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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9月27日 星期四

將軍族

將軍族/陳映真


  在十二月裡,這真是個好天氣。特別在出殯的日子,太陽那麼絢燦地普照著,使喪家的人們也蒙上了一層隱秘的喜氣了。有一支中音的薩士風在輕輕地吹奏著很東洋風的《荒城之月》。它聽來感傷,但也和這天氣一樣地,有一種浪漫的悅樂之感。他為高個子修好了伸縮管,彆起嘴將喇叭朝地下試吹了三個音,於是抬起來對著大街很富於溫情地和著《荒城之月》。然後他忽然地停住了,他只吹了三個音。他睜大了本來細瞇著的眼,他便這樣地在伸縮的方向看見了伊。

  高個子伸著手,將伸縮管喇叭接了去。高個子說:

  「行了,行了。謝謝,謝謝。」



  這樣地說著,高個子若有所思地將喇叭挾在腋下,一手掏出一支縐得像蚯蚓一般的煙伸到他的眼前,差一點碰到了他的鼻子。他後退了一步,猛力地搖著頭,彆著嘴做出一個笑容。不過這樣的笑容,和他要預備吹奏時的表情,是頗難於區別的。高個子便咬住那煙,用手扶直了它,劃了一支洋火燒紅了一端,嗶嘰嗶嘰地抽了起來。他坐在一條長木凳上,心在很異樣地悸動著。沒有看見伊,已經有了五年了吧。但他卻能一眼認出伊來。伊站在陽光裡,將身子的重量放在左腿上,讓臀部向左邊畫著十分優美的曼陀玲琴的弧。還是那樣的站法啊。然而如今伊變得很婷婷了。很多年前,伊也曾這樣地站在他的面前。那時他們都在康樂隊裡,幾乎每天都在大卡車的顛簸中到處表演。

  「三角臉,唱個歌好嗎!」伊說。聲音沙啞,彷彿鴨子。

  他猛然地回過頭來,看見伊便是那樣地站著,抱著一隻吉他琴。伊那時又瘦又小,在月光中,尤其的顯得好笑。

  「很夜了,唱什麼歌!」

  然而伊只顧站著,那樣地站著。他拍了拍沙灘,伊便很和順地坐在他的旁邊。月亮在海水上碎成許多閃閃的魚鱗。

  「那麼說故事吧。」

  「囉囌!」

  「說一個就好。」伊說著,脫掉拖鞋,裸著的腳丫子便像蟋蟀似地釘進沙裡去。

  「十五、六歲了,聽什麼故事!」

  「說一個你們家裡的故事。你們大陸上的故事。」

  伊仰著頭,月光很柔和地敷在伊的乾枯的小臉,使伊的發育得很不好的身體,看來又笨又拙。他摸了摸他的已經開始有些兒發禿的頭。他編扯過許多馬賊、內戰、私刑的故事。

  不過那並不是用來迷住像伊這樣的貌寢的女子的啊。他看著那些梳著長長的頭髮的女隊員們張著小嘴,聽得入神,真是賞心樂事。然而,除了聽故事,伊們總是跟年輕的樂師泡著。

  這使他寂寞得很。樂師們常常這樣地說:

  「我們的三角臉,才真是柳下惠哩!」

  而他便總是笑笑,紅著那張確乎有些三角形的臉。

  他接過吉他琴,撩撥了一組和弦。琴聲在夜空中錚錝著。

  漁火在極遠的地方又明又滅。他正苦於懷鄉,說什麼「家裡的」故事呢?

  「講一個故事。講一個猴子的故事。」他說,嘆息著。

  他於是想起了一支故事。那是寫在一本日本的小畫冊上的故事。在淪陷給日本的東北,他的姊姊曾說給他聽過。他只看著五彩的小插畫,一個猴子被賣給馬戲團,備嘗辛酸,歷經苦楚,有一個月圓的夜,猴子想起了森林裡的老家,想起了爸爸、媽媽、哥哥、姊姊──。

  伊坐在那裡,抱著屈著的腿,很安靜地哭著。他慌了起來,囁嚅地說:

  「開玩笑,怎麼的了!」

  伊站了起來。瘦楞楞地,彷彿一具著衣的骷髏。伊站了一會兒,逐漸地把重心放在左腿上,就是那樣。

  就是那樣的。然而,於今伊卻穿著一套稍嫌小了一些的制服。深藍的底子,到處鑲滾著金黃的花紋。十二月的陽光浴著伊,使那怵目得很的藍色,看來柔和了些。伊的戴著太陽眼鏡的臉,比起往時要豐腴了許多。伊正專心地注視著天空中畫著橢圓的鴿子們。一支紅旗在向牠們招搖。他原想走進陽光裡,叫伊:

  「小瘦丫頭兒!」

  而伊也會用伊的有些沙啞的嗓門叫起來的罷。但他只是坐在那兒,望著伊。伊再也不是個「小瘦丫頭兒」了。他覺得自己果然已在蒼老著,像舊了的鼓,綴綴補補了的銅號那樣,又醜陋、又淒涼。在康樂隊裡的那麼些年,他才逐漸接近四十。然而一年一年地過著,倒也尚不識老去的滋味的。不知道那些女孩兒們和樂師們,都早已把他當作叔伯之輩了。然而他還只是笑笑。不是不服老,卻是因著心身兩面,一直都是放浪如素的緣故。他真正的開始覺得老,還正是那個晚上呢。




  記得很清楚:那時對著那樣地站著的,並且那樣輕輕地淌淚的伊,始而惶惑,繼而憐惜,終而油然地生了一種老邁的心情。想起來,他是從未有過這樣的感覺的。從那個霎時起,他的心才改變成為一個有了年紀的男人的心了。這樣的心情,便立刻使他穩重自在。他接著說:

  「開玩笑,這是怎麼的了,小瘦丫頭兒!」

  伊沒有回答。伊努力地抑壓著,也終於沒有了哭聲。月亮真是美麗,那樣靜悄悄地照明著長長的沙灘、碉堡、和幾棟營房,叫人實在弄不明白:何以造物要將這麼美好的時刻,秘密地在闃無一人的夜更裡展露呢?他撿起吉他琴,任意地撥了幾個和弦。他小心地、討好地、輕輕地唱著:

  ──王老七,養小雞,嘰咯嘰咯嘰咯────。

  伊便不止地笑了起來。伊轉過身來,用一隻無肉的腿,向他輕輕地踢起一片細沙。伊忽然地又一個轉身,擤了很多的鼻涕。他的心因著伊的活潑,像午後的花朵兒那樣綻然地盛開起來。他唱著:

  王老七──

  伊揩好了鼻涕,盤腿坐在他的面前。伊說:

  「有煙麼?」

  他趕忙搜了搜口袋,遞過一支雪白的紙煙,為伊點上火。

  打火機發著殷紅的火光,照著伊的鼻端。頭一次他發現伊有一隻很好的鼻子,瘦削、結實、且因留著一些鼻水,彷彿有些涼意。伊深深地吸了一口,低下頭,用挾住煙的右手支著頤。左手在沙地上歪歪斜斜地畫著許多小圓圈。伊說:

  「三角臉,我講個事情你聽。」

  說著,白白的煙從伊的低著的頭,裊裊地飄了上來。他說:

  「好呀,好呀。」

  「哭一哭,好多了。」

  「我講的是猴子,又不是你。」

  「差不多──」

  「哦,你是猴子啦,小瘦丫頭兒!」

  「差不多。月亮也差不多。」

  「嗯。」

  「唉,唉!這月亮。我一吃飽飯就不對。原來月亮大了,我又想家了。」

  「像我吧,連家都沒有呢。」

  「有家。有家是有家啦,有什麼用呢?」

  伊說著,以臀部為軸,轉了一個半圓。伊對著那黃得發紅的大的月亮慢慢地抽著紙煙。煙草便燒得「絲絲」作響。伊掠了掠伊的頭髮,忽然說:

  「三角臉。」

  「呵。」他說,「很夜了,少胡思亂想。我何嘗不想家嗎?」

  他於是站了起來。他用衣袖擦了擦吉他琴上的夜露,一根根放鬆了琴弦。伊依舊坐著,很小心地抽著一截煙屁股,然後一彈,一條火紅的細弧在沙地上碎成萬點星火。

  「我想家,也恨家裡。」伊說,「你會這樣嗎?──你不會。」

  「小瘦丫頭兒,」他說,將琴的胴體掮在肩上,彷彿扛著一隻槍。他說:「小瘦丫頭,過去的事,想它做什麼?我要像你:想,想!那我一天也不要活了!」

  伊霍然地站立起來,拍著身上的沙粒。伊張著嘴巴打起呵欠來。眨了眨眼,伊看著他,低聲地說:

  「三角臉,你事情見得多。」伊停了一下,說:「可是你是斷斷不知道:一個人被賣出去,是什麼滋味。」

  「我知道。」他猛然地說,睜大了眼睛。伊看著他的微禿的,果然有些兒三角形的臉,不禁笑了起來。

  「就好像我們鄉下的豬、牛那樣地被賣掉了。兩萬五,賣給他兩年。」伊說。

  伊將手插進口袋裡,聳起板板的小肩膀,背向著他,又逐漸地把重心移到左腿上。伊的右腿便在那裡輕輕地踢著沙子,彷彿一隻小馬兒。

  「帶走的那一天,我一滴眼淚也沒有。我娘躲在房裡哭,哭得好響,故意讓我聽到。我就是一滴眼淚也沒有。哼!」

  「小瘦丫頭!」他低聲說。

  伊轉身望著他,看見他的臉很憂戚地歪扭著,伊便笑了起來:

  「三角臉,你知道!你知道個屁呢!」





  說著,伊又躬著身子,擤了一把鼻涕。伊說:

  「夜了。睡覺了。」

  他們於是向招待所走去。月光照著很滑稽的人影,也照著兩行孤獨的腳印。伊將手伸進他的臂彎裡,渴睡地張大了嘴打著呵欠。他的臂彎感覺到伊的很瘦小的胸。但他的心卻充滿另外一種溫暖。臨分手的時候,他說:

  「要是那時我走了之後,老婆有了女兒,大約也就是你這個年紀罷。」

  伊扮了一個鬼臉,蹣跚地走向女隊員的房間去。月在東方斜著,分外的圓了。

  鑼鼓隊開始了作業了。密密的脆皮鼓伴著撼人的銅鑼,逐漸使這靜謐的午後騷擾了起來。他拉低了帽子,站立起來。他看見伊的左手一晃,在右腋裡挾住一根銀光閃爍的指揮棒。指揮棒的小銅球也隨著那樣的一晃,有如馬嘶一般地輕響起來。伊還是個指揮的呢!

  許多也是穿著藍制服的少女樂手們都集合攏了。伊們開始吹奏著把節拍拉慢了一倍的《馬撒永眠黃泉下》的曲子。曲子在震耳欲聾的鑼鼓聲的夾縫裡,悠然地飛揚著。混合著時歇時起的孝子賢孫們的哭聲,和這麼絢然的陽光交織起來,便構成了人生、人死的喜劇了。他們的樂隊也合攏了。於是像湊熱鬧似地,也隨而吹奏起來了。高個子很神氣地伸縮著他的管樂器,很富於情感地吹著《遊子吟》。也是將節拍拉長了一倍,彷彿什麼曲子都能當安魂曲似的──只要拉慢節拍子,全行的。他把小喇叭湊在嘴上,然而他並不在真吹。他只是做著樣子罷了。他看著伊頗為神氣地指揮著,金黃的流蘇隨著棒子飛舞著。不一會他便發覺了伊的指揮和樂聲相差約有半拍。他這才記得伊是個輕度的音盲。

  是的,伊是個音盲。所以伊在康樂隊裡,並不曾是個歌手。可是伊能跳很好的舞,而且也是個很好的女小丑,用一個紅漆的破乒乓球,蓋住伊唯一美麗的地方──鼻子,瘦板板地站在台上,於是台下捲起一片笑聲。伊於是又眨了眨木然的眼,台下便又是一陣笑謔。伊在台上固然不唱歌,在台下也難得開口唱唱的。然而一旦不幸伊一下高興起來,便要咿咿呀呀地唱上好幾小時,把一支好好的歌,唱得支離破碎,瘖啞不成曲調。

  有一個早晨,伊突然輕輕地唱起一支歌來。繼而一支接著一支,唱得十分起勁。他在隔壁的房間修著樂器,無可奈何地聽著那麼折磨人的歌聲。伊唱著說:

  ──這綠島像一隻船,

  在月夜裡飄呀飄──。

  唱過一遍,停了一會兒,便又從頭唱起。一次比一次溫柔,充滿情感。忽然間,伊說:

  「三角臉!」

  他沒有回答。伊輕輕地敲了敲三夾板的牆壁,說:

  「喂,三角臉!」

  「哎!」

  「我家離綠島很近。」

  「神經病。」

  「我家在台東。」

  「──」

  「他×的,好幾年沒回去了!」

  「什麼?」

  「我好幾年沒回去了!」

  「你還說一句什麼?」

  伊停了一會,忽然吃吃地笑了起來。伊輕輕地歎了一口氣,說:

  「三角臉。」

  「囉囌!」

  「有沒有香煙?」

  他站起來,從夾克口袋摸了一根紙煙,拋過三夾板給伊。

  他聽見劃火柴的聲音。一縷青煙從伊的房間飄越過來,從他的小窗子飛逸而去。

  「買了我的人把我帶到花蓮,」伊說,吐著嘴唇上的煙絲。

  伊接著說:「我說:我賣笑不賣身。他說不行,我便逃了。」

  他停住手裡的工作,躺在床上。天花板因漏雨而有些發霉了。他輕聲說:

  「原來你還是個逃犯哩!」

  「怎麼樣?」伊大叫著說,「怎麼樣?報警去嗎?呵?」

  他笑了起來。

  「早上收到家裡的信,」伊說:「說為了我的逃走,家裡要賣掉那麼幾小塊田賠償。」

  「啊,啊啊。」

  「活該,」伊說,「活該,活該!」

  他們於是都沉默起來。他坐起身子來,搓著手上的銅銹。

  剛修好的小喇叭躺在桌子上,在窗口的光線裡靜悄悄地閃耀著白色的光。不知道怎樣地,他覺得沉重起來。隔了一會兒,伊低聲說:

  「三角臉。」

  他嚥了一口氣,忙說:

  「哎。」

  「三角臉,過兩天我回家去。」

  他細瞇著眼望著窗外。忽然睜開眼睛,站立起來,囁囁地說:

  「小瘦丫頭兒!」

  他聽見伊有些自暴自棄地呻吟了一聲,似乎在伸懶腰的樣子。伊說:

  「田不賣,已經活不好了,田賣了,更活不好了。賣不到我,妹妹就完了。」

  他走到桌旁,拿起小喇叭,用衣角擦拭著它。銅管子逐漸發亮了,生著紅的、紫的圈圈。他想了想,木然地說:

  「小瘦丫頭兒。」

  「嗯。」

  「小瘦丫頭兒,聽我說:如果有人借錢給你還債,行嗎?」

  伊沉吟了一會,忽然笑了起來。

  「誰借錢給我?」伊說,「兩萬五咧!誰借給我?你嗎?」

  他等待伊笑完了,說:

  「行嗎?」

  「行,行。」伊說,敲著三夾板的壁:「行呀!你借給我,我就做你的老婆。」

  他的臉紅了起來,彷彿伊就在他的面前那樣。伊笑得喘不過氣來,捺著肚子,扶著床板。伊說:

  「別不好意思,三角臉。我知道你在壁板上挖了個小洞,看我睡覺。」

  伊於是又爆笑起來。他在隔房裡低下頭,耳朵漲著豬肝那樣的赭色。他無聲地說:

  「小瘦丫頭兒──你不懂得我。」

  那一晚,他始終不能成眠。第二天的深夜,他潛入伊的房間,在伊的枕頭邊留下三萬元的存摺,悄悄地離隊出走了。

  一路上,他明明知道絕不是心疼著那些退伍金的,卻不知道為什麼止不住地流著眼淚。

  幾支曲子吹過去了。現在伊又站到陽光裡。伊輕輕地脫下制帽,從袖捲中拉出手絹揩著臉,然後扶了扶太陽眼鏡,有些許傲然地環視著幾個圍觀的人。高個子挨近他,用癢癢的聲音說:

  「看看那指揮的,很挺的一個女的呀!」

  說著,便歪著嘴,挖著鼻子。他沒有作聲,而終於很輕地笑了笑。但即便是這樣輕的笑臉,都皺起滿臉的皺紋來。伊留著一頭烏油油的頭髮,高高地梳著一個小髻。臉上多長了肉,把伊的本來便很好的鼻子,襯托得尤其的精神了。他想著:一個生長,一個枯萎,才不過是五年先後的事!空氣逐漸有些溫熱起來。鴿子們停在相對峙的三個屋頂上,恁那個養鴿的怎麼樣搖撼著紅旗,都不起飛了。牠們只是斜著頭,愣愣地看著旗子,又拍了拍翅膀,而依舊只是依偎著停在那裡。

  燒紙錢的灰在離地不高的地方打著捲、飛揚著。他站在那兒,忽然看見伊面向著他。從那張戴著太陽眼鏡的臉,他很難於確定伊是否看見了他。他有些青蒼起來,手也有些抖索了。他看著伊也木然地站在那裡,張著嘴。然後他看見伊向這邊走來。

  他低下頭,緊緊地抱著喇叭。

  他感覺到一個藍色的影子挨近他,遲疑了一會,便同他並立著靠在牆上,他的眼睛有些發熱了,然而他只是低彎著頭。

  「請問──」伊說。

  「──」

  「是你嗎?」伊說:「是你嗎?三角臉,是──」伊哽咽起來:「是你,是你。」

  他聽著伊哽咽的聲音,便忽然沉著起來,就像海灘上的那夜一般。他低聲說:

  「小瘦丫頭兒,你這傻小瘦丫頭!」

  他抬起頭來,看見伊用絹子捂著鼻子、嘴。他看見伊那樣地抑住自己,便知道伊果然的成長了。伊望著他,笑著。他沒有看見這樣的笑,怕不有數十年了。那年打完仗回到家,他的母親便曾類似這樣地笑過。忽然一陣振翼之聲響起,鴿子們又飛翔起來了,斜斜地劃著圈子。他們都望著那些鴿子,沉默起來,過了一會,他說:

  「一直在看著你當指揮,神氣得很呢!」

  伊笑了笑。他看著伊的臉,太陽眼鏡下面沾著一小滴淚珠兒,很精細地閃耀著。他笑著說:

  「還是那樣好哭嗎?」

  「好多了。」伊說著,低下了頭。

  他們又沉默了一會,都望著越劃越遠的鴿子們的圈圈兒。

  他挾著喇叭,說:

  「我們走,談談話。」

  他們並著肩走過愕然著的高個子。他說:

  「我去了馬上來。」

  「呵呵。」高個子說。

  伊走得很婷婷然,然而他卻有些傴僂了,他們走完一棟走廊,走過一家小戲院,一排宿舍,又過了一座小石橋。一片田野迎著他們,很多的麻雀聚棲在高壓線上。離開了充滿香火和燒紙錢的氣味,他們覺得空氣是格外的清新舒爽了。不同的作物將田野塗成不同深淺的綠色的小方塊。他們站住了好一會,都沉默著。一種從不曾有過的幸福的感覺漲滿了他的胸膈。伊忽然地把手伸到他的臂彎裡,他們便慢慢地走上一條小坡堤。伊低聲地說:





  「三角臉。」

  「嗯。」

  「你老了。」

  他摸了摸禿了大半的、尖尖的頭,抓著,便笑了起來。他說:

  「老了,老了。」

  「才不過四、五年。」

  「才不過四、五年。可是一個日出,一個日落呀!」

  「三角臉──。」

  「在康樂隊裡的時候,日子還蠻好過呢,」他緊緊地挾著伊的手,另一隻手一晃一晃地玩著小喇叭。他接著說:「走了以後,在外頭兒混,我才真正懂得一個賣給人的人的滋味。」

  他們忽然噤著。他為自己的失言惱怒地彆著鬆弛的臉。然而伊依然抱著他的手。伊低下頭,看著兩隻踱著的腳。過了一會兒,伊說:

  「三角臉──。」

  他垂頭喪氣,沉默不語。

  「三角臉,給我一根煙。」伊說。

  他為伊點上煙,雙雙坐了下來。伊吸了一陣,說:

  「我終於真找到了你。」

  他坐在那兒,搓著雙手,想著些什麼。他抬起頭來,看看伊,輕輕地說:

  「找我。找我做什麼!」他激動起來了:「還我錢是不是?」

  「──我可曾說錯了話麼?」

  伊從太陽眼鏡裡望著他的苦惱的臉,便忽而將自己的制帽蓋在他的禿頭上。伊端詳了一番,便自得其樂地笑了起來。

  「不要弄成那樣的臉吧!否則你這樣子倒真像個將軍呢!」

  伊說著,扶了扶眼鏡。

  「我不該說那句話。我老了,我該死。」

  「瞎說。我找你,要來賠罪的。」伊又說。

  「那天我看到你的銀行存摺,哭了一整天。他們說我吃了你的虧,你跑掉了。」伊笑了起來,他也笑了。

  「我真沒料到你是真好的人。」伊說,「那時你老了,找不上別人。我又小又醜,好欺負。三角臉。你不要生氣,我當時老防著你呢!」

  他的臉很吃力地紅了起來。他不是對伊沒有過慾情的。他和別的隊員一樣,一向是個狂嫖濫賭的獨身漢。對於這樣的人,慾情與美貌之間,並沒有必然的關係的。伊接著說:

  「我拿了你的錢回家,不料並不能息事。他們又帶我到花蓮。他們帶我去見一個大胖子,大胖子用很尖細的嗓子問我的話。我一聽他的口音同你一樣,就很高興。我對他說:『我賣笑,不賣身。』大胖子吃吃地笑了。不久他們弄瞎了我的左眼。」

  他搶去伊的太陽眼鏡,看見伊的左眼瞼收縮地閉著。伊伸手要回眼鏡,四平八穩地又戴了上去。伊說:

  「然而我一點也沒有怨恨。我早已決定這一生不論怎樣也要活下來再見你一面。還錢是其次,我要告訴你我終於領會了。」

  「我掙夠給他們的數目,又積了三萬元。兩個月前才加入樂社裡,不料就在這兒找到你了。」

  「小瘦丫頭!」他說。

  「我說過我要做你老婆,」伊說,笑了一陣:「可惜我的身子已經不乾淨,不行了。」

  「下一輩子吧!」他說,「此生此世,彷彿有一股力量把我們推向悲慘、羞恥和破敗……」

  遠遠地響起了一片喧天的樂聲。他看了看錶,正是喪家出殯的時候。伊說:

  「正對,下一輩子吧。那時我們都像嬰兒那麼乾淨。」

  他們於是站了起來,沿著坡堤向深處走去。過不一會,他吹起《王者進行曲》,吹得興起,便在堤上踏著正步,左右搖晃。伊大聲地笑著,取回制帽戴上,揮舞著銀色的指揮棒,走在他的前面,也走著正步。年輕的農夫和村童們在田野向他們招手,向他們歡呼著,兩三隻的狗,也在四處吠了起來。

  太陽斜了的時候,他們的歡樂影子在長長的坡堤的那邊消失了。

  第二天早晨,人們在蔗田裡發現一對屍首。男女都穿著樂隊的制服,雙手都交握於胸前。指揮棒和小喇叭很整齊地放置在腳前,閃閃發光,他們看來安詳、滑稽,卻另有一種滑稽中的威嚴。一個騎著單車的高大的農夫,於圍睹的人群裡看過了死屍後,在路上對另一個挑著水肥的矮小的農夫說:

  「兩個人躺得直挺挺地,規規矩矩,就像兩位大將軍呢!」

  於是高大的和矮小的農夫都笑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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