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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9月27日 星期四

山路

山路/陳映真

「楊教授,特三病房那位太太……」

他從病房隨著這位剛剛查好病房的主治大夫,到護士站裏來。年輕的陳醫生和王醫生恭謹地站在那位被稱為「楊教授」的、身材頎長、一頭灰色的鬈發的老醫生的身邊,肅然地聽他一邊翻閱厚厚的病歷,一邊喁喁地論說著。

現在他只好靜靜地站在護士站中的一角。看看白衣白裙、白襪白鞋的護士們在他身邊匆忙地走著,他開始對於在這空間中顯然是多餘的自己,感到彷彿闖進了他不該出現的場所的那種歉疚和不安。他抬起頭,恰好看見楊教授寬邊的、黑色玳瑁眼鏡後面,一雙疲倦的眼睛。



「楊大夫,楊教授!」他說。

兩個年輕的醫生和楊教授都安靜地凝視著他。電話嗚嗚地響了。「內分泌科。」一個護士說。

「楊教授,請問一下,特三病房那位老太太,是怎麼個情況?」

他走向前去。陳醫生在病歷堆中找出一個嶄新的病歷資料。

楊教授開始翻病歷,同時低聲向王醫生詢問著什麼。

然後那小醫生抬起頭來,說:

「楊教授問你,是病人的……病人的什麼人?」

「弟弟。」他說,「不……是小叔罷。」他笑了起來。「伊是我的大嫂。」他說。

他於是在西裝上身的口袋中,掏出了一張名片,拘禮地遞給了楊教授。

 「李國木 誠信會計師事務所」

楊教授把名片看了看,就交給在他右首的陳醫生,讓他用小釘書機把片子釘在病歷檔案上。

「我們,恐怕還要再做幾個檢查看看。「楊教授說,沉吟著:「請你再說說看,這位老太太發病的情形。」

「發病的情形?哦,」他說,「伊就是那樣地萎縮下來。好好的一個人,突然就那樣地萎縮下來了。」

楊教授沉默著,用雙手環抱著自己的前胸。他看見楊教授的左手,粗大而顯出職業性的潔淨。左手腕上帶著一隻金色的、顯然是極為名貴的手錶。

楊教授歎了口氣,望了望陳醫師,陳醫師便說:
「楊教授的意思,是說,有沒有特別原因,啊,譬如說,過分的憂愁,忿怒啦……」

「噢,」他說。

轉到臺北這家著名的教學醫院之前,看過幾家私人診所和綜合醫院,但卻從來沒有一家問過這樣的問題。但是,一時間,當著許多人,他近乎本能地說了謊。

「噢,」他說,「沒有,沒有……」

「這樣,你回去仔細想想。」楊教授一邊走出護士站,一邊說,「我們怕是還要為伊做幾個檢查的。」

他走回特三病房。他的老大嫂睡著了。他看著在這近一個半月來明顯地消瘦下來的伊的側臉,輕輕地擱在一隻十分乾淨、鬆軟的枕頭上。特等病房裏,有地毯、電話、冰箱、小廚房、電視和獨立的盥洗室。方才等他來接了班,回去煮些滋補的東西的他的妻子,把這病房收拾得真是窗明几淨。暖氣颼颼地吹著。他脫下外衣,輕輕地走到窗口。窗外的地面上,是一個寬闊的、古風的水池。水池周圍種滿了各種熱帶性的大葉子植物。從四樓的這個視窗望下去,高高噴起水,形成一片薄薄的白霧,像是在風中輕輕飄動的薄紗,在肥大茂盛的樹葉,在錯落有致的臥石和池中碩大的、白和紅的鯉魚上,搖曳生姿。

寒流襲來的深春,窗外的天空,淨是一片沉重的鉛灰的顏色。換了幾家醫院,卻始終查不出老大嫂的病因之後,他正巧在這些天裏不住地疑心:伊的病,究竟和那個消息有沒有關係。「啊,譬如說,過分的憂愁,忿怒……」醫師的話在他的腦中盤桓著。然而,他想著,那卻也不是什麼憂傷,也不是什麼忿怒的罷。他望著不畏乎深春的寒冷,一仍在池中莊嚴地遊動著的鯉魚,愁煩地想著。

約莫是兩月之前的一天,一貫是早晨四點鐘就起了床,為李國木一家煮好稀飯後,就跟著鄰近的老人們到堤防邊去散步,然後在六點多鐘回來打點孩子上學,又然後開始讀報的他的老大嫂,忽而就出了事。那天早上,他的獨生女,國中一年生的翠玉,在他的臥房門上用力地敲打著。

「爸!爸!」翠玉驚恐地喊著,「爸!快起來啦,伯母伊……」李國木夫妻倉惶地衝到客廳,看見老大嫂滿臉的淚痕,報紙攤在沙發腳下。

「阿嫂!」他的妻子月香叫了起來。伊繞過了茶几,搶上前去,坐在老大嫂坐著的沙發的扶手上,手抱著老大嫂的肩膀,一手撩起自己的晨褸的一角,為老大嫂揩去滿頰的淚。「嫂,你是怎麼了嗎?是哪里不舒服了嗎……」伊說著,竟也哽咽起來了。

他靜默地站在茶几前,老大嫂到李家來,足有三十年了。在三十年裏,最苦的日子,全都過去了,而他卻從來不曾見過他尊敬有過於生身之母的老大嫂,這樣傷痛地哭過。為了什麼呢?他深鎖著眉頭,想著。

老大嫂低著頭,把臉埋在自己的雙手裏,強自抑制著潮水般一波跟著一波襲來的啜泣。

「嫂,您說話呀,是怎樣了呢!」月香哭著說。李國木把雙手放在驚立一邊的女兒翠玉的肩上。

「上學去吧。」他輕聲說,「放學回來,伯母就好了。」

李國木和他的妻子靜靜地坐在清晨的客廳裏,聽著老大嫂的啜泣逐漸平靜下來。

那天,他讓妻子月香去上班,自己卻留下來配著老嫂子。他走進伊的臥房,看見伊獨自仰躺著,一雙哭腫的眼睛正望著剛剛漆過的天花板。擱在被外的兩手,把卷成一個短棒似的今早的報紙,緊緊地握著。

「嫂。」他說著,坐在床邊的一把籐椅上。

「上班去吧。」伊說。

「……」

「我沒什麼。」伊忽然用日本話說,「所以,安心罷。」

「我原就不想去上班的,「他安慰著說,「只是,嫂,如果心裏有什麼,何不說出來聽聽?」

伊沉默著。伊的五十許的,略長的臉龐,看來比平時蒼白了許多。歲月在伊的額頭、眼周和嘴角留下十分顯著的雕痕。那是什麼樣的歲月啊!他想著。

「這三十年來,您毋寧像是我的母親一樣……」他說,他的聲音,因著激動,竟而有些抖顫起來了。

伊側過頭來望著他,看見發紅而且濕潤起來了的他的眼睛,微笑地伸出手來,讓他握著。

「看,你都四十出了頭了。」伊說,「事業、家庭,都有了點著落,叫人安心。」他把伊的手握在手裏摩著。然後雙手把伊的手送回被窩上。他摸起一包煙,點了起來。

「煙,還是少抽的好。」伊說。

「姊さり。」

他用從小叫慣的日語稱呼著伊。在日本話裏,姊姊和嫂嫂的叫法,恰好是一樣的。伊看見他那一雙彷彿非要把早上的事說個清楚不可的眼神,輕輕地喟歎起來。他一向是個聽話的孩子,伊想著。而凡有他執意的要求,他從小就不以吵鬧去獲得,卻往往用那一雙堅持的眼神去達到目的,伊沉思著,終於把卷成短棒兒似的報紙給了他。

「在報紙上看見的。」伊幽然地說,「他們,竟回來了。」

他攤開報紙。在社會版上,李國木看見已經用紅筆框起來的,豆腐塊大小的消息:有四名「叛亂犯」經過三十多年的監禁,因為「悛悔有據」,獲得假釋,已於昨日分別由有關單位交各地警察局送回本籍。

「哦。」他說。

「那個黃貞柏,是你大哥最好的朋友。」

老大嫂哽咽起來了。李國木再細讀了一遍那伊則消息。黃貞柏被送回桃鎮,和八十好幾的他的瞎了雙眼的母親,相擁而哭。「那是悔恨的淚水,也是新生的、喜悅的淚水。」報上說。

李國木忽然覺得輕鬆起來。原來,他想著,嫂嫂是從這個叫做黃貞柏的終身犯,想起了大哥而哭的罷。也或許為了那些原以為必然瘦死於荒陬的孤島上的監獄裏的人,竟得以生還,而激動的哭了的罷。

「那真好。」他笑了起來,「過一段時間,我應該去拜訪這位大哥的好朋友。」

「啊?」

「請他說說我那大哥唉!」他愉快地說。

「不好。」老大嫂說。

「哦,」他說,「為什麼?」

伊無語地望著窗外。不知什麼時候下起霏霏的細雨了的窗外,有一個生銹的鐵架,掛著老大嫂心愛的幾盆蘭花。

「不好,」伊說,「不好的。」

可是就從那天起,李國木一家不由得察到這位老大嫂的變化:伊變得沉默些,甚至有些憂悒了,伊逐漸地吃得甚少,而直到半個月後,伊就臥病不起,整個的人,彷彿在忽然間老衰了。那時候,李國木和他的妻子月香,每天下班回來,就背負著伊開車到處去看病。拿回來的藥,有人勸,伊就一把一把馴順地和水吞下去;沒有人勸著,就把藥原封不動地擱在床頭的小几上頭。而伊的人,卻日復一日地縮萎。

「……啊,譬如說過分的憂愁、忿怒啦……」李國木又想起那看來彷彿在極力掩飾著內心的倨傲的陳醫師的話。他解開領帶,任意地丟在病床邊的,月香和他輪番在這兒過長夜的長椅上。

--可是,叫我如何當著那些醫生、那些護士,講出那天早晨的事,講出大哥、黃貞柏這些事?

他坐在病床左首的一隻咖啡色的椅子上,苦惱地想著。

這時房門卻呀然地開了。一個懷著身孕的護士來取病人的溫度和血壓。病人睜開眼睛,順服地含住溫度計,並且讓護士量著血壓。李國木站了起來,讓護士有更大的空間工作。

「多謝。」護士離開的時候,他說。

他又坐到椅子上,伸手去抓著病人的嶙峋得很的、枯乾的手。

「睡了一下嗎?」他笑著說。

「去上班罷,」伊軟弱地說,「陪著我……這沒用的人,正事都免做了嗎?」

「不要緊的。」他說。

「做了夢了。」伊忽然說。

「哦。」

「台車の道の夢を、見たりだよ。」伊用日本話說,「夢見了那條台車道呢。」

「嗯。」他笑了起來,想起故鄉鶯鎮早時的那條蜿蜒的台車道,從山墺的煤礦坑開始,沿著曲折的山腰,通過那著名的鶯石下面,通向火車站旁的礦場。而他的家,就在過了鶯石的山坳裏,一幢孤單的「土角厝」。

「嫁到你們家,我可是一個人,踩著台車道上的枕木找到了你家的喲。」伊說。

在李國木的內心裏不由得「啊!」地驚叫了起來。他筆直地凝視著病床上初度五十虛歲的婦人。這一個多月來,伊的整個人,簡直就像縮了水一般地乾扁下去。現在伊側身而臥,面向著他。他為伊拉起壓在右臂下的點滴管子,看著伊那青蒼的、滿臉皺皮的、細瘦的臉上,滲出細細的汗珠來。

「那時候,你一個人坐在門檻上,發呆的……」伊說,疲倦地笑著。

這是伊常說,而且百說不厭的往事了。恰好是三十年前的一九五三年,一個多風的、乾燥的、初夏的早上,少女的蔡千惠拎著一隻小包袱,從桃鎮獨自坐一站火車,來到鶯鎮。「一出火車站,敢問路嗎?」伊常常在回憶時對凝神諦聽的李國木說,「有誰敢告訴你,家中有人被抓去槍斃的人的家,該怎麼走?」伊於是歎氣了,也於是總要說起那慘白色的日子。「那時候,在我們桃鎮,朋友們總是要不約而同地每天在街上逛著。」伊總是說,「遠遠地望見了誰誰,就知道他依然無恙。要你一連幾天,不見誰誰,就又斷定他一定是被抓了去了。」

就是在那些荒蕪的日子裏,坐在門檻上的少年的李國木,看見伊遠遠地踩著台車道的枕木,走了過來。台車道的兩旁,儘是蒼鬱的相思樹林。一種黑色的、在兩片尾翅上印著兩個鮮藍色圖印的蝴蝶,在林間穿梭般地飛舞著。他猶還記得,少女蔡千惠伊踩著台車軌道上的枕木,一邊又不時抬起頭來,望著他家這一幢孤單的土角厝,望著一樣孤單地坐在冰涼的木檻上的、少年的他的樣子。他們就這樣沉默地,毫不忌避地相互凝望著。一大羣白頭翁在相思樹林的這裏和那裏聒噪著,間或有下坡的台車,拖著「嗡嗡--格登、格登!嗡嗡--格登、格登!」的車聲,由遠而漸近,又由近而漸遠了。他,少年的,病弱的李國木,就是那樣目不轉睛地看著伊跳開台車道,撿著一條長滿了野蘆葦和牛遁草的小道,向他走來。

「請問,李乞食……先生,他,住這兒嗎?」伊說。

他是永遠都不會忘記的啊。他記得,他就是那麼樣無所謂好奇、無所謂羞怯地,抬著頭望著伊。他看見伊睜著一雙微腫的、陌生的目光。有那麼一段片刻,他沒有說話。然後他只輕輕點點頭。他感到饑餓時慣有的懶散。可就在他向著伊點過頭的一刻,他看見伊的單薄的嘴角,逐漸地泛起了訴說著無限的親愛的笑意,而從那微腫的、單眼皮的、深情地凝視著他的伊的眼睛裏,卻同時安靜地淌下晶瑩的淚珠。野斑鳩在相思樹林裏不遠的地方「咕、咕、咕--咕!」地叫著。

原不知跑到山中的那裏去自己覓食的他家的小土狗,這時忽然從厝後狠狠地吠叫著走來,一邊卻使勁地搖著它的土黃色的尾巴。

「呸!不要叫!」他嗔怒地說。

當他再回過頭去望伊,伊正含著笑意用包袱上打的結上拉出來的布角揩著眼淚。這時候,屋裏便傳來母親的聲音。

「阿木,那是誰呀?」

他默默地領著伊走進黝暗的屋子裏。他的母親躺在床上。煎著草藥的苦味,正從廚房裏傳來,彌漫著整個屋子。他的母親吃力地撐起上半個身子,說:「這是誰?阿木,你帶來這個人,是誰?」

少女蔡千惠靜靜地坐在床沿。伊說:「我是國坤……他的妻子。」

在當時,少小的李國木雖然清晰地聽見了伊的話,卻並不十分理解那些話的意義。然而,僵默了一會兒,他忽然聽見他的母親開始嗚嗚地哭泣起來。「我兒,我心肝的兒喂……」他的母親把聲音抑的低低地,唱誦也似地哭著說。他向窗外望去,才知道天竟在不知不覺間暗下了大半邊。遠遠有沉滯的雷聲傳來。黃色的小土狗正敏捷地追撲幾隻綠色的蚱蜢。

一年多以前,在鶯鎮近郊的一家焦炭廠工作的他的大哥李國坤,連同幾個工人,在大白天被抓了去了。一直到上兩個月,在礦場上當台車夫的他的父親,才帶著一紙通知,到臺北領回一捆用細繩打好包的舊衣服、一雙破舊的球鞋和一隻鏽壞了筆尖的鋼筆。就那夜,他的母親也這樣地哭著:

「我兒,我心肝的兒喂……」

「小聲點兒……」他的父親說。蟋蟀在這淺山的夜裏,囂鬧地競唱了起來。

「我兒喂--我--心肝的兒啊,我的兒……」

他的母親用手去捂著自己的嘴,鼻涕、口水和眼淚從她的指縫裏漏著往下滴在那張破舊的床上。

「嫂,」他清了清在回想中梗塞起來了的喉嚨,「嫂!」

「嗯。」

這時病房的門謹慎地開了。月香帶著水果和一個菜盒走了進來。

「嫂,給你帶點鱸魚湯……」月香說。

「那時候,我坐在門檻上。」他說,「那模樣,你還記得嗎?」

「一個小男孩,坐在那兒。」老大嫂閉起眼睛,在她多皺的臉上,泛起淡淡的笑意。「太瘦小了點。」伊說。

「嗯。」

「可是,我最記得那天晚上的情景。」

老大嫂說,忽然睜開了眼睛。伊的眼光越過了李國木的右肩,彷彿瞭望著某一個遠方的定點。

「阿爸說,怎麼從來沒聽阿坤說起?」伊說,「我說,我……」

「你說,你的家人反對。」他笑著說。這些故事,從年輕時伊直到四十剛破,也不知聽了老嫂子一次又一次地說了多少次。

「我說,我厝裏的人不贊成。」伊說,「我和阿坤約束好了的。如今他人不在,你要收留我,我說。」月香從廚房裏出來,把鱸魚裝在一個大瓷碗裏,端在手上。

「待一會涼些,吃一點鱸魚,嫂。」伊說。

「真麻煩你唷。」老大嫂說。

「阿母死後,那個家,真虧了有你。」李國木沉思著說,「鱸魚湯裏,叫月香給你下一點麵罷。」

「不了。」伊緩緩地闔上眼睛,「你阿爸說了,這個家,窮得這個樣,你要吃苦的啊。看你也不是個會做(工)的人。阿爸這樣說呢。」

他想起那時的阿爸,中等身材,長年的重勞動鍛煉了他一身結實肌骨。天一亮,他把一個大便當系在腰帶上,穿上用輪胎外皮做成的、類似如今之涼鞋的鞋子,徒步到山墺裏的「興南煤礦」去上工。一天有幾次,阿爸會打從家門口這一段下坡路,放著他的台車,颼颼地奔馳而去。自從大嫂來了以後,阿爸開始用他並不言語的方式,深深地疼愛著伊。每天傍晚,阿爸總是一身烏黑的煤炭屑,偶然拎著幾塊豆腐乾、鹹魚之類,回到家裏來。

「阿爸,回來了。」

每天傍晚,聽見小黃狗興奮的叫聲,大嫂總是放下手邊的工作,一邊擦手,一邊迎到厝口,這樣說。

「嗯。」阿爸說。

打好了洗澡水,伊把疊好的乾淨衣服送到阿爸跟前,說:

「阿爸,洗澡。」

「哦。」阿爸說。

吃了晚飯,伊會新泡一壺番石榴茶,端到阿爸坐著的長椅旁。

「阿爸,喝茶。」伊說。

「嗯。」阿爸說。

那時候啊,他想著螢火蟲一羣羣地飛在相思樹下的草叢上所構成一片瑩瑩的悅人的圖畫。而滿山四處,都響著夜蟲錯落而悅耳的歌聲。

現在月香正坐在病床邊,用一隻精細的湯匙一口口地給老大嫂餵鱸魚。

「還好吃嗎?」月香細聲說。

老大嫂沒有做聲。伊只是一口又一口馴順地吃著月香餵過來的鱸魚,並且,十分用心地咀嚼著。
這使他驀然地想起了他的母親。

自從他大哥出了事故,尤其是他的父親從臺北帶回來大哥國坤的遺物之後,原本羸弱的他的母親,就狠狠地咯了幾次血,從此就不能起來。大嫂來家的那個初夏,乞食嬸竟也好了一陣。但一入了秋天,當野蘆葦在台車軌道的兩邊開起黃白色的、綿綿的花,乞食嬸的病,就顯得不支了。就那時,大嫂就象眼前的月香一樣,一匙一匙地餵著他的母親。不同的是,老大嫂躺在這特等病房裏,而他的母親卻躺在陰暗、潮濕、彌漫著從一隻大尿桶裏散發出來的尿味的房間。

此外,病重後的他的母親乞食嬸,也變了性情。伊變得易怒而躁悒。他還記得,有這樣的一次,當大嫂餵下半匙稀飯,他的母親突然任意地吐了出來,弄髒了被窩和床角。「這樣的命苦啊,別再讓我吃了罷,」伊無淚嚎哭了起來,「死了罷,讓我,死--了罷……」伊然後「我兒,我的兒,我心肝的兒唷--」地,呻吟著似地哭著大哥,把大嫂也弄得滿臉是淚水。

然而,他的母親竟也不曾拖過那個秋天,葬到鶯鎮的公墓牛埔山去。

「阿木,該去牛埔山看一回了。」老大嫂忽然說。

「哦。」

他吃驚地抬起頭來,望著伊。月香正細心地為伊揩去嘴邊的湯水。算算也快清明了。在往年的清明,大嫂、他和月香,總是要乘火車回到鶯鎮去,到牛埔山去祭掃他阿爸和阿媽的墳墓。直到大前年,才正式為大哥立了墓碑。而大嫂為他大哥的墓園種下的一對柏樹,竟也開始生根長葉了。

「高雄事件後,人已經不再忌怕政治犯了。」

老大嫂說,就這樣地決定了在他父親撿骨立塚的同時,也為他大哥李國坤立了墓碑。

「整整吃了一碗鱸魚咧。」月香高興地說。

「今年,我不陪你們去了。」伊幽幽地說。

伊仰臥著,窗外逐漸因著陰霾而暗淡了下來。
「嫂,如果想睡,就睡一下吧。」月香說。

他不自覺地摸了摸口袋裏的煙,卻立刻又把手抽了回來。他的老嫂子,從來不曾像月香一般,老是怨幽幽地埋怨他戒不掉煙。但是,在病房裏,他已有好幾次強自打消摸煙出來抽的念頭了。出去抽罷,又嫌麻煩。他沉默著,想起牛埔山滿山卑賤而又頑固地怒生著的雜草和新舊墳墓的聚落。從土地祠邊的一條小路上走去,小饅頭似的小山的山腰,有一小片露出紅土的新墳。立好墓碑,年老的工人說:

「來,牲禮拿過來拜一拜。」

他和月香從大嫂手中各分到三支香,三人並立在新塚前禮拜著。然而,在那時的他的心中,卻想著墓裏埋著的、經大嫂細心保存了二十多年的、大哥遺留下來的一包衣物和一雙球鞋。他把拜過的香交給月香,插在墓前的香插子裏。大嫂和月香開始在一旁燒著一大堆銀紙。他忽然想起家中最近經大嫂拿去放大的大哥的相片:修剪得毫不精細的、五十年代的西裝頭,在臺灣的不知什麼地方的天空下,堅毅地瞭望著遠處的、大哥的略長的臉,似乎充滿著對於他的未來的無窮無盡的信心。這個曾經活過的青年的身體,究竟在那裏呢?他想著,上大學的時候,偶然聽起朋友說那些被槍斃的人們的屍首,帶著爆裂開來的石榴似的傷口,都沉默地浮漂在醫學院的福馬林槽裏,他就曾像現在一樣,想到大哥的身體不知在哪
里的這個惘然的疑問。

那時候,大嫂毋寧是以一種欣慰的眼神,凝視著那荒山上的新的黑石墓碑罷。

 「生於一九二八年三月十七日

 歿於一九五二年九月

 李公國坤府君之墓

子孫立」

老大嫂說,人雖然早在五零年不見了,但阿爸去領回大哥的遺物,卻是五二年九月,記不得確切的日期了。他問道:「為什麼不用民間的干支表示年月?」

「你大哥是新派的人啊!」老大嫂說。至於大哥的子孫,大嫂說,「你的孩子,就是他的孩子。「他還記得,那時月香不自覺地低下了頭。自從翠玉出生之後,他們就等著一個男孩,卻總是遲遲不來。

「倒也真快,」老工人站在他大哥的新塚邊,一邊抽著一截短到燙手的香煙,一邊說,「二十好幾年羅,阿坤……」

「嗯。」老大嫂說。

老工人王番,是他爸爸的朋友。鶯鎮的煤炭業,因為石油逐漸地成了主要的能源而衰退時,他和他的父親是第一批失了業的工人。李國木的老父,先是在鎮裏搞土水工,之後就到臺北當建築零工去了。而阿番伯卻把向來只當副業的修墓工,開始當做工業做了起來。剛上大學的那年冬天,李國木他阿爸從臺北鬧市邊的一個鷹架上摔下來死了,就是阿番伯修的墓。

他還記得,那時候,在一邊看著一鏟鏟的泥土鏟下墓穴,在他阿爸單薄的棺木上發出鈍重的打擊聲,站在他身邊的阿番伯用他自己的骯髒的手,拭著流在兩頰上的淚,低聲說:「X你娘,叫你跟我做修墓,不聽嘛,偏是一個人,跑臺北去做工……X!」

以為睡著了他的老嫂子,這時睜開了眼睛。

「翠玉仔呢?」伊說,微笑著。

「還沒下課。」月香說,看看自己的腕表。「晚上,我帶伊來看你。」

「你們這個家,到了現在,我是放了心了。」大嫂說。

「嗯。」他說。

「辛辛苦苦,要你讀書,你也讀成了。」伊說。他苦笑了。

小學畢業那年,他的爸爸和阿番伯要為他在煤礦裏安排一個洗煤工人的位置。大嫂不肯。

「阿爸,」伊說,「阿木能讀,讓他讀罷。」

然而,老阿爸就是執意不肯讓他繼續上學。大嫂於是終日在洗菜、煮飯、洗衣的時候,甚至在礦場上同老阿爸一塊喫便當的時候,總是默默地流淚。

有一回,在晚飯的桌子上,阿爸歎著氣說:「總也要看我們有沒有力量。」

「……」

「做工人,就要認命,」阿爸生氣似地說,「坤仔他……錯就錯在讓他讀師範。」

「……」

「說什麼讀師範,不花錢。」阿爸在沉思中搖著頭。

「阿坤說過,讓阿木讀更多、更好的書。」伊說。

他看見阿爸放下了碗筷,抬起他蒼老的面孔。鬍子碴兒黑黑地爬滿了他整個下巴。

「他,什麼時候說的?」阿爸問。

「在……桃鎮的時候。」

長久以來,對於李國木,桃鎮是一個神秘而又哀傷的名字。他的大哥,其實是在一件桃鎮的大逮捕案件的牽連下,在鶯鎮和桃鎮交界的河邊被捕的。少年的時候,他不止一次地去過那河邊,卻只見一片白色的溪石,從遠處伊路連接下來。

河床上一片茫茫的野蘆葦在風中搖動。

「都那麼多年了,你還是信他。」阿爸無力說,摸索著點上一根香煙。

「我信他。」伊說,「才尋到這家來的。」

大嫂默默地收拾著碗筷。在四十燭的昏黃的燈光下,他仍然鮮明地記得:大嫂的淚水便那樣靜靜地滑下伊的於當時仍為堅實的面頰。

老阿爸沒再說話,答應了他去考中學。他一試就中,考取了臺北省立 C 中學。

「我來你們家,是為了喫苦的」

伊說。室內的暖氣在伊消瘦的臉上,塗上了淡淡的紅暈。伊把蓋到頸口的被子往伊的胸口拉著,說:

「我來你們家……」

月香為一把被子拉好。

「我來你們家,是為了吃苦的。」老大嫂說:「現在我們的生活好了這麼多……」

他和月香靜靜地聽著--卻無法理解伊的本意。

「這樣,我們這樣子的生活,妥當嗎?」

老病人憂愁地說,在伊的乾澀的眼中,逐漸泛起淚意。

「嫂。」

他伸出手去探伊的前額,沒有發燒的感覺。

「嫂。」他說。

病人安靜地閉下了眼睛。月香坐了一回,躡著手腳去廚房裏端出了另一小碗鱸魚。

「剩下一點,你吃下去好嗎?」伊和順地說。

他接過魚湯,就在床邊吃著。細心著不弄出聲音來。也許是開始糊塗起來了罷,他思索著大嫂方才的無從索解的話,這樣地在想著。窗外下著細密的雨,使他無端地感到某一種綿綿的哀傷。

「楊教授!」在廚房裏洗碗的月香輕聲叫了起來。

瘦高的楊教授,和王醫師一塊推門走進來。

「飲食的情況呢?」楊教授拿起掛在病人床前的有關病人飯食和排泄的記錄,獨語似地說。

「還算不錯的。」王醫師恭謹地說。

「睡眠呢?」楊教授說,看著沉睡中的病人「睡了。」

「是的。」月香說,「剛剛才睡去的。」

「嗯。」楊教授說。

「楊教授。」李國木說。

「對了。」楊教授的眼睛透過他的黑色的玳瑁眼鏡,筆直地望著他。「想起來沒?關于伊發病前後的情況。」

他於是一下子想起那個叫做黃貞柏的,剛剛被釋放出來的終身犯帶給老大嫂的衝擊。

「沒有。」他望著老大嫂安詳的睡臉,沮喪地、放棄什麼似地說,「沒有。想不起來什麼特別的事。」

「哦。」楊教授說。

他跟著楊教授走到門邊,懇切地問他大嫂的病因。楊教授打開病房的門。走廊的冷風向著他撲面吹了過來。

「還不清楚,」楊教授皺著眉頭說,「我只覺得,病人對自己已經絲毫沒有了再活下去的意志。」

「啊!」他說。

「我說不清楚。」楊大夫說,一臉的困惑,「我工作了將近二十年了,很少見過像那樣完全失去生的意念的病人。」

他望著楊醫師走進隔壁的病房,看見他的一頭灰色的捲髮,在廊下的風中神經質地抖動著。

「不。」他失神地對自己說,「不會的。」

他回到他的老大嫂的床邊,看見月香坐在方才自己坐著的椅子上,向病人微笑著,一邊把手伸進被裏,握住被裏的伊的枯乾的卻是暖和的手。

「睡了沒?」月香和藹地說。

「沒有。」大嫂說。

想著在楊教授來過都不知道的、方才的老大嫂的睡容,月香笑了起來。

「睡了,嫂,」月香說,「睡的不長久,睡是睡了的。」

「沒有。」病人說,「淨在做夢。」

「喝水嗎?「月香說,「給你弄一杯果汁罷。」

「あの長い台車の道。」老嫂子呢喃著說:「那一條長長的台車道。」

月香回頭望瞭望佇立在床邊專注地凝望著病人的李國木,站了起來。

「讓你坐。」

月香說著,就到廚房裏去準備一杯鮮果汁。他於是又坐在病人的床邊了。「很少見過像伊那樣完全失去生的意念的人。」楊教授的話在他的耳邊縈繞著。

「嫂。」他輕喚著說。

「嗯。」

「僕もな、よくその台車道を夢見ぬのよ。」他用日本話,「我呀,也常夢見那一條台車道呢。」

「……」

「難以忘懷啊,」他說,凝視著伊的蒼黃的側臉,「那年,嫂,你開始上工,和阿爸一塊兒推煤車……」

「哦。」伊微笑了起來。

「這些,我不見得在夜裏夢見。但即使在白日,我也會失神似地回憶著一幕幕那時的光景。」他用日本話說,「嫂,就為了那條台車道,不值得你為了活下去而戰鬥嗎?」

伊徐徐地回過頭來,凝望著他。一小滴眼淚掛在伊的略有笑意的眼角上。然後伊又閉上了眼睛。

窗外愈為幽暗了。雨依然切切地下個不停。現在,他想起從礦山蜿蜒著鶯石山,然後通向車站的煤礦起運場的、那一條細長的、陳舊的、時常叫那些台車動輒脫軌拋錨的台車道來。大嫂「進門」以後的第三年罷,伊便在煤礦補上了一個推煤車工人的缺。「別的女人家可以做的,為什麼我就不能?」當他的爸對於她出去做工表示反對的時候,大嫂這麼說。

那時候,小學五年級的他,常常看見大嫂和別的女煤車工一樣,在胳臂、小腿上裹著護臂和護腿,頭戴著斗笠,在炎熱的太陽下,吃力地同另一個女工把滿載的一台煤車,一步步地推上上坡的台車站。汗,濕透了伊們的衣服。學校裏沒課的時候,幼小的他,最愛跟著大嫂出煤車。上坡的時候,他跳下來幫著推;平坦的地方,他大嫂會下來推一段車,又跳上車來,利用車子的慣性,讓車子滑走一程,而他總是留在車上享受放車的快樂。

下坡的時候,他和大嫂都留在車上,大嫂一邊跟他說話,一邊把著刹車,注意拐彎時不致沖出軌道……

夏天裏,每當車子在那一大段彎曲的下坡道上滑走,「吼--吼--」的車聲,總要逗出夾道的、密濃的相思樹林中的蟬聲類來,或者使原有的蟬聲,更加的喧嘩。在車聲和蟬聲中,車子在半山腰上一塊巨大無比的鶯石下的台車道上滑行著。而他總是要想起那古老的傳說:鄭成功帶著他的部將在鶯石層下紮營時,總是發現每天有大量的士兵失蹤。後來,便知道了山上有巨大妖物的鶯哥,夜夜出來吞噬士兵。鄭成功伊怒,用火炮打下那鶯哥的頭來。鶯哥一時化為巨石。從那以後,它就不再騷擾軍民了。每次台車打鶯石底下過,少小的他,仍然不免想像著突然從鶯石吐出伊陣迷霧了,吞吃了他和大嫂去。

運煤的台車的終站,是設在鶯鎮火車站後面的起煤場。由幾家煤礦共同使用的這家起煤場,是一塊寬闊的空地。凡是成交後運往中南部的煤,便由各自之台車運到這廣場中各自的棧間,堆積起深黑色的煤堆,等候著裝上載貨的火車,運到目的地去。

有好幾回,他跟著大嫂和另外的女工,把煤車推上高高的棧道,然後把煤倒在成山的煤堆上。從高高的台車棧道上往下看,他看見許多窮苦人家的孩子,在以舊枕木圍成的棧間外,用小畚箕和小掃把掃集倒煤車時漏到棧外的煤屑。而大嫂總是要趁著監工不注意的時候,故意把大把大把的煤碴往外播,讓窮孩子掃回去燒火。

「同樣是窮人,」大嫂說,「就要互相幫助。」

在放回煤礦的空台車上,大嫂忽然柔聲地、唱誦著似地說……

「故鄉人,勞動者……住破厝,壞門窗……三頓飯,番薯簽。每頓菜,豆腐鹽……」

他轉回頭來,奇異地看著伊。太陽在柑仔園那一邊緩緩地往下沉落。大半個鶯鎮的天空,都染成了金紅的顏色。風從相思樹間吹來,迎著急速下坡的台車,使伊的頭髮在風中昂揚地飄動著。

「嫂,你在唱什麼呀?」他笑著說。

那時候他的大嫂,急速地吐了吐舌頭。他抬著頭仰望他大嫂。伊的雙腮因為竟日的勞動而泛著粉紅,伊的眼中發散著並不常見的、興奮的光芒。

「沒有哇。」伊笑了起來,「不能唱,不可以唱哦。現在。」

「為什麼?」

大嫂沒說話。在一個急轉彎中,伊一面把身體熟練地傾向和彎度相對反的方向,維持著急行中的台車的平衡,一邊操縱著煞車,煞車發出尖銳的「唧--唧」的聲音。遠處有野斑鳩相互唱和的聲音傳來。

「你大哥教了我的。」

滑過急彎,伊忽然平靜地說。一團黑色的東西,在相思林中柔嫩的枝條上優美而敏捷地飛竄著。

「嫂,你看!」他興奮地叫喊著,「你看,松鼠!松鼠唉!」

「你大哥教了我的。」大嫂說,直直地凝望著台車前去的路,眼中散發著溫柔的光亮,「這是三十多年前的三字歌仔,叫做『三字集』。你大哥說。」大嫂子說,「在日本時代,臺灣的工人運動家用它來教育工人和農人,反對日本,你大哥說的。」

「哦。」他似懂非懂地說。

「你大哥,他,在那年,正在著手改寫這原來的『三字集』。有些情況和日本時代有一點不同了,你大哥說。」伊獨語似地說,「後來,風聲緊了,你大哥他把稿子拿來托我收藏。風聲鬆了,我會回來拿,你大哥說……」

「……」

台車逐漸放慢了速度。過了湳仔,是一段從平坦向輕微上坡轉移的一段台車路。大嫂子跳下車開始輕輕地推車子,他則依然留在台車上,落入與他的年齡極不相稱的沉默裏。

後來呢?後來,我大哥呢?那時候的少小的他,有幾次想開口問伊,卻終於只把疑問吞咽了下去。甚至於到了現在,坐在沉睡著的伊的病床前,他還是想對於有關大哥的事,問個清楚。長年以來,儘管隨著年齡和教育的增長,他對於他的大哥死於刑場的意義,有一個概括的理解。但愈是這樣,他也愈渴想著要究明關乎大哥的一切。

然則,幾十年來,大哥一直是阿爸、大嫂和他的渴念、恐懼和禁忌,彷彿成了全家--甚至是全社會的不堪觸撫的痛傷……而這隱隱的痛傷,在不知不覺中,經過大嫂為了貧困、殘破的家的無我的獻身,形成了一股巨大的力量,驅迫著李國木「回避政治」、「努力上進」。使一個原是赤貧、破落的家庭的孩子的他,終於讀完了大學。經過幾年實習性的工作,他終於能在三年多以前,取得會計師的資格,在臺北市的東區租下了雖然不大,卻裝潢齊整而高雅的辦公室,獨自經營殷實的會計師事務所。他帶著大嫂,遷離故鄉的鶯鎮住到臺北高等住宅區的公寓,也便是在那一年。

三個多月以後,李國木的大嫂,終於在醫學所無法解釋的緩慢的衰竭中死去。

把老大嫂的屍體送到殯儀館的當天晚上,他獨自一人在伊的房間裏整理伊的遺物,卻在一個收置若干簡單的飾物的漆盒中,發現了一個厚厚的信封。信封有伊娟好的字寫成的:「黃貞柏先生」。他不知不覺地打開不曾封口的信封,開始讀著大嫂用一種與他在大學中學會的日語不同的、典雅的日文寫成的信。

拜啟

我是蔡千惠。那個被您非常溫藹、真誠地照顧過的千惠。

您還記得罷?在很久很久以前的一個夜晚,在桃鎮崁頂的一個小村莊,您第一次拉著我的手。您對我說,為了廣泛的勤勞者真實的幸福,每天賭著生命的危險,所以決定暫時擱置我們兩家提出的訂婚之議。我的心情,務必請你能夠瞭解啊,這樣子說著的,在無數熠熠的星光下的您的側臉,我至今都無法忘懷。

那夜以後的半年之後,您終於讓我見到了您平時一再尊敬和熱情的口氣提起的李國坤桑。

事情已經過去了三十年多。所以,在前日的報紙上看見您安然地釋放回到故里的現在,不論在道德上和感情上,我都應該說出來。那時候,你叫我稱呼國坤桑為「國坤大哥」,我卻感到一種惆悵的幸福的感覺。「好女孩子呢,貞柏。」

記得當時國坤大哥爽朗地笑著,這樣子對您說。然後,他用他那伊對濃眉下的清澈的眼睛,親切地看著早已漲紅了臉的我,說,「嫁給貞柏這種只是一心要為別人的幸福去死的傢伙做老婆,可是很苦的事。」和國坤大哥分手後,我們挑著一條曲曲彎彎的山路往桃鎮走。在山路上,您講了很多話:講您和國坤大哥一起在做的工作;講您們的理想;講著我們中國的幸福和光明的遠景。

「喂,千惠,今天怎麼不愛說話了?」記得您這樣問了我嗎?「因為想著您的那些難懂的話的緣故。」我說著,就不爭氣地掉下了眼淚。

當然,您是不曾注意到的。在那一條山路上,貞柏桑,我整個的心都裝滿著國坤大哥的影子……他的親切和溫暖、他朗朗的笑聲、他堅毅而勇敢的濃黑眉毛,和他那正直、熱切的目光。因為事情已經過去;因為是三十年後的現在;因為您和國坤大哥都是光明和正直的男子,我以渡過了五十多年的歲月的初老的女子的心,想著在那一截山路上的少女的自己,清楚地知道那是如何愁悒的少女的戀愛著的心(切をいこ女の戀心)!

可是,貞柏桑,倘若時光能夠回轉,而歷史能夠重新敘寫,我還是和當初一樣,一百個願意做您的妻子。事實上,即使是靜靜地傾聽您高談闊論,走完那一截小小而又彎曲的山路,我堅決地知道,我要做一個能叫您信賴,能為您和國坤大哥那樣的人,吃盡人間的苦難而不稍悔的妻子。

然而運命的風暴,終於無情地襲來,由於我已回到台南去讀書,您們被逮捕檢束的事,我要遲到十月間才知道。我的二兄漢廷也被抓走了。我的父母親為此幾乎崩潰了。但其後不久,我終於發現到……我的父親和母親的悲忿,來自於看見了整個逮捕在當時的桃鎮白茫茫地展開,而曾經在中國大陸體驗過恐怖的他們,竟而暗地裏向他們接洽漢廷自首的條件。而漢廷,我那不中用的二兄,伊連有幾個深夜,同他們出去,直到薄明方回。他瞞住了他的好友,他的同志的您和國坤大哥,卻仍然不免於逮捕。

貞柏桑,請您無論如何抑制您必有的震駭和忿怒,繼續讀完這封由一個卑鄙的背叛者(裹切者)的妹妹寫的信。

半年後,蒼白而衰弱的漢廷回來了。他一貫有多麼的疼愛我,您是知道的。

在熬不過良心的呵責時,醉酒的我的二兄漢廷,陸陸續續地向他的妹妹說出了一場牽連廣闊的逮捕。

為了使那麼多像您、像國坤大哥那樣勇敢、無私而正直、磊落的青年,遭到那麼黑暗的命運,我為二兄漢廷感到無從排解的、近於絕望的苦痛、羞恥和悲傷。

我必須贖回我們家族的罪愆。貞柏桑,這就是當時經過幾乎毀滅性的心靈的摧折之後的我的信念。

一年多以後,我從報紙上知道了國坤大哥,同時許許多多我從不曾聽您說過的青年(其中有兩個是我記得和您在崁頂見過面的、樸實的青年),一起被槍殺了。我也知道了您受到終身監禁的判決。

我終於決定冒充國坤大哥在外結過婚的女子,投身於他的家,絕不單純地只是基於我那素來不曾向人透露,對於國坤大哥的愛慕之心。

我那樣做,其實是深深地記得您不止一次地告訴我,國坤大哥的家,有多麼貧困。您告訴過我,他有一位一向羸弱的母親,和一個幼小的弟弟,和一個在煤礦場當工人的老父。而您,薄有資產的家族和您的三位兄長,都應該使您沒有後顧的憂慮罷。然而,更我安心地、坦然地做了決定的,還是您和國坤大哥素常所表現出來的,您們相互間那麼深摯、光明、無私而正直的友情。原以為這一生再也無法活著見您回來,我說服自己:到國坤大哥家去,付出我能付出的一切生命的、精神的和筋肉的力量,為了那勇於為勤勞者的幸福打碎自己的人,而打碎我自己。

貞柏桑:懷著這樣的想像中您對我應有的信賴,我走進國坤大哥的陰暗、貧窮、破敗的家門。我狠狠地勞動,像苛毒地虐待著別人似地,役使著自己的肉體和精神。我進過礦坑,當過推煤車的工人,當過煤棧間裝運煤塊的工人。每一次心力交瘁的時候,我就想著和國坤大哥同時赴死的人,和像您一樣,被流放到據說是一個寸草不生的離島,去承受永遠沒有終期的苦刑的人們。每次,當我在洗浴時看見自己曾經像花朵一般年輕的身體,在日以繼夜的重勞動中枯萎下去,我就想起早已腐爛成一堆枯骨的、仆倒在馬場町的國坤大哥,和在長期監禁中,為世人完全遺忘的、兀自一寸寸枯老下去的您們的體魄,而心甘如飴。

幾十年來,為了您和國坤大哥的緣故,在我心中最深、最深的底層,秘藏著一個您們時常夢想過的夢。白日失神時,光只是想著您們夢中的旗幟,在鎮上的天空裏飄揚,就禁不住使我熱淚滿眶,分不清是悲哀還是高興。對於政治,我是不十分懂得的。但是,也為了您們的緣故,我始終沒有放棄讀報的習慣。近年來,我帶著老花眼鏡,讀著中國大陸的一些變化,不時有女人家的疑惑和擔心。不為別的,我只關心:如果大陸的革命墮落了,國坤大哥的赴死,和您的長久的囚錮,會不會終於成為比死、比半生囚禁更為殘酷的徒然……

兩天前,忽然間知道您竟平安回來了。貞柏桑,我是多麼的高興!三十多年的羈囚,也真辛苦了您了。在您不在的三十年中,人們兀自嫁娶、宴樂,把其他在荒遠的孤島上煎熬的人們,完全遺忘了。這樣地想著,才忽然發現隨著國木的立業與成家,我們的生活有了巨大的改善。早在十七年前,我們已搬離了台車道邊那間土角厝。七年前,我們遷到臺北。而我,受到國木一家敬謹的孝順,過著舒適、悠閒的生活。

貞柏桑:這樣的一想,我竟也有七、八年間,完全遺忘了您和國坤大哥。我對於不知不覺間深深地墮落了的自己,感到五體震顫的驚愕。

就這幾天,我突然對於國木一寸寸建立起來的房子、地毯、冷暖氣、沙發、彩色電視、音響和汽車,感到刺心的羞恥。那不是我不斷地教育和督促國木「避開政治」、「力求出世」的忠實的結果嗎?自苦、折磨自己、不敢輕死以贖回我的可恥的家族的罪愆的我的初心,在最後的七年中,竟完全地被我遺忘了。

我感到絕望性的、廢然的心懷。長時間以來,自以為棄絕了自己的家人,刻意自苦,去為他人而活的一生,到了在黃泉之下的一日,能討得您和國坤大哥的讚賞。有時候,我甚至幻想著穿著白衣、戴著紅花的自己,站在您和國坤大哥中間,彷彿要一道去接受像神明一般的勤勞者的褒賞。

如今,您的出獄,驚醒了我,被資本主義商品馴化、飼養了的、家畜般的我自己,突然因為您的出獄,而驚恐地回想那艱苦、卻充滿著生命的森林。然則驚醒的一刻,卻同時感到自己已經油盡燈滅了。

暌別了漫長的三十年,回去的故里,諒必也有天翻地覆的變化罷。對於曾經為了「人應有的活法而鬥爭」的您,出獄,恐怕也是另一場艱難崎嶇的開端罷。

只是,面對廣泛的、完全「家畜化」了的世界,您的鬥爭,怕是要比往時更為艱苦罷?我這樣地為您憂愁著。

請硬朗地戰鬥去罷。

至於我,這失敗的一生,也該有個結束。但是,如果您還願意,請您一生都不要忘記,當年在那一截曲曲彎彎的山路上的少女。

謹致。

黃貞柏樣

 千惠上

他把厚厚的一疊用著流暢而娟好的沾水筆寫好的信,重又收入信封,流著滿臉、滿腮的眼淚。

「國木!怎麼樣了?」

端著一碗冰凍過的蓮子湯,走進老大嫂的房裏的月香,驚異地叫著。

「沒什麼。」他沉著地掏出手帕,擦拭著淚。

「沒什麼。」他說:「我,想念,大嫂……」

他哽咽起來。伊抬頭,他看見放大了的相片中的大哥,晴朗的天空下,在不知是臺灣的什麼地方,瞭望著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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