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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9月27日 星期四

文書

文書/陳映真


  ──致耀忠畢業紀念

  ①公文

  一、鈞部〇〇字第〇〇〇號令奉悉。

  二、茲隨文賫呈報告書乙份,並檢附疑犯安某自白書,另診斷證明書各乙份。

  三、恭請鑒核。

          局長(略)

  中華民國  年  月  日

  ②報告

   民國  年  月  日

   〇級巡佐周〇〇

  一、職自奉鈞部〇〇字第〇〇〇號令,即著手調查該案始末。核對之後,方知疑犯安某為職舊日同僚。職識安某頗深,知其為謹慎小膽之人,不意竟成此次血案之疑犯也。安某〇〇〇〇人也,為舊軍閥某幕僚之後,其家人世代讀書,精於兵法謀略。抗戰軍興,安某以少年投軍,歷經戰事,功不在小。〇〇年退役後,即獨力經營紗廠,辛勤創業。三年妻前娶楊氏,家庭美滿,為鄰里所羨。


  二、職自其廠中員工與疑犯平日接觸之人調查,皆謂安某平素為人信實敬業、忠厚勤懇。至於其家居生活,尤為和樂美滿,有傭人黃氏可以作證。故血案之起,職以為出於疑犯勞碌終年,致精神異常所致也,有省立進德精神科醫院診斷書為證(見副本)。案發之夜,鄰人破門而入,見安某坐地不語者良久,繼而哭笑無常,又繼則問而不答。偵訊期間,則時而清醒與常人無異;時而發病語無倫次,是以其語錄口供多譫語,無由採證。

  三、職乃利用其清醒時間,服以大量鎮定劑,促其寫自白書,歷三晝夜而成。職拼排刪修數日,乃得疑犯親筆自白書乙份(另見副本)。疑犯自少頗工於文藝,唯其中仍多荒謬妄誕之陳述,語多鬼魂神秘,又足見其精神異常之狀態也。雖不足採信,或不無參考之價值焉。

  四、今疑犯安某病況轉劇,終日已無清醒之時,且暴戾兇狠,已送交上開精神醫院治療中。其經營之紗廠已暫予關閉,調查繼承及員工資遣問題。

  死者楊珠美,經法醫驗訖,已發交其娘家收埋。

  五、恭請鑒察。

  ③自白書

  〔1〕

  回想起來,第一次看見牠,便是我十歲的那一年。

  是始終都不能夠遺忘的秋冬之際。故鄉一向風勁,到了這個時分,便尤其的疾厲了,即使是高高地堵著圍牆的我們的家,也抵擋不住這初冬的凌厲。老秦望著又暗又低的天空,楞著。楞然了許久,便說:

  「今年的初雪,怕要早了許多。」

  老秦有些傻了。人們都說他已老耄。他的聲音帶著很重的江北的腔調,有一種化外的鈍重之感。在那個十分寂然的片刻裏,除去我,便沒有人聽見他的:「今年的初雪,怕要早了許多。」的這麼一句無謂的話了。我們於是並坐在南廂房的石門檻上,瑟縮著。那時他已然有了年老者的一種頗難以堪的臭味了。但我仍一樣向著他。不過若說這是由於我的一片清純的童心,倒不如說是因著他有一肚子好故事,一肚子安師長,我的祖父的故事。

  然而那一天,我們只是默默地瑟縮著,細細地聽著滿天滿院的風的呼嘯。我沒有說:

  「老秦,老秦,說說我們安爺爺罷。」

  而他也自然沒有說:

  「這回老秦給你講一個,一個包你沒聽過的。」

  我們只是那樣地坐著,都有一種那時候的我所不解的憂愁和恐懼之感,彷彿在等待著什麼。我試圖想一些老的故事,因為我開始有些心慌起來了。我望了望老秦,看見他用一隻又老又乾的髒手,擦著被勁風凍出來的鼻水。

  「老秦,老秦。」

  我想喚他。然而也終於噤著。我於是便想起一件曾經不大滿意的事。

  「奶奶的。」老秦說過。「奶奶的,一個真冷的天。可便在那大冷天裏,我們安師長把丟了半年的石家壘打回來了。

  「上面大帥真高興啊,便賞給我們安師長三年的稅。過了半個月,好,我們收稅去了。不料百姓們都睜著死牛眼,一個瘦莊長說了:

  「『稅,十年後的稅都繳完了!』

  「『誰繳了?』

  「『給打走的那個敵團長繳的。』」

  老秦說著,竟笑了起來。

  「奶──的。還有人把十年後的稅都吃了。

  「我們安師長說:

  「『混帳東西!』

  「大大小小的事,也便只有這樣一句話。師長吩咐了:五天內來收稅,收不上便槍斃你們這些百姓。

  「日子一到,安師長便派我繳糧收稅去。嘿,奶──的,你說怎麼了呢?整個村莊的人都逃個精光,一隻麻雀都沒剩下,嘿嘿,奶──……」




  那時我出神地聽,便覺著很不滿。而方今又記著這不滿,極想問箇清楚。

  然而便在此時,我忽然看見東院裏有幾個老媽子匆促地走動著,我便一下子飛竄到東院的柴房去。

  許多的人撞破了柴房的門,一夥人都跌撞著衝進去了。我鑽進人群中,看見馮炘嫂赫然吊在橫樑上,微微地搖擺著。我伏在地上,很驚悸於這在那時對我並不十分明白的場面。也便是在那陰暗的柴房裏,看到一隻極幼小的鼠色的貓,用牠鬼綠得很的眼,注視著我。

  我跑回南廂,老秦依舊只是坐著,他開始抽著一根烏油油的煙斗。我擠在一旁便坐下,惴揣地瑟縮著。馮炘嫂原先只是一個人哭著,到了被送進柴房,便連日連夜的號啕著。但今天清晨以後,忽然沒有了哭聲,徒然的留下滿院子的風吹,令人悽楚得不堪了。闔家的人們因此不祥地沉默起來。於今馮炘嫂那樣地懸掛著,或使閤屋的沉默化了開去。老秦也於是把煙斗越抽越慢了,甚而竟合起他的雙眼。然則我仍舊驅不去那十分惴惴的重量。逐漸地,在呼號的北風裏,也傳起:

  「──竟想不開呀──嗚……」的哭聲來。這自然是少不了應景的意味的。我忽然想起數日來傳自柴房的號啕,說:

  「……我便是死在你安家啊……」

  十分細而喫緊的聲音。早聽老媽子們耳語著,說是二叔糟蹋了伊。父親十分震怒,然而二叔只是悶著他那細長的黃臉,早已上了城了。

  可是這一切,在當時的我,自然是不懂的。然則我是怎麼也揮不去馮炘嫂的那種猶自稍稍動盪著的鈍然之感,而十分沮喪起來。這沮喪逐漸地使我不滿意,我於是漫說道:

  「老秦。」

  「噯。」他也漫應著,卻依舊抽著早熄了的煙斗。

  「老秦,那些百姓怎麼了?」

  「百姓兒?」

  「你去收糧繳稅,他們跑得精光精光了啊!」

  老秦沉吟了一會,忽然說:

  「啊,那些百姓兒!」他說著,又用他那又老又乾的髒手擦著嘴:「嘿,奶──的。全莊大大小小,逃在路上,也不知碰了那一路的兵,全給殺了,一個也沒留下,精光精光!那條路臭了好多月,都沒有人通行。」

  我聽著,不料更加地沉悶起來。我的腦子便陰闇得彷彿那間小小的柴房。我忽然便想起那小的鼠色的貓來。這時牠用那一對翠綠得很的眼睛,溫柔地,洞識地注視著伏在地上的我。在那個相持的片刻裏,牠便用那桃紅的、微濕的鼻子嗅著我。大約便從那時起,這鼠色的貓便噬住我的靈魂了。牠嗅去了我的靈魂了。

  〔2〕

  許多許多的歲月過去了。我的父親原先還到處做了幾任幕客,也終於不甚得意。他死了之後,家道自然也中落了。然而,我的大哥,卻也頗能守著先人的田園屋宇,依舊是一個鄉紳。可是身歷了中落的我,加上少不更事,我便離了故鄉,到南方去。在南方,很順利的讀完了中學,卻怎也考不取大學。蹉跎了好些年,越是覺得無顏回鄉,便悄悄的投了軍,正趕上全國抗戰的時候。

  我是未料到軍旅之苦的,尤以那時的軍旅為然。等到我能過慣了那種生活,在這一切的苦楚裏,我逐漸地脫掉了一個富裕人家的子弟的癖性。升了准尉的那一年請了個短假回家,家人才知道我投軍的事,不料竟頗以為恥。老秦早死了,大哥當家,那夜彼此都不曾交談。次日大早,我便又匆匆地離了家,隨著部隊開駐塞北的地方。原來我竟厭惡著家和故鄉的啊。

  在那遼闊的塞北地方,一向只有很少的鬼子,把持著市鎮作星點的佔據。我們的排,便是許多包圍著這星點的部署之一。戰爭是還很頻繁的,但大約都只是小小的接觸罷了。

  有一天的深夜,我們竟遭到稀有的夜襲。戰爭延續了一整夜。然而在接觸不久,我便親眼看見關胖子──我們的排長,在我的射程裏栽倒在一陣亂槍之中。我接著負起指揮的責任,不料鬼子也在天亮前忽然的撤走了。

  太陽升起。在那一霎之際,極處的山巔的積雪,全都閃亮起來。儘管近處都瀰漫著煙硝和血屍的惡臭,遠處卻依舊是個那樣明媚的、塞北的晨光。而在這晨光之中。逐漸地浮刻出許多可辨與不可辨的屍體。





  「排副──」一個聲音說著。

  我按著很近的聲源,猛然的扳起一具死屍。它的冰涼、硬僵,足以見其死去已經良久了,當然不會是它叫的。我看著它彷彿竟很安適的表情,放下了它,一恁它很不體貼地僵臥在地上。我覺得疲憊得不堪了。然而那聲音又說著:

  「排──副──」

  一個不久便要死去的聲音。原來聲源竟還頗遠的。我找了一個兵,說:

  「聽到嗎?」

  兵點點頭。

  「找去罷。」

  兵於是扛著很長的七九步槍,走開了。

  我想起了──實則戰事一停,我便一直想著──戰死的關胖子。我們的第一排子彈發過去後,胖子便揚著手槍跳上前去。他是個豪勇的人,不住地咒罵著。就彷彿平日咒罵著我,咒罵著兵們:

  「這狗X的!」

  那時我舉著槍一發一發地放著。胖子跳躍著,便在我的射程裏,踉蹌著栽下一身肥膘。

  「狗X的!」

  他彷彿說。

  很混亂的槍聲呵!我想著。許多的兵都回頭走著,扛著兩隻三隻的七九步槍。在遠處,一個垂直著槍身,朝地上開了一搶。極脆弱的聲音。他執行了我的命令了。

  我走過胖子的房間。那個平日受盡掌摑之苦的傳令兵,竟坐在門檻上用骯髒的衣袖默默地拭著眼淚。我注視著他,他馬上便站立起來,立正。眼淚卻怎也抑不住的樣子。我忽然想起關胖子藏了不少龍洋大頭,便上去把門落了鎖。我卸下槍給傳令兵,說:

  「看著。」

  「是。」他說著。便立刻擺著衛勤的姿勢。

  然而我益發覺得無主,覺得慌亂得很了。開飯後,兵們都沉沉地睡著。我躺在床上抽著抽著當地的土菸,我依舊想著胖子排長的事。

  關胖子是個湖南人,一個極其刻薄兇蠻的人。自從他不知何以竟曉得我是安某之裔,待我便尤其的凌厲了。

  那一次,我被傳喚到他的房間裏。我一進門,便敬以軍禮。然而他卻只是那樣眈眈地注視著我。許久,他便說:

  「來。」

  我筆直站在他的前面。他十分冰冷地只是看著我有良久的時刻。我原是由於他作虐慣了,一直都有挨拳受腿的覺悟的,因此原先豈止沒有恐懼,並且頗憤憤然有疾仇的心。但此時在這樣不平常的注視中,我卻逐漸地膽怯起來了。

  「據說安〇〇是你的老太爺,真的嗎?」

  這是個我萬不曾料到的問題。我於是很惶惶起來,而且似乎在不可自己地發著抖。他用一個紫色的小土罐子喝著水,看來絲毫沒有怒意。然而我也從未看過他的那樣敷著冷酷與惡毒的臉。他開始慢慢地脫著棉襖,眼眶和嘴唇都發著白。我抑止不住地抖索著,汗如雨下。

  就在那樣的隆冬,他在我面前裸了他的上身。一個多肉而異常強壯的身體,在左胸脯很怵目地低窪著一個窟窿,在不充足的光線中發著蛇皮一般的光亮。

  「他們割去下了酒,在我的面前煮著吃。很好的一塊肉喲……」

  他撫摸著窟窿,說著,便沉默起來了。這時我才忽然的停止了抖索,很肅然地立正著,腦際只剩下一片空明之感,汗卻依舊不住地流著。

  「這狗X的!」他低低地說。他迴身望著窗外,慢慢地加衣。

  「當然不是你安〇〇割了的,」他說:「但卻是他那些下人。那時一樣都是被抓著去幹,他們竟何必……」

  說著,他悲憤起來了。他猛然地轉過身來,掏起手槍重重地拍在我面前的桌子上。

  「自己死吧,或者我把你這狗X的槍斃了!」

  我幾乎毫不考慮地舉槍對著自己的天門。但也便在此時他搶上前來,拳頭腳踢如雨一般的落在我的身上。

  此後,我的日子便是不盡的苦刑和凌辱了。但每次我想著他的低窪著的左胸脯,便徒然的失去了憤憤的心。我便彷彿成了一個受賣身契束縛著的古奴隸,生活在毒惡的鞭笞之中。但在另外的一面,我的如火的怨毒在與日繼增地成長著,一層層地在我的心魂之底層沉澱著、堆積著。

  日落以後,我打開關胖子的房間,點上了油燈。便在這個時候,我第二度看見了牠,一隻鼠色的貓──在這塞外的野戰地!──端坐在排長的案頭,張著翠綠得很的眼睛,注視著我。時間在一秒一秒地擺渡著,我開始惴惴起來。我在那悲楚的、哀憐的、鬼綠的眼光裏恐怖起來。我終於霍然而起,那鼠色的、矯健的貓便煙雲一般的逃竄而去。我匆忙地出了房間,鎖上了它。

  那一夜,我始終不得安寧。我不由自主地想著關胖子,來來覆覆地想著。當我的思潮迂迂迴迴地又回到了胖子在我的槍口栽倒的一景,我便立刻起身,叫了一個兵隨我走到戰場去。

  塞北的深夜是十分冷澈的。天上掛著一盾新月。那兵一路上瞌睡地踉蹌著,直到戰場才醒。我們用燈火仔細地照著每一具我們經過的屍體;照著彷彿沉思著、憤怒著、期待著、痛苦著的死臉。

  而我終於找著了胖子的身體。我剝開了軍裝。在提燈光裏,看見他的腹部有一排敵人的子彈的入口,頗乾淨地收縮著。但在他的右肺上有一個子彈的出口,很是燦爛地開著血和肉的花朵。頃刻之間,遠遠地傳來一聲貓的長嘯,繼而又一聲、一聲地漸去而漸遠了。

  〔3〕

  又過去了許多許多的歲月。

  來到台灣不幾年,便退了軍職。藉著一位有力的同鄉的援引,在三年前終於能夠在小鎮上開設一家小型的紗廠任職。由於一生倥傯和不安定,我之近好漁色,是在我三十歲之後的事。自此以後,我便一直在買賣的愛情裏求得滿足。由是我對於女子的眼光,也一直便是惡戲的。我也便是這樣地得到了珠美的身體。

  伊是第一批上工的女工中較為美貌的一個,卻也是最瘦小的一個。伊的皮膚皙白,眼睛大而且深。我引誘了伊。

  然而當我的手觸摸到伊的一小手把的乳房,一種從未知道過的愛憐之感,流遍了我的全身體。伊自始至終都出奇地柔順而羞怯。從那一夜起,我第一次感覺到色慾以外的對於女子的愛情了。那夜,我握住伊的小手,告訴伊我終要娶伊。伊沉默著,繼而輕聲地哭泣起來,也輕輕地捶打著我的胸膛。

  我一次比一次更多地體會到我對於伊的愛情。那是一向不曾有過的生之豐富之感。而紡紗業在那時又遇著好景氣,我開始發覺到工作、生命和利潤、安適的強烈的興味了。第二年,僱了五輛小包車到南部的小村莊去迎娶了伊。

  婚後的生活是很幸福的。一個淺識的女子,這時不只成為一個十分柔順的妻子,也成了極得體的主婦。伊的美貌、伊的伶巧,不久便很容易地為我的同鄉親朋接納了。

  有一天的晚上,我回到家裏看見伊竟萬般憐愛地懷抱著一隻鼠色的貓,撫弄著。即使是在新婚的愉悅中的我,也止不住為之怔然地呆立著。

  「貓!」伊興奮地說:「沒有錯,竟是我家的貓呀!」

  伊幾乎叫嚷著,來回地撫弄著那隻瘦而強壯的貓。

  伊說:「想想看,牠獨自走了那麼遠的路找到了我!」

  我很快地從那一剎那之間不由解釋的木然中清醒過來。我笑著,說:

  「呵,呵呵。」

  伊的臉興奮得泛著桃紅。婚後開始有些豐腴起來了的伊的身體,穿著淺黃色的樸質的衣服,懷抱著這樣的一隻鼠色的貓,在燈光下,這樣的構圖,竟而有著一種說不清的魅力。而我卻在這魅力中偷偷地淌著一身的汗。

  然而那畜牲始終眈眈地注視著我,以那樣翠綠的眼睛呵!牠怒嗚著,便霍然地躍開伊的懷抱,消失在窗外的薄暮之中。那半天,牠一直沒有回來。伊為牠留下半條的比目魚,然而在逐漸地耽心著。我溫婉地安慰著伊,似乎也並不能使伊安靜下來。然而伊便一直絮絮地談著那隻鼠色的貓。對於牠竟從南部迢迢北來,也使我極其稀奇的,稀奇到有些憂戚之感。

  「牠第一次到我家,我還極小。」伊說著,掠了掠頭髮。那夜裏伊便是這樣的利用著每一個撫愛的間隙談論著貓。

  「牠來的第二天清晨,哥哥便死了。」伊說:「我母親傷心之餘,便很以為牠是不祥之兆,一定不要牠。」

  伊笑了起來。我有些不安適起來,然而我說:

  「你還有過一個哥哥的嗎?」

  「我很小,他便死了,記都記不清他。」伊說,嚥了一口口水。「但是那隻貓便是怎麼打牠,怎麼餓牠,都不走的。我一見著牠,便是喜歡。」





  「五天以後,」伊接著說,「我們把哥哥的身體領回來葬掉。從那一天起,也不知什麼緣故,母親竟收留了牠,全家的人都喜歡牠。」

  伊於是又微笑著。然而我納悶起來,說:

  「你的哥哥,是怎樣了呢?」

  伊靜默著,望著蚊帳的圓頂。我看見伊有些疲倦地呵欠著,說:

  「他死在監裏。」伊說。忽然轉過身來,用手摸著我的臉,說:

  「槍殺的。」

  「啊──」

  或者確然是很遼遠的記憶吧,伊竟沒有絲毫的哀悼的意味的。伊於是又絮絮地說著貓。但我似乎什麼也沒有聽清楚。我的手尖和腳趾開始冰涼起來。彷彿有一隻手在撩撥著糾纏著的思緒,尋找著什麼。

  伊終於沉睡。我望著乾淨的蚊帳布的紋路。望著一張逐漸在記憶裏清醒過來的臉。

  我坐起身。窗外的夜,並沒有月亮,卻撒著一個天宇的細碎的星斗。那個刑場的清晨也是滿天寒星的。很高的蘆草在晨風中柔美地搖曳著。我走過去扶著他,他望著我,笑了。很蒼白的笑。

  「對不住,真是沒有用的。」

  他說著,勉力站了起來。那時很少的犯人能說得這樣一口清晰的國語。而我只得扶著他。

  他努力地站著,我於焉才發現到竟有這樣年少的死囚。剃著光頭,有些女性化的臉,在那時看來彷彿一個極慘淡的尼姑。幼稚得很的臉,或者說,純潔得很的臉。

  時間一到,我上去替他矇著眼。矇好了,他卻忽然說:

  「不要,不要這布啦,請挪開,請──……」

  我於是取下了布。他羞澀如處子一般地微笑了一下。他站定了位子。有些死囚開始嘶喊著口號,但他只是那樣沉默地,如處子一般地站立著。我按著號令舉起了槍。我在準星尖上看見他很匆促地看了我一眼,便微斜著臉去看遠處的沙灘。我又按著口令扣動了扳機,他便那樣簡潔地應聲而倒,好像斷了線的傀儡;好像從來就不曾有過生命的土塊那樣地向前崩落。他只是那樣不沉重地仆倒下來罷了。連最微小的掙扎都沒有過的。

  然則那幼稚得很的臉,那年少的純潔──這些是一般兇惡的人所沒有的──使我很不適了數日。這不久,我便退職了,於是那女子一般的少年便成了我的最後的祭物了。我由是格外的記著他。然而記著記著,也終於淡忘了。而於今竟又回到過去了的那一個眼點。生命原來便是這樣地糾纏不開的羈絆呀!

  ※※※

  第二天回家,看見伊又高興起來了。因為那鼠色的畜牲,在白天裏一直都陪伴著伊。

  「今天我在院子裏,親眼看到牠樸殺了一隻麻雀。」伊說。伊於是輕盈地躡著腳走在光滑的地板上,雙手突然的一抓,很快樂地笑起來。

  「這樣地便撲殺了麻雀,是我一向不曾見過的。」伊說著,眼睛明亮著驕傲:「那時一隻蝴蝶自草叢中驚起,」伊飄動著揚起伊的一隻素手,說:「牠竟還想抓住那花蝶,差一些將麻雀都放了。」

  伊便又鈴子響了似地笑著。在此後的一個半月裏,伊為著生活中新的樂趣逐日豐盈,逐日煥發著,而有著一種極細緻的女子之美了。伊待我也尤其的溫順體貼,然而我卻日復一日地在伊的煥發裏相對地下沉著,彷彿憂慮著什麼,也似乎在躲藏什麼。

  於是便有一天,是個四月前的下著雨的日子罷。我因著不適,提早回到家裏。一進臥室,竟赫然的看見一個少年伏臥著讀書。珠美卻十分安詳地午寐著。那少年慢慢地抬起頭來,沉靜而有些怡然地望著我。呵,那樣純潔得很的臉;那樣幼稚得很的臉;那樣和女子般美貌的臉啊。我猛然的踣地下跪,像孩子一般地哭了起來。哭聲驚醒了妻,少年驀然地消失,只見那瘦長而健捷的鼠色的貓,躍下窗子,消失在院子裏。

  自此伊開始十分地憂慮著我的病了。我仔細地說明了我所見的事實,問了伊許多過去的往事,形容了那少年的模樣。然而對於伊的哥哥,伊已全然不復記憶了。伊只是流著淚望著我。把我的頭抱進伊的懷裏。

  「你竟病了,」伊哭著:「早要你多休息,你便還要是那樣沒日沒夜的……」忽然伊便號啕起來:「你竟難道信不過我了嗎?什麼時我一個人出過這大門呀?」

  伊這樣地誤會了我,然而我便如何地解釋呢?我忍心不顧伊的苦勸,還是到廠裏去,因為我受不住那魂靈的恐懼。然而我終日都在一種絕望的苦惱裏了。那樣清楚地看見了魂靈,豈非我便是伊哥哥的兇手嗎?我疑問著,我自慰著,我也便因此日日枯萎了起來。我們都憔悴著。在夜裏,伊萬般憂愁地抱著我,親著我,問著一些不相干的問題檢查我的神志。伊便這樣好久沒有提起伊的貓了。

  「噯,不要緊的,」有一夜,我說:「那貓呢?說說那隻貓罷!」

  伊望著我,疲憊地笑著。

  「牠近來可肥得很嘞。越肥便越乖。」伊說:「有一次,我耽心著你,竟一個人哭了。好久,我才看到牠端坐在你的枕頭上,望著我,好淥牠很知道我了。」

  伊說著,竟自憐地嗚咽起來。我哄著伊,想著伊的話,不覺混身戰慄起來。那一夜,伊初次有些開朗了。我看著伊高興著,不覺也跟著絕望地怡然起來。伊於是沉沉入睡了。

  我的心扎痛起來。因為我知道了我竟如此深深地愛戀著伊。看著伊的消瘦了的臉,想起了那第一個溫情的夜,不覺啞然地獨自淌著淚了。我披衣而起,在大廳裏找到菸火。我在廳裏木然地抽了一枝菸,再點燃了一枝。回到臥室裏,赫然的竟又是那少年站在我們的床邊。他的臉色蒼白,在夜光的迴照中,十分柔美而和善。我的心悸動著,在茶几的抽屜裏握住左輪,對著他開放起來。少年也是那樣簡潔地仆落在床下,不料卻成了關胖子的伏臥的死屍;我於是又朝著胖子連發兩槍,槍彈打翻了他的身體,忽然又懸掛在半空裏了;馮炘嫂背著我輕輕地動盪著伊的影子。我不住地發著槍,直到彈盡。

  槍聲過後,仍復歸於夜的寂靜。不見了少年,不見了馮炘嫂的擺動,也不見了關胖子的開花的胸膛了。一床淋漓的血,僵臥著那鼠色的貓。妻,我的妻竟也仰臥在血泊裏。伊彎著一隻白皙的腿股,右胸染滿了鮮血,膠貼出伊那一小手把的乳房。

  以上所述均屬實情。

              寫自白書人安  〇  〇

            民國    年    月    日

  ④診斷說明書

  (略)

  ──一九六三年九月《現代文學》十八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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