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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9月27日 星期四

淒慘的無言的嘴

淒慘的無言的嘴/陳映真


  換好了一套乾淨的睡衣,我還強使自己平直地躺在床上。但我的心卻依然那樣頑強地悸動著。這可使我有些兒不安起來了:到底我的病是不曾全好了的。但是,我想著:那也只是不曾全好罷了;而這就要好下去,是沒有問題的。半個月以前的一日,那個年紀輕輕地便有些禿著頭的醫生,照例找我談了談,一邊還在許多卡片上刷刷地寫。最後他說:

  「好了。」

  我站了起來。他從有一點髒了的白外套摸出一根菸,叼在嘴角上,一邊收拾著那些卡片,上了鎖。我注視著那一支因為帶有菸嘴而顯得很長而且白的香菸,便覺得有些不高興起來。一進了醫院,便叫他們禁了菸。我忽然地以為:在被禁了菸的病人面前抽菸的醫生,簡直是個不道德的人,然而他卻只是說著:

  「好了,好了。」



  他的臉似乎有些高興的樣子。這樣的神色,是不大常見於他們那種職業性的冷漠的臉的。這時郭先生走進了辦公室,一看見我,便突然在他的似乎已經很疲倦的臉上,展開了雖然並沒有惡意,卻顯然很是虛偽的笑容。他哄著小孩似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在這樣的時候,我也只能很和善地笑著。醫生把雙手插進口袋裏,望著我們。我於是走了出去。他一向是個很自以為是的人,就和一般的青年醫生一樣。但我走出辦公室沒有幾步,便聽見醫生用日本話對郭先生說:

  「這個傢伙,顯然是在漸漸地好起來了。」

  我呆立在那兒約有幾秒鐘罷。後來怎麼也不能取消當天下午的鋼琴課,一個人回到病房裏躺了下來。那時我才開始算出來到這個精神病院已有一年半了。

  這以後不久,他們便果然允許我在午後作院外的散步。我坐了起來,把衣服拉平了,用雙手攏貼了頭髮,走到值日室去。不料高小姐坐在那裏,讀著厚厚的日文雜誌。我站在門口,遠遠地看著伊的書上的插畫。伊抬直了頭,我們的眼光在窗玻璃的映像上碰住了。我趕忙笑著。

  然而伊並沒有笑。這樣使我有點難於打發自己的笑容了。伊是個肥碩的女子,當然並不漂亮的。可是也斷乎不是一個醜陋的女人。伊撕下一張外出證填寫著。

  「去好久?」伊說。

  「一樣罷,和往常一樣。」

  「五點鐘回來。」

  「嗯。」

  伊蓋著章的時候,我從窗外看見一輛車子駛進醫院的大門。高小姐把外出證放在桌角上。我說:

  「高小姐。」

  伊轉過頭來望著我。我又笑了一次,說:

  「來了一個病人了。」

  伊打開了窗子。一個混身打戰的病人被扶了下來。他的家人在後面帶著舖蓋、臉盆、熱水瓶等。這情景使我噁心。然而伊只是懶洋洋地穿起護士的白外衣,在讀著的一頁上作好了記號,合起書來。伊靠在牆上,對著我說:

  「你還在這兒做什麼啦?」

  伊把書收進抽屜。我走了出去。太陽照著醫院的小小的草坪。醫院的大門還堵著那輛紅顏色的出租汽車。兩個彷彿是病人家屬的小孩子,坐在車旁的陰蔽處。看著他們那樣無邪地悲苦著的險,我忽然決定從後面的小門出去了。

  南風吹著綠油油的稻田。我沿著醫院的高牆走著。我想起了高小姐那種無破綻的表情。伊皺著眉對你說:

  「你還在這兒做什麼啦?」

  你還在這兒做什麼啦?病人來了不是嗎?我得忙碌起來了!伊一定這麼想著。我不能說這是虛偽。然而我一直忘記不了約莫在七個多月以前,就是三月間罷,我尚在時而清醒、時而發病的一個晚上。那時我不知何以一個人在病室裏哭了起來。伊大約碰巧路過我的病房,便開了門進來,伊一進來我便不哭了,因為我彷彿以為男人在女人的面前哭是很丟臉的一件事。伊問這個問那個,我都沒理會。伊似乎便想走了。然而伊站了一會,忽然用手絹為我揩著眼淚。揩著揩著,我聽見伊說:

  「大學生了,哭什麼!」

  那聲音微弱、慌張,也彷彿有些沙啞。我靜靜地躺在那裏,不作一聲。我感到手絹不知在什麼時候便成了伊的綿綿的手,在我的臉頰輕輕地摩挲著。

  這以後的很久,我對於高小姐便存了恐懼和親切所混雜的情緒。在白天裏,就如方才罷,伊能極其自然地擺著那樣若無其事的表情。我曾咬定那是一種可恥的虛偽。但是正如那醫生說的:正常的或不正常的人,都有兩面或者甚而至於多面的生活。有時或者應該說:能夠很平衡地生活在不甚衝突的多面生活的人,才叫正常人的罷。但我始終忘不掉那隻曾經撫摸過我的臉綿綿的手。何況這隻手能彈奏很好的練習曲。我曾經在醫院裏跟伊上過鋼琴課。




  「你這笨瓜!」伊常常說。我默默地看著伊那發光的眼睛。只有在這時伊才有點稱得上美麗。伊熱心地為我重彈三、四個小節。然而在彈奏上我果然是一個笨瓜的罷,但我有不錯的耳朵。我聽出伊彈著柴可夫斯基的「沉思」的前一小部分,簡直精彩極了。然而那個郭先生卻很無知地輕蔑著伊的潛在的才能。有一次我差不多和他爭辯起來。他也彈琴的,但那完全是沒有訓練和素養的玩耍。

  這樣,我便決心、去看看郭先生了。

  郭先生住在一個小小的佈道所裏,他是一個實習階段的神學生。記得有一次問了他一個這樣的問題,我說:

  「就神學的觀點來說,精神病有什麼意義呢?」

  「呵,呵──」他說。

  接著他的整個人便落入一種困難的沉思之中了。他於是喫力地分別精神症和被鬼附身者的差別。

  「這如果不是我自己的體驗,像我們這種有知識的人,是不易說出口的。」他說。

  於是他開始述說他的「體驗」了。說是有一次他隨著他的老師,去看一個被惡鬼附身的鄉村醫生。一進門那惡鬼便藉著醫生的口說:

  「牧師,這是我的私仇,你不用來管。否則我當著這許多人揭開你們一干人的陰私。」

  而那醫生終於被折磨致死了。據郭先生說,這完全是罪的問題。據說原來這惡鬼便是被醫生謀害的,為了奪他的妻子。那個當時做著醫生太太的淫婦,也自戕而死了,云云。

  不料我被這故事魅惑了。我原是個有些愛好神秘的人。就這樣我們便熱絡起來。

  ※※※

  他出來開門的時候,僅僅穿著不甚乾淨的內衣褲。我第一次看到他的頗為健康的身體。年紀和我彷彿的他,比起我來,是個多毛髮的人。我走進他的房間,一張美國民謠的合唱曲正在他的唱機上轉著。我隨手在他的書架上取下一本書,隨便翻著,等著他開口。因為一向都是他先開口的。然而我翻了半晌書,卻依舊不見他說話。我看了看他,他卻坐在那兒,似乎在傾聽音樂。我於是說:

  「我們院裏又來了個病人。」

  他望著我,有些癡呆的樣子。他說:

  「什麼?」

  我加大聲音說:

  「我們院裏,又添了一個病人。」

  他點點頭,忽然關掉了唱機。房間裏便頓時靜寂起來。我於是聽見很微弱的自來水的聲音。我說:

  「沒有關好?」

  他笑了笑。說:

  「壞了!」

  我們停頓了一會,把書放在書架上。我說:

  「那個人混身抖抖索索。精神病的花樣真多。」

  他沒說話,為我倒了茶。我說:

  「謝謝。」

  「世道變了很多啊!」他說。

  「好像上帝也丟棄這個世界了。太蕪雜的緣故。」

  他想了想,停頓著。每次到了最後,他總是很英勇地退守住做為一個神學生的立場。

  「也不是,」他沉吟說:「聖經上也說的:末世的時候,亂世道,災禍不斷;戰爭、殺伐、異病……而精神病是異病之一。」

  我想起了在醫院的草坪上那些晒著太陽的輕病人們。一張張蒼白的臉上,一雙雙無告的眼神裏,都塗敷著冷澈得很的悲苦。這些悲苦的臉,常常對著你惡戲地笑了起來,使你一驚,彷彿被他窺破了你的什麼。

  「罪。」我輕輕地說:「這毒蛇的種類呵!」

  他沒有理會我的揶揄。他小心地把唱機開了,音量放得很細。他說:

  「我曾經想過。就像你說的,大半的精神病者是人為的社會軋鑠的犧牲。然而基督教還不能不在這軋鑠中看到人的罪。」

  我看見他的誠實的眼睛低垂著。他確乎努力地衛護著他所藉以言動的原則,但他已然沒有了對於新耶路撒冷的盼望了。我的耶路撒冷又在那裏呢?那麼剩下的便似乎只有那宿命的大毀滅。





  於是我們都有些憂愁起來。雖說這憂悒的起點各有不同,但性質卻是一樣的。這時我偶而看到茶杯旁有一張白色的卡片。我於是撿了起來,才知道是一張照片。一張很舊了的女學生模樣的照片。我深怕他會生氣,便把它放回原處。但他卻伸著手接了過去。他看著,突然有一點羞澀地微微地紅了眼眶那一帶的臉。

  「情人嗎?」我說。

  「大約是夾在方才那本書裏,掉下來的。」

  「大約是的罷。」我說。

  他只是笑笑,便就近夾進一本英語字典裏。

  「好久以前的事了。」他終於說,似乎有些許的傷感。

  我忽然覺得有些內疚了,便隨口說:

  「我的戀愛,一直是不順遂的。」

  他正面望著我,關掉唱機。一張頗為整齊的臉,漸漸地佈滿同情的顏色。我慌了起來,便隨便亂編了一個我自己都不滿意的戀愛故事。

  「後來呢?」他沉重地說。

  「後來嗎?」我說,裝出很愁困的臉:「後來那女的生了一場病,死了。臨死還說恨著我咧。」

  「可是我相信實際上是愛你的。」他熱心地說。

  郭先生於是也談起女子了。他把自己說成英雄,說成為一個為許多女子糾纏不清的男人。這使我很駭異起來。就這一點,他幾乎和一般好誇口的獨身男人有過之而無不及。後來他說到高小姐:

  「我只當做音樂上的朋友。不料我有一天接到伊很熱情的信了。」

  「哦!」我說。

  「看不出來是那樣的女子罷,」他得意地說,「年紀又大過於我們。」

  我對於他說的「我們」很厭惡起來。當然自始我便不信他所說的,然而不管是否由於妒嫉,我對他有些厭煩了。他忽然說:

  「你碰到過女子嗎?」

  過了一會,我才明白了他的語意。我說:

  「嗯。」

  「啊?」他說。

  「有一次一個女子摸過我的臉。」

  他呆了一會,便笑了起來。我站起來說我得走了。

  「不送了。」他說。

  我走出他的房間,又聽見滴滴答答的漏水聲,心情便有些苦惱了。

  我走出小佈道所,看見了那依舊顯得很無聊的小鎮的街道。一路上,我一直對自己說,郭先生所說的八成不會是真的。那一類的男人往往如此。我於是想起一個綽號叫「阿牛」的大學同學來。這個以「少數民族」的名義考進來的學生,便有些像郭先生那樣,常常流露著膚淺到令人討厭的男性主義。所以高小姐的事也是假的。當然,我想:真的或假的,對我都是無所謂的事,何況我的病就要好全了,便要離開這兒了。我真希望能趕上回臺北送俞紀忠出國。俞是好同學,來院裏看過我四次,信也來得很勤,滿腦子都是「美國的生活方式」。就是他常說的:

  「離開總是好的,新天新地,什麼都會不同。」

  我不置可否。但記得曾這樣隨便問過:

  「那是漂泊呀!或者簡直是放逐呀!」

  他忽然那樣筆直地注視著我。我看見他的很美麗的眉宇之間,有一種毅然的去意。他說:

  「你不也在漂泊著嗎?」他笑了:「我們都是沒有根的人。」

  我仍然記得那時的我的心情是很痛苦的。但我一點也沒有因此反射他的想法。一半由於我們是好朋友,另一半便是由於他的話似乎沒有錯。我的痛苦不就說明了它的正確性嗎?但是卻不料這句話給了現在的我以一種清新的愉快。俞紀忠說過:

  「離開總是好的……」

  而我也便要離開這兒的,那個醫生說。可惜他以及他們從來不知道我懂日語。大學裏選修的。他們那樣愛好外國的語言,足見他們也未嘗是有根的人。但我對於他們的愛好外國語也不能有一種由衷的憤怒,足見我確乎是沒有根的人。俞紀忠的話從來沒有全錯過。

  既然是不久就要離開了,就想起來在未走以前到蔗園那邊去看看。但往時每回我總是在平交道沿著糖廠的小火車軌往右走,到倉庫那邊去看一些工人們。他們總共才只十來個人,腳上都穿著由輪胎橡皮做成的彷彿草鞋那樣的東西。我最愛的便是這個。它們配著一雙雙因勞力而很均勻地長了肌肉的腿,最使我想起羅馬人的兵丁。我曾經差一點兒就是個美術學生。因此對於他們那種很富於造型之美的腿,和為汗水所拓出來的身體,嚮往得很。當陽光燦爛,十來個人用肩膀抵著滿載的貨車箱,慢慢地向前進行的時候,簡直令人感動。我時常情不自禁地在我的信中向俞紀忠描寫這些情景,並說這實在是一個極好的浮彫素材。而他總是冷漠得很。他不懂得畫,是很可惜的。此外他們在火車的鐵軌上啃著甘蔗;或者三兩個人蹲著下棋,都很好看。遺憾的是我不懂他們的話,又穿著這兒的人都能辨別的衣服,常常只有隔著遠遠地瞧著他們。

  但今天我決定不去倉庫那邊了。我從平交道那兒開始向左面走。順著很小氣的小火車軌看去,遠遠的夾道有一片青葱的蔗田,黛綠的山巒襯在上面,看來真有些誘人。我因此便踏著枕木走著,彷彿有點童心未泯。但不久我發覺今天在鐵道上走動的人似乎很多,而且都迎著我向倉庫那邊走。我一問,則說是那邊殺了人了。

  我於是反踏著枕木往回頭走,而且當然走得快些,幾乎有了跑步的意思。但枕木間隔不一,所以反而有些侷促。果然在倉庫那邊有許多的人,顯得很是熱鬧。殺人是常聽見說的,卻從不曾目睹過。

  一個細瘦但甚結實的女子的屍體,僵臥在地上,俯向泥土。衣裙已經剪開,伊的背呈著蠟黃的死色,而在脊梁的右邊分散著三個烏黑的淤凝的血塊。其中有一個把胸衣的繃帶染成橘紅的顏色了。一個穿香港衫的驗屍官,用很精細的解剖剪刀伸入淤血的傷口。

  「嘖嘖!呵──」一個旁觀的老婦人說。

  「用起子鑿的。」一個男人說:「從背後追來,僕、僕、僕,就是三下。」

  旁觀的人中之後來者,都傾聽著。一個警官輕輕地揮著手,制止在內圈裏被擠向死屍的許多小孩子們。太陽已經偏西,照著倉庫的牆,竟也有些紅艷。人們彷彿觀看支解牲畜那樣漠然地圍著。驗屍官儘量插入剪刀,左右搖著,然後抽了出來,用尺量著深度,一旁的助手便在一個畫成的人體上做著記號,記錄著。

  「人呢?」有人問著。

  「跑了,向蔗田那邊跑了。」

  我於是聽說是一個企圖逃跑的雛妓,被賣了伊的人殺了。

  驗屍官站了起來,將俯臥的屍體翻仰開來。人們於是看見更多的小淤血,初看彷彿是一些蒼繩靜靜地停著,然而每一個斑點都是一個鑿孔。剪開胸衣,露出一對僵硬了的、小小的乳房。有一隻乳上很乾淨地開了一個小鑿口,甚至血水也沒有。伊的臉削瘦,嘴角掛著含血的唾液。看不出來是娟好或醜陋的臉,蓋滿了死亡的顏色,頭髮因沾滿了泥土,顯得很是齷齪。這樣的裸體,使一些原先忙著說明的男人都奇眇地沉默起來。因此,一些好問的女人們也噤住了。

  我擠出人群,好像是因為覺得回院的時間到了,何況我又沒有帶著錶。我便信步往回院的路走著。暫時間我有些茫然,因為這是我畢生第一次看到的裸的女體。我想起那一對小小的乳房,那印象幾乎有點像隔夜的風乾了的饅頭。而最令人不安的,便是伊的那一頭很齷齪的頭髮。

  我回到院裏,看見醫生在院門口同午間新來的病人家屬談著話。因為他們和車正擋住大門,我便站在一旁看著已經坐在車上的小孩。最小的男孩已歪著頭睡著了。這使我一下子難過起來了。醫生看見我站著,便讓開一條路。我從他們中間擠過,剛好聽見醫生對那個家屬說:

  「看看罷,我們會跟你聯絡的。」

  我慢慢地走在草坪上,天氣有些涼了。忽然我想起了「朱利.該撤」中安東尼說的話:

  ──我讓你們看看親愛的該撒的刀傷,

  一個個都是淒慘、無言的嘴。

  我讓這些嘴為我說話……

  ※※※

  第三幕第二場罷。還考過的。我記得教莎劇的黃神父用很美麗的英文讀著原句的光景。抑揚頓挫,真有些管風琴的調子。我曾多麼激賞過。然而我於今才知道,將肉身上致死的傷口、淤血的傷口比做嘴,是何等殘酷何等陰慘的巨靈的手筆。

  ※※※

  第二天剛好又是例行的檢查診斷。醫生說:

  「你大約就可以出院了。」

  「嗯。」

  他看著我,過了一會兒,才說:

  「不覺得高興嗎?」

  「啊,啊啊,當然高興。」我說。醫生微傲地笑了起來。不知道為什麼,我忽然說:





  「昨天做了夢,很好玩的夢。」

  「哦?」

  「不過很無聊,沒什麼說的。」

  「說說看罷。」

  「夢見我在一個黑房裏,沒有一絲陽光。每樣東西都長了長長的霉。」

  醫生撕了一張拍紙,開始刷刷地記著。我有些不安起來了。我實在記不得我是否確乎做過夢,但我還說:

  「有一個女人躺在我的前面,伊的身上有許多的嘴……」

  「許多什麼?」

  「許多的嘴,」我指指著自己的嘴說:「就是嘴巴。」

  醫生注視著我,輕輕地皺了眉。他說:

  「以後呢?」

  「那些嘴說了話,說什麼呢?說:『打開窗子,讓陽光進來罷!』」

  醫生很用心的聽著。他很少這樣過。一切自以為是的人都很少傾聽別人的話的。他的傾注使他的臉顯得有幾分的聰明。我因此說:

  「你知道歌德嗎?」

  「什麼?」

  我伸了手,他便另外給我一張紙。我用桌子上的沾水筆寫下歌德的全名。

  他用德文讀著:Johann Wolfgang Goethe

  「就是他臨死的時候說的:『打開窗子,讓陽光進來罷!』」

  「哦,哦!」醫生說。

  「後來有一個羅馬人的勇士,一劍劃破了黑暗,陽光像一股金黃的箭射進來。所有的霉菌都枯死了;蛤蟆、水蛭、蝙蝠枯死了,我也枯死了。」

  我笑著,醫生卻沒有笑。他研究了一會,便把它小心地和卡片收集在一處。他抬頭看了看我,他的眼睛藏有一絲憐憫的光采。我站了起來。醫生說:

  「果然是很好玩的夢。」

  但過了一個星期,我還是很健朗地出了院。臨走的時候,我又問起那夢的意義,醫生說:

  「你現在已經不是病人,所以那些夢對我是沒有意義了。」

  我們便相視而笑了。但我一直記不清我確乎曾否作了那一場噩夢。

  ──一九六四年六月《現代文學》二十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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