晚上,」他低聲說:「杜先生,伊指名道姓地說來找胡先生的,絕對是外頭來的。我沒有叫女人給他,我發誓。」

  「去你的。」我說。

  「是是。」他說。

  「他對你說:人活著幹嘛……不是,他對你說:人為什麼……。他是怎麼說的?」

  「是這樣。」他又努力地坐直了身子。他確是個膽小的良民。他說:「但那女的確實是自己來找他的。」

  「好。你少嘮叨。懂得罷?」我說:「我曉得你是好人,我怎麼不曉得?你老大種田,你弟弟上城裡做工。安份守己,很好。我怎麼不曉得。」

  「是是,」他低聲說。

  「下次不要替客人叫女人就好了。我來了結那死人的案,我問你什麼,你儘管說。你說:他怎麼說的?」

  劉瑞昌俯著上半身聽著,連連點著頭。

  「是這樣,」他謙遜地說:「那時候,他說你這兒生意好罷。我回頭看見他睡在床上,背對著我。我說小鄉下,怎麼會好。哦,他說:那你怎麼辦?那我怎麼辦,我說:還不是這樣一天過一天。他說:一天過一天,我都過得心慌了,他說。我心裡好笑,就笑了。他翻過身來看我,那樣子也沒什麼特別,只是他的兩道眉毛好濃,對罷?」

  「嗯。」我說。

  「我跟他說:你年輕有為,賺的是大錢,沒有事到處旅行旅行,日子還不好過?他笑了起來,就是那麼淡淡地笑著。他嘆氣說:哎,年輕有為,可是忽然找不到路走了。他又淡淡地笑。」

  「他說找不到什麼了?」我說。

  「他說,他找不到路走了。他笑著這樣說,笑得叫人好放心,你不知道。然後他忽然坐起來,交架著他那兩條瘦長的腿。他說:你們這裡的床一定有臭蟲。我說:笑話笑話,尤其你這張床是新的。他又淡淡地笑,用左手摸著沙發床。他說:其實有沒有臭蟲,都沒關係。他開始用右手在他背上抓癢,把寬闊的胸脯挺起來,像一隻鴿子。」

  他說著,把他自己的窄小的胸也挺了出來,因此在胸前的口袋裡摸出長方型的金馬牌香菸盒兒。這樣,他看起來又瘦又小,而且滑稽得有點討厭。我說:

  「那句話他是怎麼說的?……人活著……怎麼說的?」

  「他是這樣說的,」劉瑞昌說:「他說有沒有臭蟲都沒關係。──你聽我從頭說,你就知道啊,誰會曉得他是尋死來的人?」

  現在我開始有些心煩起來。他講話就是這樣沒有要點。此外,我真想抽支菸,卻不幸自己忘了帶在身上。我無奈地說:

  「嗯嗯。」

  現在他又佝僂著他的身子深深地坐進他的椅子裡。窗外的陽光輻射在他右側的身上,叫他看來又戒懼又灰暗。

  「有沒有臭蟲都沒關係,他說。他就是那麼樣一會兒用右手一會兒用左手去抓背上的癢。」他喁喁地說了:「有關係的是,他說,昨天我還在拼命趕路,今天你卻一下子看不見前面的東西,彷彿誰用橡皮什麼的把一切都給抹掉了。他還是淡淡地笑,笑得你一點都不擔心;一點兒都不。杜先生,這是真的。我這人什麼都沒用。但察顏觀色,我是會一點的。」

  現在我真想抽支菸。劉瑞昌這個傻瓜蛋還說他會察顏觀色。我笑了起來。劉瑞昌用他那種單薄的、發愁的聲音繼續說:

  「他就是那麼淡淡地笑。──哈哈──這樣子。他現在不去抓背上的癢了。他走到那扇窗前,默默地站著。我曉得他在看那座水泥橋。橋的兩頭都有燈,他說。我說這頭的燈早壞了,不亮。那頭的,一到入夜,就照得通亮通亮。」

  我開始佯做在口袋裡摸菸的樣子。但是劉瑞昌卻自顧自說著:

  「他舉起兩隻手攀著窗櫺。他是個很高大的傢伙,對不對?」

  「對。」我乏力地說。

  現在他看見我摸口袋找菸抽的樣子。他遞給我一支,又為我點上火。

  「真高大,一看就是北方人的身架。他的身分證上說他在一個洋行裡當經理。年輕。你瞧,誰都算不出他是尋死來的。」

  「總是有原因的。」我因為香菸的緣故一下子舒暢起來了。我說:「為事業,為愛情,為金錢,總得有一樣。你還是說他那句話怎麼說的罷。」

  「你看罷。」他說:「他就站在窗邊兒,高舉著兩手攀住窗櫺……。」

  「你昨天告訴我他說了句什麼話。」我惱火起來了。我說:「你先說他怎麼講的。我們總得找出一點他尋死的動機對不對?」

  「是是。」他說:「他站在窗邊,他說了:人活著,真絕。他說的。」

  「人活著,真絕?」我說。

  「人活著真絕。他說的。」

  「你昨天不是這麼說的?」

  「我還能怎麼說?,」

  他說。這個灰暗的膽小的傢伙生氣起來了。

  「我還能怎麼說?」他悒悒地說:「我談起這些,使我覺得彷彿他還活著。他太不應該,為什麼找到我這地方來尋死?」

  劉瑞昌顯然激動起來了。他一定被這種事給嚇壞了,我想。

  「好罷。」我乏力地說:「人活著真絕──怎麼個絕法兒。」

  「是呀,怎麼個絕法?我問他。他說:那個橋兩頭點著燈。我說只有那頭的燈亮,這邊的壞了。它看來太像我記得的一座,只是沒有兩頭點燈,也這樣地弓著橋背,像貓一樣。他說。他在茶几上拿起一包菸,給我一支。好漂亮的盒子。是美國菸,我真樂呵。他悶悶地抽了一陣。那時我才十八歲,他說。他又那麼淡淡地笑起來。大夥兒連日連夜橫走了三個省份,他說:有個晚上,沒月亮,卻是滿天星星,像撒了一地黃豆。前頭說:今晚大家可以睡睡;一夥兒便一個個躺下來。我於是在星光下看見一座橋,像它那樣弓著橋背;那時候有個十四歲的小男孩一路跟著我,我對他說咱們到橋下睡,夜裡也少些露水;他說好。但他兩腳一軟,就癱在地上;我拉拉他,才知道他死了。說到這裡,他又笑了,就是那樣。他說:當天大家全睡了,只有我一個人終夜沒睡,我一直看那座橋的影子,它只是靜靜地弓著。他說。」

  我開始感覺到我只是在跟劉瑞昌這個傻瓜浪費時間罷了。

  「這件案子是我第一件差事,」我鄭重地說:「我得做好它。這是很重要的……。」

  「哦哦。」他說:「所以我願意詳細向您報告呀!他說第二天去瞧瞧那座橋。我一出了他的房間,他就熄燈睡覺了。」





  「那麼算了。」我困惑地說:「可是我仍然記得你告訴我他說了一句什麼話。」

  「第二天大早他就出去了。我看見他朝著水渠的小橋走去。那天他直到夜晚才回來。」他說。他站了起來,打開窗子。天氣開始有些燠熱起來。在窗邊的日光中,他看起來極其憔悴。他為自己點了一支菸,他的手指好猥瑣地發抖著。

  「杜先生,」他說:「第二天他回到旅社來,說他在小學運動場上打了半天的球。」他還是那麼無表情地笑,「你一點也不會擔心他,杜先生。」

  劉瑞昌望著窗外。不十分乾淨的雲朵兒均勻地拓滿了整個天空。我忽而想起家裡的女人早上買了一條兩個手掌寬的白鯧魚。伊會在魚的身上擺上兩片斜切的殷紅色的辣椒,端在飯桌上。

  「杜先生,」他依然看著窗外。他說:「杜先生。然後他向我要水洗澡。他打了半天的球了。我對他說你就是喜歡運動,怪不得你身體棒。他笑笑,就是那樣。然後他說:人為什麼能一天天過,卻明明不知道活著幹嘛?」

  「就是這句話!」我大聲說:「人為什麼……你說說看:人為什麼──」

  劉瑞昌這個少老板猛地喫了一驚。他慎慎地說:

  「人為什麼能一天天過,卻不曉得幹嘛活著。大概是這樣。」他說。

  「……人為什麼能一天天過……。」我沉吟著說。

  「大概是這樣。」他說。

  我開始很困乏起來。胡心保那個死了的漂亮的男人,原來大約並沒有什麼太大的道理罷。我想起他的似乎有些羞恥的死屍的表情;想起厚厚地緊閉著的他的眼瞼來。很偉岸的一個身體,一點兒也沒有饑餓、敗落、憔悴的意思的形貌。然而這卻是我的第一件差事。

  「現在,」我說:「現在告訴我第三天的情形。你說他去理了髮。對罷?」

  「對的。」他憂悒地說:「第三天一大早就下雨。你記得。」

  「嗯。」

  「一大早就下著雨。他醒來的時候,到櫃台來取報紙。那時已快十一點了。早上下過雨啦?他狀似愉快地說。然後他站在台邊翻報紙。我請他在椅子上坐著看,他笑著說不必了。他了了草草地就翻完了報紙。──報紙沒什麼看的,你曉得,總是說美國的飛機去轟炸的事,每天每天──。他把報紙還給我。好久沒這麼熟睡過了,他說,摸摸他的長滿了鬍渣渣的下巴。下午出去看看你們的街──『你們的街』,他說。我問起昨天他去看那座水泥橋的事。那時我才十八歲,他落寞地說:嘖嘖!他說,才十八歲。你現在也年輕呀,我說:氣色好,身體棒。他朝我那麼淡淡地笑了一下。又過了一個十八歲,他說:想起一些過往的事,真叫人開心。」

  「真叫人開心?」我說。

  「他說的:真叫人開心。」劉瑞昌慢吞吞地搖著他的小小的、發暗的頭。

  「杜先生,」他說:「他就是那樣。你一點都不會去擔心他。你該為我美言美言。誰也料不到他。他那麼處心積慮地尋死來的,你便什麼辦法兒也沒有,杜先生。」

  「嗯。」我說:「然後他去理了髮。」

  「是是。」他說:「他漱洗,吃午飯,然後出去。約莫八點鐘的時候,有個女人來。有沒有一個胡心保先生住你們這兒?伊說。我說有哇。我是他朋友,女的說。我說,哦,可是他現在不在,出去了。我去他房裡休息,女的說。他看我不放心,笑著說,你把我反鎖起來不就得了?我也笑了,就讓女的進去。他回來的時候,我看見他新理的頭。我說你理髮了,他沒做聲,只抓抓他的新頭。我說有一位小姐在房間裡等著他,他便匆匆地走了進去。」

  就是這樣,我想。然後那天晚上他就死了。

  「女人是夜裡三點多鐘走的。我還爬起來開門。他送到門口。我朝他笑,他也笑,笑得有些羞澀。你看罷,杜先生。」

  「然後他就死了。」我說著,站了起來。

  「杜先生你要為我美言美言。」他懊喪地說:「你得為我美言美言,杜先生。他用過的一床被,他的房錢,我都損失定了。」

  我在卷宗裡拿出一個信封袋給他。

  「他留給你的房錢,」我說:「他留下的。」

  他怔怔的望著信封袋。上面寫著『佳賓旅社』,封口是開著的。我開始很惦念著一定有一條兩個手掌寬的白鯧魚的午餐了。

  「這事不干你,老板。」我說:「我不是說了嗎?在旅館裡分了屍,殺了人,爆了手榴彈……,都不影響生意的。」

  劉瑞昌怔怔地站著。我戴上帽子。夏季的新帽下半個月就要發了。

  「他彷彿就還呆在那房間裡。」他低聲說:「人本來就是賴著過日,死賴著。」

  「這是他說的嗎?」我說。

  他瞠著灰暗的眼睛,望著我。他說:

  「是我說的,」他憨憨地笑皺了他的灰闇的小臉:「我已賴了半輩子了。好死不如賴活。」

  「好死不如賴活。」我說。我有一種下了班的愉快的感覺。劉瑞昌數著鈔票。他不住地低聲說:

  「好死不如賴活……。」

  於是我便走了。劉瑞昌在後面一點也不熱心,念咒似地說要我吃了午飯走,等等。天氣依舊悶熱得不堪,所以肚子就分外地餓起來了。

  二

  那個小學的體育老師叫儲亦龍,四十二歲,北方人。

  ※※※

  下午三點鐘的時候,我掛了個電話到學校去。

  「……這是我的第一件差事,」我在電話裡說:「您是安全方面的老先進,我要向您好好學習。」

  他的遙遠的聲音呵呵地笑了起來。別客氣,別客氣,他說:那我就在這邊候駕啦。

  儲亦龍先生坐在體育室裡等我。他長得精壯,卻並不高大。我敬他香菸,他替我倒茶。外邊的教室傳來朗朗的讀書聲。

  「那天早上我在操場上打球。」他說,望著窗外。窗外就是半舊的籃球場。一個矮小的女老師帶一群低年級的學生懶洋洋地做體操。他們左右地晃著小手,彷彿想甩去一身黏黏的陽光。

  「我看見他從後面稻田裡走來。然後他就站在那兒,那一排矮籬笆外面。」他說:「然後他從後門走進來,站在球場旁邊的樹底下。」

  球場旁邊有一棵苦苓樹,瘦愣愣地站著。

  「我們誰也沒找誰講話。我打我的,他看他的。」他說:「我投了個好球,他就笑。呃,我心裡說:這個人也懂得打球。你找那一位呀,我邊打邊說。散散步,他說:我打橋那邊兒來的。」

  「那座橋兩頭兒有燈,一邊的燈壞了,一邊的還亮。」我說。

  「對了,」他說。「我說:下來打兩個球罷。早就不打了,他說。然而他已經脫下外衣,走下場子裡。我傳給他一個球,他一接,一個反身上籃。球沒進。可是啊,同志,那個姿勢真漂亮,真漂亮。」

  我一向是個體育的劣等生。然而我卻讚歎地說:

  「哦哦。」

  「我們倆就在場子上鬥起牛來了。」他說,然後他把聲音壓得低低的:「我老實告訴你罷,同志。他球打得真是不錯。我們一直玩到人家要在場子上上課。他要走,我沒讓他走。我請他到福利社喫冰。然後我們就在這裡坐,像現在這樣。不過我坐你那兒,他坐我這邊。」

  然後他笑起來。他的黝黑的臉分不清是因為油光或汗水而發亮著。所有弄體育的都是這副模樣兒。窗外邊的矮籬上,牽牛花兒開著,到處綴著紅的、紫的小銅鈴般的花朵。

  「這我們就聊起來啦。」他說:「我跟他說:你的球打的真好。他笑了,似乎有些羞澀的樣子。早就不打了,他說:打打球,真好。我走過去打開電風扇,讓它在我們之間來回地吹。打打球,最解悶了,我說。」

  「是的。」我附和說:「最解悶兒不過了。」

  「一上球場,你什麼都給忘了。」他怡然地說:「兩年前我兒子死了,我才又猛打起來。」

  「噢。」我敬畏地說。

  「老實告訴你罷,同志。」他迫切地說:「我那個兒子,真好。我今天老實告訴你:他真是好孩子。」

  「是的是的。」我憂悒地說。

  「書念的好,規規矩矩,又知道輕重。」他說著,卻一點兒也看不見愴然的顏色。他接著說:「想想我在他那個年紀,哼!不知享了多少福。我今天老實告訴你:我二十歲當了鄉長;二十歲。出門的時候騎著白馬,前後都跟著兵;前面一個班,後面一個班。這不是吹牛的,同志啊。」

  「是的。」我謙遜地說。

  「要什麼有什麼。」他笑起來:「要什麼有什麼。後來我到上海來讀書,才玩上體育。開始我是玩足球的。全中國的球隊比賽。真夠味。」





  「是的。」我笑著地說。

  「還有。──你去翻翻當時的舊報紙罷。」他說:「那時全上海比賽跳舞。我是探戈的第一名。」

  他呵呵地笑起來。然後他說:

  「可是我那兒子呢?帶他來的時候,他只三歲。然後他跟我過了一小輩子苦哈哈的日子。風水流轉,我的日子早過去了。兩年前他被車子給撞死了。我心頭真悶,就打起球來。一上球場,你把什麼都給忘了。」

  他為我篩上茶。我又敬他一支菸。我說:

  「您請節哀罷。」

  「噢,沒什麼。」他說,兩隻手互相搓撫著兩支黃銅色的胳臂:「我沒有為兒子淌過一滴淚水。」他微笑說:「你猜他怎麼樣說?」

  我捉摸了半天,說:

  「誰怎麼說?」

  「就是那個人。我也同他談起我那兒子。你猜他怎麼說?他說:活著也未必比死了好過;死了也未比活著幸福。這話我很受用。我在想:我沒有為我那兒子淌過一滴眼淚,大概也就是一直這麼想的罷。」

  「過去了的事,」我說:「少去想它罷。」

  「他跟你不一樣。」他又呵呵地笑起來了:「他怎麼說的,你猜猜。他說,想起過去的事,真叫人開心。」

  「噢。」我說。

  「你不曉得的,同志。」他喝了一口茶,小心不去喝那麼些漂浮的茶葉,他說:「你不曉得。你還年輕,太年輕了。」

  「是的。」我抓著頭皮說。

  「我今天老實告訴你罷。」他慎重地說:「今天,我們都不能提啦。我不說我自己,說他好了。他告訴我他家開的是錢莊。早上從前門進他家,等到你從後門摸出來,太陽已經落啦。你信嗎?──我是信的。」

  他眈眈地注視著我,輕輕地點著頭。我連忙說:

  「我也信。」

  「後來他同他的同學,整個學校往南邊跑。他告訴我的。他家三代就只傳他那麼一個男丁。十多歲了還被抱在膝上餵飯吃。他說的。但老子臨走的時候,在腰帶上為他串了沉甸甸的金子,他說的。還有一條上好的蒙古毯子。可是他們沿路趕程,也就沿路摔東西。有一天晚上,他把腰帶鬆下來,往河裡一抽,一串黃澄澄的金子就沉到河底去了。──這都是真的。」

  「左口右歐左口右歐。」我惋惜地說。

  「然後他告訴我怎麼打起球來的。」他說:「他到臺灣來了,一夥兒等著編隊。那時候環境不好,他說:差不多每天都有同學病倒的,死掉的。我在廣州的時候,他說:親戚給了我幾個銀元。一半買了香蕉吃掉,另外的就是買球玩。沒日沒夜的打,他說:這樣,也便忘了想升學的念頭,也把這條命給打出了死亡。他邊說邊笑。想起這些過去的事,真開心,我們說。」

  儲亦龍先生把菸屁股往窗外丟。窗外還是滯滯的雲,欲雨不雨的樣子。球場邊的苦苓樹,孤獨地在空漠中做徒然的伸展的姿勢。

  「他跟我說:你那兒子,苦雖然苦,也有你這老子給背著,安安穩穩的讀了幾年好書。這話是對的。那時我想:儲家總算出了一個像樣的子孫。我荒唐了半生,這下半生作牛作馬都要供這個兒子愛讀什麼書讀什麼書:愛上那裡去那裡。──說起我的荒唐,是說不完的。」他又復呵呵地笑起來了。他接著說:「一半是環境,一半是時代。這也是他說的。風水流轉,他說:所以你享受的,就輪不著你兒子。──也輪不到我。他說。那時我才是個出十九歲的小伙子,他說:心裡不住地盤算:家人寶寶貝貝地送我出來,我又歷盡浩劫而不死,莫非有什麼意義罷。他說。然後小伙子拼命地讀書、拼命地參加各種考試。然而又怎樣呢?他說:我於今也小有地位,也結了婚,也養了個女兒。然而又怎樣呢?他說著,便恁意地惡笑起來。」

  「這個人有點死心眼是不是?」我說

  他有一絲絲嫌惡地看了我一眼,旋即一個人微笑起來,使我心悸。

  「也許是罷。」他說:「他說於今他忽然不曉得怎麼過來的,又將怎麼過下去。這好有一比,他對我說:好比你在航海,已非一日。但是忽然間羅盤停了,航路地圖模糊了,電訊斷絕了,海風也不吹了。他說得真絕,是不是?」

  「嗯,真絕。」我困惑地說。

  「我曾經一心為我那兒子努力地生活過,我跟你說實在話。至於這以前,那段享福的日子,我是從來不問這些的。我曾專心一志地對付那些共產黨。我今天跟你說實在話。我混在他們裡面,跟他們面對面,肩膀挨肩膀。對於共產黨,我是不很客氣的。」他說著,兩隻炯然的眼在他的黝黑的臉孔上閃爍著。他說:

  「大凡逮到共產黨,就是活埋。──我今天跟你說很實在的話,同志。我曾專心一意地同他們作對。有意思呵,我告訴你。在我手下埋掉的,大約不下於六百七百罷。」

  他於是變得很躍躍然起來了,令人想見當年凌厲幹練的氣魄。

  「功在國族,真是功在國族。」我肅然地輕喟著說。

  「都是當年的舊事了。」他悵然地說:「我兒子落土的時候,叫我沒頭沒腦地想起了那些土匪。我對我自己說,我這半生,什麼事也不問啦。然而,同志,你請注意:我同他是截然不同的。兒子落土那天,我發願不再凌虐自己了。三餐有的吃,睡有個舖兒,我便不再指望什麼了。我是怎麼也不凌虐自己的。像他那樣。」

  「他太死心眼了。」我批評地說。他迅速地瞅了我一眼。在他的眼色中,似乎有一種無法了解的不屑,使我不安。然而他寬恕似地又笑了起來。

  「死心眼,不錯的。」他說:「然而他於今死了,又如何呢?昨天早晨,我聽說他死了,使我沉思了半天。我很實在的告訴你罷,同志,他的心情,我是全了解的。我告訴他我那兒子。我一直為那兒子快快樂樂的過日子;為他弄錢,為他自己穿舊的。他一邊聽,一邊在場子上蹦蹦地拍著球兒。然後他聚精會神地瞄準了籃圈兒,一個長投,『唰!』進了。球從籃圈裡墜下,在地上蹦蹦地跳。他瞧著籃球架,說:我有老婆,也有兩個小孩。我一回到家,大女孩總是抱著我的右腿。他邊說著邊看自己的右腿。可是怎樣呢?他說:儘管妻兒的笑語盈耳,我的心卻肅靜得很,只聽見過去的人和事物,在裡邊兒嘩嘩地流著。他說。」

  「這真糟,」我說:「倘若一個人只是刻意地追索一件事,久了,他一定會瘋掉的。──是人家心理學上這樣說的。」

  「然而我就不是這樣的。」他說:「我那兒子死了以後──唉唉,你真不曉得他,爭氣,要好,規矩。有那一點像我咧?我那兒子死了以後,我只想著一樣事:現在,我對自己說,為我這個兒子,我忘了過去的氣派,忘了過去的女人:一個在青島,一個在上海。我統統忘了,只剩下我那兒子。然後,他死了,我什麼也沒有,是不是?我什麼也不剩了。」

  「什麼都不剩了嗎?」

  「什麼也不剩了。」他說。然後他呷了一口茶,細心地嚥了下去。他說:「然而我不是這樣的。我就是不去凌虐自己,像他那樣。我也不希望你像我這樣,他對我說。我在籃底下上籃,球總是不進。他就站在那兒,把兩個胳臂抱在胸前。他說,就算我們都從今天開始數日子挨,我得比你挨長一段,他說著,很和善地笑起來了。聊閑天兒,請你不要介意。他說:我怎麼會介意。我今天很老實地告訴你,同志。從我當小伙子,我就喜歡耍猛鬥狠那一套,喫喝玩樂那一套。所以一旦走絕了,就認了。你說他死心眼,或者不錯的。為什麼?因為他的路走絕了,尚且並不甘心。然而我是不會去凌虐自己的,像他那樣。」

  「人就是不能死心眼,對罷?」我說。

  「對的。」他肅穆地說:「然而有些事是你不了解的。在我們,經歷了多少變化過來的,你不知道。一些人離散了;產業地契一夜裡頭變成廢紙。風水流轉,我說過:像黑夜裡放的煙花,怎麼熱鬧,終歸是一團漆黑。所以,路走絕了,就得認。而倘若還不認,還死心眼,就得跟他一樣。你說對罷?同志。」

  我不甚了然地說:

  「對的,對的。」

  「可是你呢?」他說,烱烱地盯著我瞧:「你呢?」

  「我嗎?」我惶惶地說,幾乎為之色變了。

  「你不一樣的。」他寬容地說:「完全不一樣的。你今年多大年紀?」

  「二十五歲。」

  「二十五歲。」他說。我抑止不住一種羞惡的感覺。我說:

  「是的。」

  「二十五歲,」他說:「換句話說:二十五個年頭裡,你在這裡長大,安安穩穩,沒兵沒災的。你的親戚朋友都在這裡或者那裡……。你就是這樣當然地過日子,好像一棵樹長著,它當然就長著。」

  「像一棵樹嗎?」

  他於是又呵呵地笑了。他說:

  「這是他說的。那時候,我們不打球了,他走過去取下掛在那棵苦苓樹上的衣服。他跟我說,倘若人能夠像一棵樹那樣,就好了。我說,怎麼呢?樹從發芽的時候便長在泥土裡,往下扎根,往上抽芽。它就當然而然地長著了。有誰會比一棵樹快樂呢?」

  「我想他算是個哲學家罷?」

  「大概是罷。」他有些躊躇地說:「然而我們呢?他說:我們就像被剪除的樹枝,躺在地上。或者由於體內的水份未乾,或者因為露水的緣故,也許還會若無其事地怒張著枝葉罷。然而北風一吹,太陽一照,終於都要枯萎的。他說的。」

  我沒說話,卻一直在捉摸著我是不是一棵樹的這麼一個有哲學意義的問題。校園裡的鐘聲,不曉得是第幾次叮叮噹噹地響了起來。

  「大凡路走絕了,就得認了。這樣,或許還有路走,也或許原就沒有路了。」他說:「然而倘若還不認了,就會像他那樣。就是那麼樣。」

  我開始收拾卷宗。我說:

  「是的。」

  「所以,」他說:「同志,這個案子,在我看來,是極其簡單的。像他那樣的事,我看得太多了。」

  「謝謝您,同志。」我說,謙虛地握住他的修長的、多骨節的手。我說:「你使我增長了許多見識,真的。」

  他的手握得極重,可以想見他曾是一個多麼幹練勇毅的戰士。他呵呵地笑起來。

  「這是那裡話,」他說:「一切全過去了。你英年有為,往後的,全看你們了。」我在他的似乎有些嘲笑的眼色裡,止不住微微地戰慄起來。他說沒事可以常來閒聊天兒,我則說一定一定,便辭了出來。

  傍晚的時分了。天空依然是滯重的、普遍的雲。然而水田裡青翠的水稻,在溫熱的晚風中樹比地舞著。我抬頭遠望的時候,看見在機場後面的兩個乳房似的小山崗,在傍晚的煙靄中劃著十分溫柔的曲線。妻在仰臥的時候的乳房就是那樣:看來豐沃而且多產。有一棵樹俏皮地長在那個該是乳頭的地方,便使我一個人很是開心地笑了起來。那種開心,便彷彿聽了一支淫蕩的笑話似的。但是在次一個片刻裡,我忽然開始毫無結論地想起人是不是像一棵樹那樣活著的問題來了。

  三

  兩天來,上級協調了各個有關單位,陸陸續續地寄來關於神秘的林碧珍的初步資料。第四天,上面的電話來了,為我安排好一個會晤的地點。

  「……你說過:這是你的第一件差事。」上級在電話裡的老遠的那邊說。

  「是的是的。」

  「這個女的,很大方,他X的。」他忽然笑了起來,似乎為了掩飾無意間在下級前面說溜了的那句咒語而笑得很不真實。

  「是的是的。」

  「要表現出你的風度,你的修養,你的才幹呵!」

  「是的是的。」

  ※※※

  在北上的火車上,我反反覆覆地翻閱那些資料。

  林碧珍,二十五歲,大學畢業,丹洛普臺灣化學公司化驗員。未婚。

  車子轆轆地飛馳著。浴著秋的太陽的田野,彷彿在以某一個不能看見的地方做中心,在窗外慢慢地旋轉。我抽著香菸,忽然因為我要同一個大學畢了業的女子晤談,而重又感到由於自己始終沒有考取過大學的──差不多已經陌生了的──悲哀。那時候,自己真是用功得不得了的。故鄉的太陽又大又毒。但屋後的芒果樹下卻有一股颼颼不絕的風,自己便整天在那兒哇啦哇啦地背誦英語單字。

  約談的地方,是一個叫做「火奴魯魯」的洋喫茶店。在二層樓上,可以從晶亮的落地窗看見馬路上熙攘得令人不可思議的街道。幾株室內植物這裡那裡地站在植盆上,和淺褐色的窗帘相映成一種令人只想喝茶談天的氣氛。因為是中午時分罷,整個室內只有我這麼一個客人。櫃台的女孩聚精會神地讀著一本厚厚的小說。一個男孩子為我端上咖啡的時候,一支音樂便開始慵懶地在室內流動起來。

  第一次喝咖啡,是結婚以後的事。妻的朋友送了兩罐咖啡精。因為據說它能提人精神,每天早上上班前便總要裝在一隻妻做為嫁粧帶來的十分精緻的東洋杯子裡,喝上那麼一碗,也免得同事們說我婚後便精神萎靡啦等等──好像他們取笑過早我半年前結了婚的老李那樣。然則不料一喝就喜歡起來,所以不到一個月,就把兩罐褐色的粉末給泡著喝光了。喝光了以後,由於鄉下沒地方去買,便也一直都不喝了。

  這樣地想著的時候,便聽見有人上樓的聲音。回頭一看,是這裡的耿組長帶著一個小姐上來了。我站了起來。

  「你到得早。」耿組長笑著說。

  我頓時因為耿組長之穿著一身整齊的制服而難過起來;這樣,豈不是太像在押解一個人犯的麼?然而這位當然是林碧珍的女子卻一點兒也沒有為難的樣子。

  「這位是杜同志。」耿組長說。

  「你好──要麻煩你了。」我說。

  伊微笑著,以幾乎令人察覺不到的樣子點了點頭。「你們談談。」耿組長說,便走了。

  我們差不多在同時坐了下來。音樂依然流動著。伊從手提包裡取出一包深藍色的香菸,啣在伊的梭形的唇上。我為伊點上火。

  「抽菸?」伊說。

  「剛剛丟掉。」

  我微笑著說。我們沉默地聽著音樂,它像一隻紙摺的飛機般漫然地飛翔在室內。伊說:「第二天下了班,我才曉得他竟死了。」

  「你收到他的信嗎?」

  伊搖搖頭。伊的頭髮帶著些微的赤褐色,光滑地披在伊的肩上。小男孩為伊端來咖啡。伊的臉色也是一種立著的梭形,即便是背著光,也可以看到伊的白皙的皮膚。

  「我就住在他的隔壁──我們只隔著一個天井。但我們卻住在兩棟不同的公寓裡。他們家住四樓,我住三樓。」

  伊開始俐落地加方糖塊,我這才曉得那一小瓷杯牛奶是供人加進咖啡裡的。

  「我們還不認識的時候,常常在天井看見他早晨盥洗的樣子。他聚精會神地刮鬍子;他刷牙的時候總是弄得滿嘴都是白泡泡。」

  伊叮叮噹噹地用小銀匙搖著杯子。伊一個人在回憶裡笑起來,彷彿一點兒也無視於我的存在那麼樣。伊的那一雙要是雙眼皮就會很好看的眼睛,溫柔地注視著杯子裡的乳褐色的小小的漩渦。

  「那天早晨,因為是我的例假,便一個人懶在床上。」伊說:「恍惚間聽見天井那邊有嚶嚶的哭聲。我一下子便認出是小華華的聲音了。他一向最鍾愛這個大女兒。」

  伊的抽著菸的手短而豐腴,令我想起故鄉屋前老池塘裡釣上來的鯽魚。那鯽魚是黑色的,但伊的手卻白得像油菜梗。

  「我披上晨衣,衝到天井去。小華華在他從來漱洗的地方嗚嗚地哭著。五樓的人望下看,三樓、二樓的人望上看,一個送牛奶的胖女人扶著腳踏車在天井底下把整個兒臉都望上翹著。三個警察走了出去。他們都沉默著,只有小華華一個人在哭。」

  我迅速地摸出我的香菸,點了火。原是恐怕伊會堅持我抽伊的香菸的。然而伊卻似乎沒有那樣的意思。我把胡心保留下的一個小封袋交給伊,伊看著封袋上的字,小心地不去撕壞它。

  「我在想你們何以會那麼迅速地找到我。這上面有我的住址。」

  伊笑了起來;伊的梭形的唇裡面,有一排稍微參差的細細的牙齒。三枚連串的鑰匙從封袋的開口鏘然滑落。這使伊的笑臉慢慢地歛收起來。伊撫摸著那些鑰匙,至于有些凄然的樣子。我說:

  「你離開他以後,就在那個晚上,他死了。」

  伊在紙袋裡尋找著別的什麼,卻什麼也沒有找到。伊把那三枚鑰匙玩弄似地推到桌子的中央。它們安靜地躺臥在那裡,發著懨懨的光亮。

  「所以,」我說:「你能不能告訴我們,他為什麼……,比方說罷,是不是有什麼跡象。」

  「我們是情人。」伊重又點上伊的一根又長又白的香菸,猛烈地吸著,至于伊的看來有些昏濁的珍珠項圈微微地蠕動起來。

  「你當然知道他已經有了妻兒。」我細聲說。

  「我當然曉得。」

  伊忽然沉默起來。不曉得在什麼時候,音樂早已停了。伊嚅嚅地說:「我當然曉得。」伊輕輕地呷了一口咖啡,還沒放下來,便若有所思地又啜了一口。伊說了:

  「他的妻子真好看。我和他一起玩了以後,我還常常看見他帶著一家人郊遊歸來的樣子。他們看來那麼快樂,卻一點都不令人嫉妒。──然而,我對于他,真是一無所知啊。」





  伊似乎有些激動起來。「這樣不是很好嗎?他說。我甚至不曉得他的名字。我為他起了一個名字,Jason,一個希臘神話裡的航海人。他好喜歡那個名字,因為他喜歡那航海人的故事。我們都不想多曉得對方的事。這樣不是很好嗎?他說。」

  伊似乎有些哽咽了罷。伊低著頭說:「你知道,他不是會傾訴的那種男人。那天,他掛了一個長途電話給我,我正在做一項頂重要的化驗工作。Mr. Abenstein從來不准在我們工作的時候接電話。我不曉得是他打來的。而況我們剛說好了要分手的。」伊寂寞地笑了起來。

  「那就是說,」我迅速地問:「你們有了爭吵?」

  伊的臉和微紅的頭髮徐徐地搖著伊的否定的意思。

  「他只是說要分開。但我並不太發愁。因為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他總是過不多久就回來。他總是默默地回到我的身邊;我學會了不去問他,恁他耍著我。這使我覺得彷彿是他從來就不曾離開過。他只不過從一個短暫的旅行裡回來罷了,他回來,看起來那麼疲倦。但他卻總是那麼熱情。」

  「林小姐。」我困難地說:「我們覺得,總該有個理由罷。」

  「理由嗎?」伊說:「我愛他,杜先生。我瘋狂地愛著他。然而他什麼也沒告訴我。昨天我整天都在想:我愛上了一個航海人;你不曉得他是從那裡來的。只有他在這兒停泊的時候他才來。他來了,因為他要你。你被他要著,你便沒心思去想別的了。他正就是那個航海人。」

  我嘆了一口氣。我一下子不曉得該如何繼續這種詢問了。然而我依舊耐心地說:

  「我的意思是:他說要分開,總該有個理由,是不是?」

  伊沉默起來。沒多久,另外一支音樂就偷偷地響起來了。一個禿著頭的男人帶著墨鏡,在角落的枱子上喝著一大杯橘子水,專心地讀著報紙。

  「他說我們的情況是一種欺罔的關係。」伊說。

  「他愛他的妻女──是不是這個意思?,」

  伊努力地搖了搖頭。

  「並不是這個意思。他愛他的妻女,是的罷──應該說是的。他照顧他的家庭,像一個好園丁看顧他的果樹園。他常常把小華華舉得高高地,大聲地笑著,兩棟公寓的人都能聽見他。」

  「那麼,我便不明白。」

  「他說,他原想能因為他使我快樂,」伊困難地說著:「──使我活著,而盼望他自己也能找到快樂──使他活著的理由。」伊無奈地笑了,彷彿對於自己的話很不滿意的樣子。然而伊繼續說:「但後來他說這是不行的。因為這是一種欺騙。」

  我又開始點上我的香菸。「試試這個。」伊說,把伊的深藍色的菸盒擺在我的跟前來。「一樣的。」我說。伊開始又去撫弄那一堆安靜地躺臥在桌子中央的冷冷的鑰匙。

  「你還是不明白的罷?」伊說著,友善地笑了起來。

  「不明白。」

  伊忽然那麼筆直地望著我。過了一會,伊說:「他是第一個使我滿足的男人。」

  我們沉默地抽著各自的香菸。伊把火柴誇張地搖動著,然後丟進煙灰碟子裡。也許只是為了幫助伊的敘述的緣故罷;但是,伊仍然不能不說是個抽菸很多的女子。

  「也許你曉得我是誰家的女兒。」伊啣著香菸的梭形的唇微笑著。提起她的家族,只要連想到我們日常用著的最著名的牙膏和內衣都是伊家的產業,就可以想到伊的豪富罷。報紙上時常登載著伊的父親的消息,而且往往都稱他為「本省企業界鉅子」之類的。「我們都曉得。」我說。

  「我的父親聲稱他有多麼愛戀著我那早已逝去的母親。他每次都在忌日裡為伊慟哭──至今也是這樣的。」音樂頓時變得十分熱鬧了。伊於是只去抽著伊的香菸。伊的擎著香菸的手,看起來真像故鄉的又短又肥的鯽魚。你將它從水面釣上來的時候,它便在草地上直直地躺著,一點兒也不跳躍。

  「高中二那年,父親從日本帶回來一個女人,還有兩個幼小的孩子。」伊幽幽地說:「我立刻搬出家門,一直都是一個人住著。我因此變壞了。」

  伊調侃也似地笑起來。現在我才看出那個禿著頭帶墨眼鏡的男人是坐著睡著了。我原以為他一直都在聽著我們的談話,正奇異著何以他竟有那麼好的聽力。他的頭,在一定的間隔中微微地向左邊急速地頹落,然後又急速地擺直了。

  「然而,他卻是第一個使我滿足的男人。」伊說:「你使我活起來了!我對他說。」伊的背著光線的臉,約略地在一瞬間紅了起來:「那時候,他忽然沉默地望著我。我使你活起來,是真的嗎?他說。我說:我的父母生了我,而你卻活了我。然後他歡喜地笑起來。──我從來沒有看過一個男人笑得這麼歡悅。現在,他說:現在我為了使你活著而活著。這是個挺好的理由,他說的。」

  這個時候,音樂突然停住了。麥克風開始嗡嗡地響了起來。故鄉的鄰鎮,就是一個海濱。記得小的時候在海濱上,把貝殼貼在耳朵裡,便聽見這樣嗡嗡的聲音。太陽最大的季節,整個沙灘都是亮晃晃的白沙。然而武裝的兵,卻永遠向著海,毫不疲倦地孤獨地站著。

  「來賓白先生電話。」麥克風重覆地說。

  帶著墨鏡的禿頭的男人搖擺著醒來了。他把半杯橘子水滋滋地吸完了。沒有人到櫃台那邊聽電話,音樂於是又響了起來。

  「從那以後,他專心地過著我們的那種生活。那時候,他差不多專心於那種生活,到了忘我的地步。能使你的生命那麼樣地飛躍,他說:令我也感染了那種歡悅。然後有一天,他忽然說:birdie(Mr. Abenstein管我叫birdie,他說我看起來像他們澳洲的一種堇色的鳥),我們只不過在欺騙著自己罷了。我們分手罷。他說。你不是說喜歡生命在躍動著的感覺嗎?我說:我的父母生了我;你卻活了我。不要忘記。我說。我哭了。然而他依然走了。我依舊每天在天井看見他在四樓刮著鬍子。他看到我的時候,也照樣毫不造作地笑笑。早安,他說,滿腮子都是白色的肥皂泡泡。他照樣在例假帶著他美麗的妻子和小華華出去。他的太太真漂亮。」

  「真是難以明白的人,」我說:「真是難以明白的人。」

  林碧珍笑起來。現在那個禿了頭的、帶著墨鏡的人開始離去。落地窗外的街道彷彿有些黑暗,然而那熙攘卻加倍了。

  「然後他回來了。有時候是一個電話,有時是一封信。birdie,什麼時候我在什麼車站等你。那兒離海水浴場很近呢。你穿那件黃色的縐紋裙子來罷,他說。他回來了,然後他又離去。杜先生,他是個不快樂的人。然而他看起來永遠那麼若無其事──頂多有時候看起來勞頓些罷了。他總是那麼溫和地笑著。」

  小男孩為我們換了兩杯咖啡。「我喝不下了。」林碧珍說。現在我首先把小瓷杯裡的牛奶倒進冒著煙霧的熱咖啡裡。香菸抽多了,喝杯熱咖啡是十分受用的。我們沉默一會。

  「你說前一天他打了長途電話……。」我說。

  「嗯嗯。」伊沉吟著說。伊開始為伊的精緻的腕錶上著弦。「Mr. Abenstein從來便不准我們在工作中出去接電話。」伊說:「午飯後問接線生,說是並沒留下名字。五點鐘的時候他又打來了。birdie, birdie,他說。他的聲音似乎很愉快。他告訴我他在什麼地方。出差嗎?我說。我幾乎要哭出來了。那兩天我好想念他。不,他說:忽然想旅行罷了。我的眼淚奪眶而下:我的航海人又回來了。Jason, Jason……我喃喃地說。他似乎講了什麼,但我沒聽見,我得馬上去參加一個會報呢,我大聲說:我去看你。然後掛了電話。」

  「是的。」我期待地說。

  「下了班是連忙趕車到你們那個地方。好在只有那麼一家旅社,我很容易便找到了他。那個時候,他並不在。茶房說他出去了。窗子是開著的,可以看見一片稻田;水渠上弓著一座破舊的小石橋。他的房間收拾得好整潔──他一向是個有秩序的人。桌子有一疊信紙。抱月,小華華,信上寫著。除此以外,什麼也沒寫上。」

  「抱月?」我說:「抱月是誰?,」

  「他的妻子。」伊說。

  「不對的,」我開始翻資料袋:「許香,這裡寫著。」

  「是他的妻子,」伊落寞地笑了起來:「他說的。這以前我是從來不曾知道他的妻子的名字的。許香,是,不錯的。抱月則是他為伊取的。」

  「哦哦。」我說。

  「小時候,曾喜歡著一個年紀相彷彿的,家裡的廚娘的女兒,他說:那小女娃真漂亮。他緬懷地笑起來。彷彿記得人家都叫伊『抱月兒』,也不曉得該怎麼寫,就按著聲音,似乎是這個『抱月』罷。他說。他因為面貌的酷似而娶了現在的妻子。」

  伊重又拿起一支長腳的、雪白的伊的香菸。我為她點上火。「謝謝你。」伊說著,漫漫地吐出一縷青色的煙來。

  「他從來沒有像那天那樣談論著他的妻子的。伊是個十分柔順的女人,他說,然而故鄉的抱月兒,卻是個十分倔強的女孩,說什麼也不跟他一起玩,害得伊不時因而遭受伊的母親的笞打。每次想起何以小抱月兒竟厭恨自己一至於斯,就是到了現在,他說:也很覺得寂寞哩。」伊幽幽地說:「他的妻子真漂亮。」

  「人家都這麼說的。」

  「我從沒見過他像那天那麼愛戀地講著他的妻子。伊的娘家,在山坡上拓種著一個柿子園。這又趕巧使他想起故鄉的蘋果園了:是他說的。伊讀書不多,然而即便已經供給了伊相當好的生活,他說,伊還是事無鉅細,都是由伊每日辛辛勤勤地料理著的。他說:什麼使伊那麼樣執迷地生活著呢?有時候,他甚至想到伊早已知道了他同我的關係,他說,然而伊仍舊快樂地、強韌地生活著,令人恐懼起來。」

  「但是我們並不曾找到你說的這張信箋,」我說:「我們只看見一疊空白的,什麼跡痕也沒有。」

  「是我給撕掉的,」伊低頭說,微笑起來。

  「哦哦。」

  「我嫉妒。」伊說:「我從來沒有見過他懷著那麼濃濃的懷念談論著他的妻子的。蔑視一切輕視、冷淡、欺騙而孜孜不懈地生活!他說,這是很可怕的。」

  「你們爭吵了。」

  「我老遠趕去看他,不能淨聽著他講那些的,是不是?」伊約略有些羞澀地說:「但是你永遠同他吵不起來的。他那麼溫和地笑著。傻瓜,他說。我對他說你不該打這個電話給我──你是個騙子,你一直愛著你的妻子。你雙重人格,你懦弱卑怯,我哭了。」

  現在他們淨揀些輕鬆的舞曲放。室內的客人一下子多了起來。兩個年輕的情侶絮絮不休地談著,還旁若無人地親吻著。只有那幾棵室內植物們,像標本一般兀自站立著。

  「birdie, birdie,」伊說著,為了抑制伊的激動而沉默起來:「birdie,他說:你這小傻瓜。我那時真的抑制不住想打電話給你的衝動呀,他說。他的樣子好落寞。」

  伊在皮包裡取出一小方塊綠色的手絹,拭掉發光的淚水。伊歉然地笑了。

  「然而,那時候,我卻不知道是生氣呢還是傷心,堅持著要回家。既來了,明天再回去罷,他說。他試圖要我,但怎麼也不能成功。這使他一下子有些悲愁起來。你一定要回去,就回去也好,他說。我無力地說:把鑰匙還我罷。傻瓜,他說:我會的,但不是現在。」

  「然後?」

  「然後,我便走了,連夜坐了計程車回來的。」

  就是這樣罷,我想:一個厭世者。就是這樣。我把咖啡喝光。「謝謝,」我說:「太打擾你了。」伊笑了笑,說:

  「我還以為他依舊會回來的。他只不過是個不快樂的航海人。」伊拾起桌子上的鑰匙,丟進皮包裡。伊說:「他開我的房門的時候,可以一點兒聲音也沒有。」伊輕輕地吹了驚歎的口哨,然後無可奈何地笑著。

  ※※※

  走下「火奴魯魯」的樓梯,伊便活潑地跳上一輛計程車。「再見,杜先生。」伊說。車子便倏忽消失在都市的傍晚裡了。天氣開始有些轉涼了,一陣陣忽然而來的晚風,夾著市聲和灰塵吹來。我想:這次回去,除了帶兩罐咖啡,也得帶罐牛奶罷。

  我花了一個禮拜的時間,做了結案的報告。寫著報告的時候,我才深深地體會到尉教官的話:現代的世界,最需要的是一種人生哲學。尉教官一生以宏揚我國固有八德為聖職,奔波呼號,三十餘年如一日。老實說,我這個一向被尉教官視為得意門生的,也直到我辦了這第一件差事之後,才曉得方今之世,真是人慾橫流,惡惡濁濁,令志士仁人疾首痛心。尉教官的先見洞識,何等令人欽佩!

  這是一種厭世的自殺事件。只不過是這樣。但在這一事件底背後隱藏著多少國難深重、世道毀墮的悲慘事實!因此,我花了五分之三的篇幅從如何導人慾歸於正流,實踐我國固有八德至理真法,以收世界和平方正之效。關於和平的真諦,我記不清在什麼書上曾經讀過這樣幾句話:





  天地一切何以致其「和」?必其「性」是相感應,然後其「能」可相和合。依物理學必是異性才能相感引,同性則相拒斥。或見有同性相感引者,必是其同中有異,所感的在其異性之點,而非其同性之點。所謂異性之屬類至為繁多,例舉其大者,如生物上之一陰一陽;在人事上之一主一從:在數理上一奇一偶……等,凡事物之相對立者,皆屬異性之別類。宇宙間大如太陽系,太陽為主為陽,眾星球是從是陰,其性屬相異故相感引,遂發生太陽系之功能。小如一原子,核子為主為陽,眾電子為從為陰,其屬性相異故相感引,遂發生其原子之功能。一國家,元首是主是陽,眾臣民是從是陰,其屬性相異,故發生一國家之功能。又於數理上,一三五七九是奇是陽,二四六八十是從是陰,其屬性相異,故發生數學的功能。總之,宇宙之一切能發生相感和之作用,必是感和於其相異之性能而無疑。一個集體中的同異性與別一個集體中的同異性,常起交錯複雜的之感和。整個宇宙就是交錯複雜成為電磁體系的感和體。

  面對這樣混濁的人世,能不有所感慨嗎?尉教官說過:做為一個現代的安全官員,應該有哲學、倫理學的修養,是一點也不錯的。一個安全官員終日耳目所見,盡是兇淫放侈,如果沒有高深堅定的倫理學的功夫,豈不先人墮落於黑暗和罪惡之中嗎?

  當我寫好了報告書的最後一頁的時後,夜已深沉了。妻早已在床上睡著了。燈光下,伊的穿著褻衣的睡態,是十分撩人的。閨房的私愛,也正是先賢聖哲所界定的、有別於天下國家之公愛的人類至情真道;世界種族便賴之以延發;一切仁愛、慈孝的至倫便是賴之以定立。我的心遂充滿了一種至大的歡喜,至於心為之悸悸起來。

  於是我關了燈。

  ……。

  ──一九六七年四月《文學季刊》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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