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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9月27日 星期四

加略人猶大的故事

加略人猶大的故事/陳映真


  〔1〕

  黎明的藍色從石砌的窗戶瀉了進來,自陰暗中畫出粗笨的一桌一椅,並且那樣勻柔地拗出了牆角的四支陶甄的輪廓來。地中海的海風揉進這曙光裏,吹著紗帳,吹著加略人猶大密黑的髮和鬚。

  「我想我已經遇見了一個聰明的人,極聰明的人,」他喃喃地說,「也許他正就是全猶太人的希望,這世界的希望罷!」



  希羅底伏臥在他的身邊,睨視著伊的男人,感到有些害怕起來。曙光照著他的茶銅顏色的臉,雖然比離家前瘦了些,但是旅行和日曝使他臉上的每一寸肌肉都發著結實的光彩了。他的髭和鬚更加濃密起來,以一種懷疑的森黑的顏色,綣綣地爬滿了削瘦的頰、頷而至於喉梗。他的鼻子高而且瘦,有一種泱然的,崢嶸的感覺。連著浩瀚似的額,伊覺得猶大在一種智慧和倨傲的氛圍中,像高居雲叢中的猶太人列祖或先知一般不可企及了。

  伊看見依舊仰臥著的他,伸過一隻手來。伊閉下眼睛,便感覺到一隻厚而大的手,溫柔地撫摩著伊的頭髮了。伊真切地覺得到耶路撒冷遠行之後的他的改變:他變得生意昂然,他的眼睛裏重又燃燒起一種逼人的火焰,那一度震懾了少女的希羅底的火焰!三日來伊重又得到他完全的,一無保留的自由的愛情,這忽促的幸福使伊的女性的心大大地歡喜。但是,伊想著,這一切畢竟是怎麼一回事呢?

  摒擋就緒的時候,天色已是將要破曉的時候了。加略人猶大穿著洗濯乾淨的衣服,顯得十分煥發。這形象看在希羅底的眼裏,愛戀和喜悅,即便在這個離別之前的片刻,也油然地充滿於伊的眉宇和嘴梢了。伊是個美麗的女子,有利未人的血裔所特有的高貴的氣質。伊有一頭為猶大所愛的油潤的東方的烏髮,高高地梳在腦後,便因此裸出了一段像希利尼人的圓柱一般勻整而神奇的頸項來。一種彷彿初熟的橄欖的膚色,襯著白色的疏鬆的衣裳,身柄小巧的希羅底更像一小朵樹蔭草地上的菌子一般可人了。

  猶大正繫著一條紅顏色的腰帶,動作有些粗魯而且草率。他抬起頭來,照樣是那麼冷漠的表情。但他的熱情卻不可掩飾地從他的眼和密閉的嘴唇中流瀉出來。伊不由得走近他的身邊,就被他溫柔地抱住伊的肩膀了。伊感覺到他在輕輕地親吻著他的頭髮,一種幸福的快樂在伊裏面激盪起來。他的甦醒了的生命力,他的那些伊所不能了解的新的希望,摻雜著他完完全全的情熱,在這樣的輕柔的抱擁裏傳給了伊。

  「婦人,」他低低地喚著伊:「婦人,我就走了。」

  門開的地方,以色列地的晨風吹了進來,輕輕地叫人聞著一種彷彿是無花菓的香味。凌晨的紫色在逐漸地褪去,星星的光芒也疲倦起來了。伊看見猶大走進仍舊沉睡著的瘦長的街道裏去。他的一身白淨的衣服,使得那豔紅的腰帶顯得分外的明亮了。遠遠近近散落著各锺方型的石砌的房屋,在太陽尚未升起之前,浸漬在這種柔和的晨風之中,令人有一種冰涼之感。希羅底注視著猶大的身影,在這一片乳白色的石砌的城市中,漸漸的遠去了。他始終沒有迴轉過來,伊想著他那強忍著熱情的冷漠習慣,止不住一個人倚在門邊愛戀地微笑起來。

  〔2〕

  希羅底目送著猶大翻越市街的高地,消失在一片湛藍裏去,輕輕地便掩上了門,習慣地收拾起來。伊打掃著,搬動著一些頓時顯得陌生的傢俱,終於覺得怎樣也擺脫不了猶大的影子。伊回身坐在床上,細心地打理著伊的頭髮。但一想起他才出門,便不禁對自己的這份細心發笑了。伊放下手來,注視著它們交握在自己的懷裏,輕輕地舒了一口氣。伊想起這忽促的三日之間,伊是如何目不暇接地感覺著猶大為伊帶回來一種全新的熱情和生活。一切他往常那種不可知的憂戚全都煙散了。伊想不透畢竟什麼乃燉使他回歸到他那動人的青年時代去。伊沉思起來了。

  五年以前的往事。大耶路撒冷在初夏的夜裏,以一個男子的壯美之姿,浸漬在夜的安詳和柔和裏了。但是在這一切的平和與宴樂之中,反羅馬人的呼吸卻揉和著四郊的葡萄畦裏散發出來的香味,像猶太人的眼睛一般狡慧而隱秘地流傳在這以色列的都城。巡夜的羅馬兵丁,以一種異邦人的粗獷的步伐,走在南耶路撒冷的一條石砌的路上。他們的盔甲閃爍在幾家門窗流露出來的燈光裏,但隨又隱進夜分的蔭影之中。當他們從一家猶太人的會堂轉向對街的時候,夜已十分的濃密,因為許許多多的星星已在不為人知的某一個片刻裏亮了起來。




  這會堂矗立在黑夜裏,因著它的歷史的莊重之感,格外的顯得沉靜了。羊脂燈的光輝,幽幽地塗抹在它的門窗之上。在這曖昧的亮光裏,寄宿著以色列人的靈魂和他們的執著。然而那些巡夜的羅馬人卻不知道在這會堂的地窖中,奮銳黨(註:為猶太人反羅馬統治的秘密結社。)正進行著一個秘密的聚會。

  地窖是一條幽暗的甬道。儘管兩壁上有數對燈架,通常只點燃其中的三座。黨人們用各自的姿勢列坐在牆根,但卻都用心而且困惑地聆聽著一個年輕的猶太人。

  「這是經典上的應允,是我神耶和華的應允,」一個亢張的聲音打斷了那年輕人的話,幾乎是憤怒地:「必使以色列復歸故土,雅各家的必得復興,錫安將蒙救贖,年輕人,錫安將蒙救贖,因耶和華有報仇之日!」

  人眾於是沉落在一種迷惑和疼苦的沉默裏了。年老的祭司亞居拉,這聚會的首領,一面粗聲厲色地說著,已經走近了那個年輕人。他將那種亢張的嗓子抑成為一種威脅的低語了:

  「你這不分潔淨的與污穢的,你這傳說異端的,」他急促地說,「我們信萬軍之耶和華的杖,我們的重擔必將離開,我們的軛必被折斷!」

  這樣地,使眾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這年輕人的身上了。他是個高而瘦的青年,不知道為什麼給人一種骯髒的感覺。也因此使他那紅豔的腰帶顯得極不相稱了。他的髮鬚濃密,茶銅顏色的臉在謹慎的羊脂燈中,閃爍著某一種橄欖菓似的綠色了。他看來老而且疲倦,但一切青春的火焰彷彿都匯集在他的嘲笑的、狡慧的、不馴的眼睛裏,因此使他的臉有著一種微妙的狂野和倨傲。他最近才參加他們的聚會,卻不是他們中的一員。他對復國運動有不亞於他們的熱情,但是他那某一種型式的世界主義卻怎樣也不容於奮銳黨人那種偏狹選民思想了。這個加略人西門的兒子猶大,使他們十分困惑了。

  「羅馬人的擔子,羅馬人的軛一旦除去又如何呢?因你們將代替他們成為全以色列人的擔子和軛。」年輕的猶大說著,彷彿激怒起來:「你們一心想除去那逼迫你們的,為的是想奪回權柄好去逼迫自己的百姓嗎?」

  「我看不出你明白你自己的口裏所說的,」亞居拉說:「若使我們忘卻以色列人如何散落在異邦之中,忘卻以色列的民如何在列邦的手下為奴,忘卻了耶路撒冷覆滅的血腥和哀慟之聲,則我們冒險的圖謀又是為了什麼呢?」

  「我告訴你為什麼罷!」猶大說,他的眼睛因著嘲弄而獰惡地明亮起來了:「我來告訴你們為什麼。你們既然冒著萬險自羅馬人手中圖謀他們的權柄,那麼將來分享這權柄的,除了你們還有誰呢?你們將為以色列人立一個王,設立祭司、法利賽人和文士來統治。然而這一切對於大部份流落困頓的以色列民又有什麼改變呢?耶和華所哀哭的既不只是為著你們,那麼祂將復興的也必不止是你們的罷!」

  「一切的權柄來自耶和華神。」亞居拉說,振開兩手仰望著。在這地窖之中,上天彷彿格外的貼近了。他的臉色痛苦,然而這一振臂之餘,祭司衣服的精美的希伯來式的刺繡,便在這三盞弱燈裏頭魅惑起來:「如何立王,又如何設立祭司全都有律法的規定。律法的規定來自摩西,摩西授自我神耶和華!至於憐恤窮人,那是為耶和華所喜悅的事,在我們的律法中自有多方的體恤──」

  「憐恤?千萬不是的!」猶大憤然地打斷了他的話:「你們配去憐恤他們嗎?那供應著你們從容為以色列的首領的,不正是日日辛勤卻不得溫飽的他們嗎?主人倒受憐恤,這當是律法的正義嗎?況且──」他說著,立起身來,注視著每一個人:「況且,正如我們所說,一切的權柄源自耶和華,那麼羅馬人的權柄──她的權柄如今遍佈世界──又源於誰呢?」

  這是個痛苦的問題。祭司亞居拉坐到位置上,因著迷失而蒼白起來。

  「這些軛,這些重擔不止加在以色列人的身上,這些軛和重擔同樣加在那些在該撒權下的一切外邦人的身上,也在那些無數的為奴的羅馬人身上。」猶大說,臉色變得極為凄楚:「反對羅馬人應不只是以色列人的事,也是……」





  「也是異邦人的事!」亞居拉叫了起來:「所以以色列民當與他們聯合──哼!你這異端,你這不分潔淨的與污穢的!」

  猶大頹然地回到他的坐位,那眼睛裏的火焰就像燈火似地在頃刻之間熄滅了。大家都落入一種憂戚的沉默裏。角隅的一堆供祭的銀器在燈光裏閃耀著,這地窖的甬道開始有深夜的陰冷了。

  這一切都看在少女希羅底的眼裏。她是祭司亞居拉的女兒,在這秘密的聚會中為他們掌燈並服侍飲水和食物。自從這夜以後,這個一向覺得骯髒而且粗魯的青年的眼睛和音容,便逐漸地佔領了伊的驚詫的少女的心了。

  〔3〕

  少女的希羅底等待著,然而也終於不得不使用了一些以一個少女的細緻的心所設計出來小小的詭計,才贏得了猶大。他們秘密地相戀起來,於是這種生命的新的呼吸,便為楢大開闢了一個驚奇的世界了。當然,老祭司亞居拉是不會將女兒委身於像他那樣狂妄瀆神的青年的,何況利未人的婚姻有著它森嚴的戒律。這一對戀人便相約私奔,從伯利恆城西轉,放浪到這個濱臨地中海的城鎮迦薩來,默默地生活著。

  迦薩是個美麗的商都,有著吹不盡的溫柔的海風和經年都在微笑的太陽。那邊的棕櫚樹高大而且健壯,那裏的橄欖樹常青,葡萄肥碩。這一對年輕的情侶來到這遼遠的地方,便卜居在城東近郊的一條小街的盡頭。背著放牧的一大片青翠的草地,面對著一條過往伯利恆,通往耶路撒冷的驛道。

  猶大在當地的會堂裏得了一個微小的職務,便嬾嬾散散地生活起來。他在這初度的激情之中,覺得一座由少年的正義和倫理築成的都城,以一種目眩的速度全部崩潰殆盡了。他為以色列人,為這全世界的人所構思的正義的無有之鄉消失了。他的一切青年的野心、抱負也像一陣海風似地吹到無極。

  然則猶大自己不久也終於發現他並不是能夠完全地耽溺在情熱之中的人。他愛著希羅底,他不容自己懷疑這個事實。然而即使是在那極其熱情的片刻之中,他感到自己卻不能完完全全地沉溺在歡悅裏,甚至一直在猙獰的清醒著。他日甚一日地在愛情中追索著某種完全,但他一天比一天真切地感覺到一種無可如何的失敗。他愛戀著希羅底,這愛濃過烈醇。也便是這愛一直在抹殺著他從內裏感覺得到的矛盾。每次他輕輕地抱著伊,埋首於伊的頭髮、伊的頸的時候,他的心總不住地喃喃著:

  「看我多麼愛著伊,看我多麼愛戀著伊……我可不是擁抱著嗎?……」

  他於是便又感覺到那種失敗了,使他憂戚地把伊緊緊地絞進他的懷裏。激情燃燒起來,然則他覺得自己又漸漸的遠去了,去到那繁星的空際去,他的心是寂寞的。所幸的是希羅底的幸福的、無識的、滿足的臉往往在這種悲愁的片刻裏帶給他一線安慰。他感覺到一種彷彿一個父兄在注視著一張甜蜜地沉睡著的子弟的玫瑰般的臉孔的時候的溫暖和安慰了。這溫暖流過他的全身,想到羈旅異地,不由得全心愛戀起來。

  他便是這樣地渡過漫長的五年。儘管在外表上猶大變得壯碩而且煥發,他已經在不覺之間成了一個憂鬱病患者。一種溫和的、幽暗而且彷彿無極的頹廢和纏綿的、無名的憂愁在他的心的深處築巢而且營絲了。青年猶大的那種厲風激浪的一面已經沉沉地睡去,有時他自己在懷疑年輕的過去,再也不會甦醒了。

  這樣的改變在細心的希羅底的眼中是極其清楚的。伊在暗暗地擔心著。雖說那迷惑了少女的希羅底的,正是他那現在已經失落了的狂悍狡慧的動人的青年時代,但伊卻在日深一日地宿命般地愛戀著他。伊服侍著他,為他收拾這小小的房子,為他做著各樣的餅食。他的喜悅和憂愁會直接地傳到伊,而且完全成為伊的憂喜。伊時常瞭望著門前那條通往故鄉耶路撒冷的驛道,那些成隊的商旅,往往會那麼致命地叩動了伊的鄉愁。伊默默地想起那座蒼老的會堂;伊的逝去了的如花的少女的冠冕;伊的年老而且慈愛的父親。那些來自埃及和跨海而來的異邦的商人們各種不同的風情和衣飾,或許會給予伊一種寂寞中的娛悅罷。但羈旅的感覺也因此益加深重了。這一切都使伊更加深深地依附著猶大。伊付出伊的全部,也完全地棲息在他的不可測的胸臆之中。

  五年的歲月使伊變得益發豐腴美麗了。伊的眼睛像純淨的鴿子的眼,伊的身子像牡鹿一般的俊俏。伊像一朵花似地開放著,然而卻是一朵寂靜的花。一直到這次猶大從耶路撒冷的遠門回來,在這忽促的三日之間為伊帶來從未有過的完全的愛情。伊從未直覺過像這次那樣被完整地所有,那樣清楚地看見他對伊的愛戀。希羅底呼吸著充足滿溢的愛情,一朵明豔的微笑就在伊的臉上開放了。伊立起身來,看見天色已經亮開了,那條良人走過的瘦瘦的街道開始熙攘起來。伊注視著那通到家鄉的驛道,止不住輕聲呼喚起來。

  〔4〕

  猶大在旅次中,覺得比回家的時候更加充滿著生活的熱情。他重新為生活拾得一個目標,那沉睡了五年的生命甦醒了,活潑地在他的身上循環起來。在這短促的三日之中,當他發現曾幾何時自己已經能夠越過那一道不可思議的鴻溝,用完全的自己去愛希羅底的時候,他的心止不住雀躍起來。頭一次他感覺到愛人的幸福,充滿在他的每一個脈動之中,使兩個靈魂合而為一了。

    他想起這數月來在自己身上的改變,就彷彿一盞燈被點燃一般地打亮了在他內裏的黑暗。兩年來,儘管羅馬的巡撫一再加添著鎮壓的措施,反羅馬人的運動卻一天比一天地抽長起來。各處哄傳著自稱為以色列的王,彌賽亞(註:彌賽亞、基督均為「救贖王」之意)和基督的人,招納徒眾,傳講各種不同的教訓。這很引動了猶大的好奇心,便在數月前獨自動身到耶路撒冷去。當他到達聖城附近的伯大尼城的時候,已是晌午的時光。猶大正猶豫著是否繼續走進耶路撒冷,徘徊在這久違的伯大尼城的街道的時候,被一個熟絡的聲音叫住了。他一回頭,立刻便認出奮銳黨的西門來。

  「我聽說過你住到迦薩去,」西門說著就趕上了他:「發福了,幾乎叫我認不出來。」

  猶大的臉紅了起來。他想問起老亞居拉的消息,但終於沒有開口。

  「猶大,你知道,」西門說,「我們都想念你──」

  猶大,在心裏嬾散地微笑起來。他看著比他矮了半個頭的西門。西門是個壯碩的漢子,神韻卑俗。但在這卑俗之中卻存在著一種聰慧,完全平民的聰慧。他的不太濃密的髮鬚在陽光中發生著彷彿乾枯了的棕櫚的褐色,使他看來比實際年輕了許多。猶大不太熟悉他,但不久也發現西門並不是那種難於受人喜歡的人。

  「我一直在思想著你那天和老亞居拉的話,」西門說,就像是一個深交的朋友:「那些思想使我迷亂,我就離開他回加利利去了。回到家裏才知道我的兄弟安得烈也跟從了一個稱為施洗禮的約翰。我曾在約旦河灘上遠遠地聽他教訓人。他居住在曠野之中,以粗羊毛為衣,以蝗蟲野蜜為食。我忽然從他身上看見了一種屬於真正是以色列人的東西,正如你說過的。但我仔細聽著他的教訓,稀奇的是他一直用一種謙卑的愛慕在預言著一個必來的彌賽亞……」

  不知不覺中,他們已經走出了伯大尼的城門,來到一個放牧的高地了。天已向晚,猶大遙遙地望見耶路撒冷的城牆和無數方形的屋宇,在夜涼中默默地倨立著。錫安山的高處,掛著一朵朵牧草般的晚雲。約旦河遠遠地閃耀在夕陽之中,這裏已經沒有迦薩的油綠了,牧草和風都是乾燥的。

  西門拔了一根草梗含在嘴裏,繼續說著:

  「他的預言給人一種不可思議的希望。但我想他既明說他不是那將要來的,且那將來的又大大地高於他,我便索然了。」但西門的眼睛突然光亮了起來,說:「一直到有一天,我的兄弟安得烈匆匆地跑回來,宣說他已經遇見彌賽亞了。據他說,那天他同另一個門徒站在約旦河邊,那施洗的約翰忽然指著一個遠遠地行走著的寂寞的身影說,看哪,這是上帝的羔羊!他們就立刻離開了約翰去跟隨他。第二天安得烈帶我去見那個人,才知道那人並不是別人,卻是一個叫做耶穌的拿撒勒人。你聽聞過這個名字的罷!我和他有過一面之緣,但從未料到他就是那野人約翰所宣言的救主。過了一年,耶穌的行蹟和教訓使他的聲名逐漸高張。他的教訓有無比的權威和愛。這些又使我想起你和亞居拉的話了。有一天耶穌在加利利的海邊直接呼召了我,說也奇怪,我便立刻捨了打漁,做他的門徒。」





  猶大沉吟了起來。一個有權威的教訓是什麼,他是不難料想的,就比如古希利尼人的辯士罷。但一個宣傳著愛的教訓的人,卻使他的遼遠的心志動蕩起來。

  「我細心地跟從他,」西門望著他說:「知道他果然便是以色列人的領袖。他和城中的罪人、窮人、病人、娼妓、稅吏和做賊的為伍,卻有自在的聖潔,便又叫我想起你的話了。來日他的國度定必是我們真正的以色列人的國;他的權柄必使每個以色列的民得福。」

  西門於是極力的慫恿猶大去看看這新的領袖。猶大也決心要觀察這個料定是個極為賢明的領袖。

  數日以後,猶大終於在耶路撒冷城西南馬可的母親馬利亞的家看見了耶穌。

  拿撒勒人耶穌是個極高大的猶太人。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有著葡萄酒顏色一般的頭髮。雖然並不光潤,但都優美而柔軟地微綣著,自頭頂整齊地下垂,而在耳際動人地翻成均勻的波浪。他的鬍鬚濃密,和頭髮有同樣的顏色,自下頷的正中分向左右向內鬈曲著。他的額寬而平滑,發散著一種辛苦和憂愁的情感。他的眼睛像加利利的海水一般的藍。這一對因消瘦而張大的眼睛,在他的談論中隨著他的情感時而憂悒,時而溫慈,時而兇張,時而充滿著愛的光彩。他的鼻和嘴都甚優美,無疵可尋。但是日曬、貧困和竟日的旅行,使他顯得消瘦。臉色在曠黑之中泛著一種虛弱的蒼白,但是在他這一切的風霜和憔悴之中,流露著一股高貴的仁慈的風采。

  猶大使用著他那種冷峻的犬儒的智慧,抑住他五內那種不由自主的傾慕。他像在疾跑中突然強使自己駐腳時那麼吃力地抗拒著耶穌的風采所發出的魅力。「他真是一個天生的領袖呀!」他這麼想著。但儘管他那樣努力地抑制著自己,他已經不由得不每日跟隨著耶穌,細心地聽著他的教訓,留心觀察著他的言行了。

  他看出這拿撒勒人決不是個詭辯的人。他的語言固然優美,但卻極為簡單,甚至有些笨拙。他並不是個沒有幽默感的人,但他卻從未被看見開心地,像一個男人那樣地哄笑過,倒是有人看見他數度哭泣,那麼傷心而且憂戚地哭泣著。他有時談論著極深的奧秘,有時說話像一個生活在純真稚幼的美夢中的無邪的孩子。他能用他那優雅而樸質的語言講述各種比希利尼人的寓言更美麗的比喻和暗喻,但時常說著一些充滿了懾人的權柄的話,每一個聽見他說「我乃真理」,「我即復活!」,「我就是那基督,我就是彌賽亞!」的人,都無法將這些似乎荒謬妄誕的話視為滑稽。

  但是使猶大決心歸從他,是他對待罪人、貧賤者和受侮辱者的誠摯的愛情。他對這些為上層猶太人所唾棄的以色列人,充滿著親切、仁愛和溫慈。但當他指責法利賽人和文士的時候,他的語言嚴重而且震怒。猶大終於被收為第十二個使徒,一個唯一的加利利的外省來的使徒。耶穌召他任為使徒中管銀錢的人,因為猶大的經理銀財上有過人的智慧。

  猶大想著現在他所找著的絕不只是一個像其他野心的十一個師兄弟所料想的政治的彌賽亞,而且更是一個社會的彌賽亞。他終於找到他的思想的偶像了;他自知自己缺乏行動的魄力,如今他找到了那正是他所缺少的,極為聰明的行動家了。他的少年的正義在頃刻之間復甦了,他的生活開始有了一種強烈的目的。他自信在十二人之中,只有他才是真正了解這賢明的拿撒勒人的人,因為他感到自己的重要性幾乎僅僅次於耶穌。他相信耶穌的智慧必能了解並賞識他,因為每次耶穌注視著他時的眼光,是他所從沒見過的那樣扎心而叫人迷惑。「這就足夠了,」猶大想,敬畏之心油然起來:

  「他知道我,我不必像彼得那樣熱情地討好他。有什麼事是這聰明人不能看透的呢!」

  他就是懷著這樣火熱的心回到迦薩去,預備一些必要的行裝,做長久奔波的計劃。他的生命像一把火也似地燃燒了起來。

  「我想我已經遇見了一個聰明的人,極聰明的人,」他不住地對自己說:「也許他正就是猶太人的希望;這世界的希望罷!」

  〔5〕

  從迦薩回來的猶大,以一種無比的工作的熱情,沉默地跟隨在耶穌的後面。恰好他趕上耶穌在耶路撒冷有名的清潔聖殿的事件。猶大站在殿門口,第一次看見耶穌用那樣真實的忿怒驅逐著殿中買賣的牛羊牲畜,把兌換銀錢之人的櫃子嘩啦啦地傾倒在地上,像一陣旋風似的推倒他們的桌椅。他的堂堂的風貌,使他手執繩鞭縱橫殿內,竟沒有一個人敢於反抗他。

  「拿去這些東西!」耶穌說,「不要將我父的殿當作買賣的地方!」

  猶大的眼睛亮了起來。這豈不是對於支配者的正面反抗嗎!這不是對於神職人為著圖謀暴利的制度的公然的挑戰嗎!猶大預想著─個更大的行動;然而祭司和法利賽人在他的凜然的威嚴中,只是暗暗地增加了殺害耶穌的計劃;而耶穌也一點沒有擴大這個激憤的行動的意向。猶大開始有些輕微的失望了。

  猶大一直十分稱職地行使他做為一個司庫的人。他以一種沉默的尊敬和愛慕向著耶穌,他自信他們之間有別的門徒所不能分享的了解。但是過不多久,他的自信開始動搖起來。他本以為耶穌極端聰明而巧妙地將他政治的、社會的目的,掩護在以色列人迷信著由上帝遣來救贖主的傳統寓言的心理,扮演著古先知的神采。但是猶大漸漸覺得他的扮演太過於認真,認真得超過了他的政治和社會的目的。他發現耶穌花了太多的時間去向人宣明他是「神的兒子」之類的消息。他說起他和天上的「父」的關係時,竟真切得令人困惑;他強調著自己的神性的權柄,一點也不能給一個最冷靜的人一種妄諛之感。他煞有介事地宣稱他赦了別人的罪,溫柔地傾聽並同情一個負罪者的聲音,好像他真的超乎於一切的罪行之外,並真的因而有著絕對而完全的赦罪的權柄。而且更使猶大困惑的是,耶穌沒有一次不在群眾瘋狂地擁戴他的時候,悄然退隱。起初猶大得意地斷出這種引退是一種引起一個更大的群眾運動的詭計,然而耶穌三番四次地漠視群眾的感情,實在使他不解。因此,經過竟日的奔波之後,猶大常常要在深夜臨睡的時候對自己詢問並答辯著:

  ──他有三種可能,要不是個瘋子,不然就是個有病的夢想家,再不然便真是他說的神之子了。

  ──然而I他會是瘋子嗎?

  猶大立即想起許多耶穌那些極有智慧的談論來。

  ──況且,一個瘋子不會用那樣非常的急智去答辯法利賽人的詰難的。他的作為顯明他是個清醒的大智慧者。

  ──一個夢想家嗎?

  猶大苦悶地翻了一個身。

  ──夢想家,倒是有點像的。什麼「天上的國度」,什麼「天上的父親」之類的。

  但是就在同時,猶大想起了那次五千人的宴會的場面;他觀察到耶穌是喜好秩序的人;因為他將群眾分成五十至一百的小組。他命令門徒收拾狼藉的餅屑,足見在窮國中長大的耶穌是十分經濟而且實在的人。

  ──那麼,就是神之子了。

  猶大疲倦地嘲笑起來。睡意極濃,最後的詢問已經不屑去研究了。

  ────還是一個夢想者罷!

  他無聲地說,便沉入深睡裏去了。

  這拿撒勒的人耶穌的聲望已經風聞全以色列的地方了。無數的人信從他,有的是因為耶穌的風貌引起他們純屬感情的愛慕;有的是因為願意這個能夠分發餅和魚給他們吃飽的人正是他們未來的王,以便將來他們都能如摩西時代的列祖一般,無須勞動而有一日之食;有的因為他們負罪憂愁的心從他得到了真實無比的安慰和釋放;大部份的人都托望於他為那能夠將他們從羅馬人的鐵蹄中拯救出來的政治的彌賽亞。但在另一方面,羅馬人監視著他,耶路撒冷的法利賽人、文士和祭司們嫉妒地想謀害他。就在這樣的情勢中,耶穌和眾門徒來到聖城附近的橄欖山那裏。猶大看見耶穌指使他的門徒,要騎著驢子走進對他滿是風險的耶路撒冷去。猶大立刻就想起這無非是要故意去應驗撒迦利亞書(註:該書為舊約聖經中之一章,預言為王的彌賽亞必將騎驢進城)上的預言罷了。猶大忽然對這一切的佈置感到厭煩和不屑了,他想著正當耶路撒冷的那些支配者們對他滿有敵意和危險的時候去扮演這喜劇,未免太過於昏妄了。

  耶穌騎在驢背上,漫漫地走進耶路撒冷的城門。合城的人在那一片刻裏歡騰起來。





  「和撒那!和撒那!」

  「哈利路亞,哈利路亞!」

  「和撒那歸於大衛的子孫!奉主名來的,應當稱頌!」

  「那將臨的我祖大衛之國,應當稱頌!」

  「高高在上,和撒那,和撒那!」

  「奉主名來的王,該受稱頌!

  在天上有和平,

  在至高之處有榮光!」

  猶大為這雷動歡聲驚得駐足良久。他看見群眾紛紛解開衣裳,舖在耶穌面前。群眾搖撼著象徵勝利和王權的棕櫚樹葉,全城便進入一種瘋狂的歡喜之中。猶大頓時為一個意念所抓住,以為這必是耶穌取得政權的時候了。他走進群眾,大聲喧嚷起來:

  「復興我祖大衛之國!」

  「奉主名來的王呵!一切榮典歸給他!」

  整個聖城的牆磚和路邊的頑石都彷彿在張口稱頌著。羅馬人恐懼著、遠遠地觀望著,那些撐著神職之旗的以色列的支配者呆呆地從會堂的小窗,望著這狂歡的時刻。猶大感覺到革命的勝利就在眼前,興奮得在人眾中來回奔跑吶喊著。

  但是過不多久,喧騰的聲音漸漸零落,而致於完全寂寥下去。城裏的居民歡喜而且滿足地回到他們的日常生活裡去了,彷彿他們在一起過完了一個愉快的節日一般。耶穌又在那最歡騰的時刻,不知隱退到那裏去了。猶大一個人站在街角,眼看著滿地狼藉的棕櫚葉和塵土紙屑,沉入一種從未有過的失望和悲戚之中了。這失望和悲哀頓時轉化成一股不可思議的忿怒,滿滿地脹著他的胸膺。

  「這傻瓜,這個夢想者!」猶大在心裏嘶叫著,止不住淌下極熱辣的眼淚來。

  〔6〕

  自從那次榮耀的進城之後,猶大對耶穌的失望,使他終日感到噬心的痛苦。他已經明白耶穌真的不對世上的權柄和榮耀抱有野心。但另一方面猶大卻發現了以色列人對耶穌那種絕對無可取代的愛戴。他為這些他的智慧所無由理解的現實覺得悲憤難堪。但是耶穌卻在不斷地向他們晦澀地暗示著他將受死的事,這益發使猶大困惱起來。

  ──他要死掉,也好,不過真太可惜了。他像一點也不知道以色列人的傾慕使他擁有多麼寶貴的力量!

  每次聽著耶穌預言自己的命運時,他總是忿忿地這樣想著。直到有一天一個黑暗的意念湧上他的心,使他終夜不能成眠。他想既然耶穌要死,為何不佈置讓他死在羅馬人的手中,激怒那些深愛著耶穌的群眾,叫奮銳黨人起來領導推翻羅馬人的運動呢?這一剎那的意念使他興奮了,他不由自主地計劃著細節和估計著後果。猶大的心又熱烈地燃燒起來。但是當他想起耶穌的可敬愛的素行和風貌的時候,他的心就大大地不安起來。

  ──他既是神之子,他不會讓別人過份傷害他的罷!

  這個思想給他一點嘲諷性的安慰。天一亮,猶大就匆匆地來到殿堂,會見祭司亞居拉。一些奮銳黨人列坐在四邊。

  「我們給你多少代價呢?」亞居拉說,並不抬起他那大大地蒼老了的頭。

  猶大不知為什麼竟笑出聲來,但沒有人知道他是在努力地忍著他的眼淚。

  「給你三十個銀子罷!」

  那是當時一個奴隸的身價。猶大低下頭去,亞居拉數著銀錢,猶大悉數收進他的袋子裏了。

  接著他們和兩個領袖到內室去商議適當的時機,因為猶大不願意在交到羅馬人的手之前驚動以色列人。他按著他所熟悉的耶穌的行蹟的習慣,決定在夜裏拿他。

  沉默了許久,亞居拉背著他們望著窗外,以一種極為衰弱的聲音問起希羅底。

  「伊想念你,」猶大說,「伊極好!」

  一個尖刻的寂寞襲進他的心,他在外處心積慮地奔波已過了一年,他頓時感到疲倦起來,想起了希羅底的母親似的懷抱了。

  ──不會太久的,事情一了,我就要回去了。

  猶大沉吟著。但一回想那將了的「事情」,一陣不安之感使他微微地戰抖起來。猶大默默地走出了殿堂。

  除酵節到了。耶穌吩咐門徒去張羅過節的食物。在節日的晚宴上,猶大靜靜地看著他的師兄們爭論著一旦耶穌掌權,誰將為大的問題。他看見痛苦而且憂戚的耶穌默默地站立起來,開始一個個為他的門徒洗腳。猶大好奇地看著耶穌那樣熟練地做著奴僕的服侍。當耶穌洗著他的腳的時候,猶大感覺到一種由歡喜和憂愁混和的攻心的暖流,觸到他心靈的底層了。他沒有等揩乾腳就離開酒席出去了。一路上,他像一個嬰孩似地不住哭泣著。

  就在那天深夜,猶大用那聞名於歷史中的一吻,將耶穌交給一個由五百個兵丁組成的羅馬的隊伍。

  第二天早上,羅馬巡撫彼拉多的法庭前,集合了全耶路撒冷並周圍諸城的人,一個震天的浪潮湧著:

  「釘他十字架!」

  「釘他十字架,釘他十字架!」

  「除掉這人!」

  「他的血歸我們,同我們子孫身上!」

  猶大遠遠地望著,在恐怖之中痴呆著。這些瘋狂地喊著處死耶穌的人眾,不正就是七日前以王稱頌著他的那些人嗎?

  「釘他十字架,除去這人,

  釘他十字架!」

  現在他們要他死去,要一個曾一度為他們所深愛的人死去。猶大像死屍一般地青蒼起來。他聽見一個更黑暗而且兇張的呼囂聲。耶穌的磔刑已定。猶大的計劃完全覆滅了,現在他永遠不是一個以色列的志士了,他只是個卑鄙地出賣了師長的門徒。猶大明白了這一切,他覺得渾身冰涼起來。

  群眾蜂湧地走向城外一個稱為各各他(翻譯出來就是髑髏地)的刑場。猶大失神地同群眾走上那哀嘆的悲愁之街,走出城外。

  掛在十字架上的耶穌在噪雜殘酷的嘲弄聲中被豎了起來。猶大凝神地望著它,他的眼睛忽然因著驚嘆微微地亮了起來。他初次看到耶穌有著一對十分優美的兩臂。這曾以木匠而勞動過多的雙手多肉、結實而且十分的筆直。

  「多麼優美的一雙手臂呀!」猶大對自己囁嚅著。

  但是他在這一頃刻之際,猶大完全了解了一切耶穌關於天上樂土的教訓和他上連於天的權柄。他知道耶穌已給這樣贏得了他實現於人類歷史終期的王國,這王國包容著普世之民,它的來臨和宇宙的永世比起就幾乎可以說已經來到人間了。他忽然明白:沒有那愛的王國,任何人所企劃的正義,都會迅速腐敗。他了解到他自己的正義的無何有之國在這更廣大更和樂的王國之前是何等的愚蠢而渺小,他的眼淚彷彿夏天的驟雨一般流滿了他蒼白無血的臉。

  「多麼優美的一雙手臂呀!」猶大說著,伸張開自己的兩臂,對著十字架調整它們的角度。突然間,他調轉身來,像幽靈似地走回城裏去了。

  〔7〕

  關於猶大的結局,福音書上有這樣的記載:

  「猶大……就後悔,把那三十塊錢,拿回來給祭司長和長老,說:

  「我賣了無辜之人的血,是有罪了。」

  他們說:

  「那與我們有什麼相干?你自己承擔罷!」

  猶大就把那錢丟在殿裏,出去吊死了。祭司長拾起銀錢來,說:

  「這是血價,不可放在庫裏。」

  他們商議,就用銀錢買了窖戶的一塊田,為要埋葬外鄉人。所以那塊田,直到今日還叫做血田。這就應了先知耶利米的話,說:「他們用三十塊錢,就是被估定之人的價錢,是以色列人中所估定的,買了窖戶的一塊田。這是照著主所吩咐我的。」

  這段短短的記載,除了對這可憐的猶大有一份疾惡的樂禍的感情,實在是十分精彩的。猶大確是吊死了的,好像一面破爛的旗幟,懸在一棵古老的無花菓樹上。當黎明降臨的時候,我們才在曙光中看到那繩索正是他那不稱的紅豔的腰帶,只是顯得十分骯髒了。

  一九六一年六月二十七日凌晨於臺北永和
  ──一九六一年七月《筆匯》二卷九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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