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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9月27日 星期四

哦!蘇珊娜

哦!蘇珊娜/陳映真


  一

  暑假一開始不久,我便來到這濱海的觀音鄉。因為這裡有世界上最僻靜的海灘、和氣的陽光,以及一直好笑而又可愛地自詡為天才的李。

  當天的夜晚,在我們同赴海邊的路上,我卻發現了一間彷彿尚有水泥味道的新而笨拙的建築。我攀住李的臂膀注視著它。

  「是間教堂,」他說:「剛蓋好不久。」

  「嗯。」



  他的興奮清晰地從他緊張的臂彎裡傳給了我,使我也跟著蕩漾起來。整整的一學期,我們都在期待著這個聚會。然而當我下車後,一眼看見他那種熾熱的眼光的時候,卻叫我膽怯得不由自主地臉紅了起來。他笑著,伸手接住我的行李。陽光照在他的臉上,照著他的一頭又粗又黑的長髮。他的漂亮又安慰了我的許多不安。看來什麼都沒有改變,比方說他的沉默罷。我忽然記起,從此我將要和一個沉默得令人窒息的人共處一段時間了,便不禁想起昨日以前充滿嘩笑的日子,偷偷地憂愁起來。

  拐進一條植滿木麻黃的幽道不久,他便開始笨拙而性急地攬住我的腰。我的心悸動起來。久別重逢的熱情使空氣顯得異樣地侷促。

  「他們叫末世聖徒教會。」他說。

  「嗯。」我想,他終於說話了。

  「那個教會,」他說,有些支吾:「管叫末世聖徒……」他笑著。而我卻找不到這個笑的理由。

  「末世聖徒。」我說。

  「嗯,」接著,我聽見他在我的身旁顫抖地、小心地歎息著。

  那天的夜分,我們坐在沙灘上。橘黃的月亮懸在陰闇的崖石上。我望著月光底下的松林、沙灘,和溫柔地旋迴著的海,猜想著月光下的他的臉不知道是個什麼樣子。然而我不敢回首望他,因為我知道他一直在眈眈地望著我。我注視唼喋著的海波,恁他的微溼的手掌在我裸著的臂膀膽怯地蠕動著。夏天的時候,他的愛撫總是從我的手臂開始的,正如冬天的時候,他老是從我的頭髮開始一樣。我們知道什麼事將要發生,這類的事總是這樣的。然而當一陣海風吹過,我卻無端地悲哀起來。我想推掉他的手,但是就在這一片刻裡,我聽見了一片稀薄的歌聲傳來。

  哦!蘇珊娜……

  於是他很容易抱住了我。我的心神開始漸漸地遠去。而在那遙遠的地方,又碰見了那個也是十分遼遠的歌聲:

  哦!蘇珊娜,你可曾為我哭泣?……

  當我們坐起來的時候,兩個人都已經開心起來。月亮顯得又幸福又溫柔。我開始卸下髮針,整理沾著沙粒的亂髮。突然間我想起一個問題,「什麼是聖徒呢?」我說。

  他笑了起來。在這樣的時候,他常有十分迷人的笑臉。火焰從他的雙瞳中消逝,然而那剩下的一片夢一般的迷濛,卻使他的眼睛美麗得令我生妒。他任性地重又仰臥在沙灘上,把一隻長腿架在另一隻腿上,高高地,不遜地指著月亮。他的腳踝又白又美,如一隻初生的小鹿。

  「聖徒的意思,」他說,凝望著我:「就是一種和天才差不多的人。因此我們是同類哩。」

  於是他又開心地笑起來。這開心傳染了我,使我也想笑笑。然而因為我的嘴正含著三四隻髮針的緣故,不得不把笑一口氣吞了下去。

  二

  兩天後的一個早晨,我和李上街買菜的時候,在市場上遇見兩個年輕的外國人。他告訴我他們正是末世聖徒會的長老。

  「長老?」我覺得滑稽極了。事實上他們顯得出奇的年輕,儘管他們長得高大,而且其中的一個已有刮得鐵青鐵青的鬍腮子。

  此後我們經常在路上,在車站,在我們的窗口看見他們。太陽曬紅了他們的白皙的臉。不論有多麼炎熱,他們總是衣履整潔,繫著領帶。漸漸地我對他們那種在頭頂上戴著淺淺的草帽的神態入迷了。我第一次領會到一個衣冠整齊,溫柔而瀟灑的男性的魅力,這是像李那種雜亂而粗野的男人所缺少的。

  李和我都是無神論者。也許我們還不配有這樣一個代表著知識的某一面的稱呼,我們只是不願意有一個上帝來打擾我們這種縱恣的生活罷了。然而李和他們卻有很溫和的友情。

  「他們都是還在上大學的娃兒們。」李說。

  這使我不可抑制地想起了兩三年前的盛來。盛是我隔壁大學的法學生,不很漂亮,但高個子補足了這個小小的缺點。此外他也是一臉頰的鬍子,每天刮得像初收的高麗菜一樣。盛是個狂野的傢伙,他在吻了我的那天晚上說他已經訂了婚。這一點是和那個有鬍子的洋小孩不同的。有一次我在街上遇見他,他似乎想說什麼,然而一霎時一陣血紅掠過他的臉。他的害羞竟給了我莫名的喜悅。但當我看見他把著單車的毛茸茸的大手,不知為什麼,忽然覺得不可自主地悸動起來了。




  「他們也在追求著正義,」他說,點起香菸,喝著上床前預備好的冷開水,這個習慣使我不安,也使我惱怒。我凝望著窗外的深夜,聽著他在說──「這使得我尊敬他們。他們也信仰著和平、互愛。我不必讓他們知道,但是我是他們的朋友。」

  李是個奇怪的男人。一個在大學時代裡並不優秀、並且時常任意曠課的學生,一個無依無靠的窮漢。只不過讀了一小屋子亂七八糟的書,便使他成為一個驕傲的貴族。開始的時候,我曾那麼不可理喻地崇拜著他。但是一年下來,他幾乎從來沒有和我分享過他的莫測的宇宙。有幾度我聽見他和他的幾個也是懶惰而傲氣的朋友抨擊著毫不相干的政治、新出版的書,以及一些很有名氣的作家。此外他只是默默地和我做愛。而且,在這一方面,他並沒有和別的男孩子們有什麼迥異的地方。然而他總是使我眷戀較久的男子中的一個,這主要的由於他有著我從曉得照鏡子起就渴望的烏黑的頭髮和大而深的眼睛之故。此外,他的吻能帶我到一個比外祖母的家更遙遠的地方去。

  兩個聖徒有時也來看我們。我知道那個鬍子叫彼埃洛,另一個叫撒姆耳。有一次彼埃洛先生吃力而熱心地解釋說彼埃洛等於英文的彼得。他是美國籍的法國人,由於我對於法國的僅僅止於直覺的了解,增加了對他的印象。現在我看清了他有一雙棕櫚色的眼睛,散發著一種童男的可欲的眼光。他的薄薄的唇推銷著許多的溫柔。

  我為他們預備咖啡,當他們來訪的時候。他總是用雙手捧著杯子,幾乎近於虔誠地飲著我的咖啡。這使我像一個母親一般地喜樂起來。而也往往是這時候,我看見他的一雙大而笨拙的手。忽然間一個想念躍過我的腦門,使我十分害羞起來,便悄悄地依在李的身旁,忙著吞下一顆悸動的心。

  男人們談論著。李的英文也因此有了長足的進步。我禁不住偷偷地瞧著彼埃洛先生。他很少說話,他該說點什麼,我想。因此當李帶著撒姆耳先生去參觀他的藏書的時候,我便問彼埃洛先生為什麼他們的教會每次都唱著「哦!蘇珊娜。」

  他用棕櫚色的眼睛逼視著我,卻臉紅到耳根裡去了,使本來青青的鬍腮子烘成了淡淡的紫顏色。他喃喃地說他還不大懂中國話,我於是便用生疏已久的英文重複了我的問題。

  「啊。」他說,綻開了一朵天使一般無邪的微笑:「沒什麼,只是你習慣於聽到一般教堂裡的讚美詩罷了。」

  他的英文,他的談吐,他的羞怯,都說明了他來自一個優裕而教養良好的家庭,好像我常常在電影裡看見的那種。李是個十足的浪子。我雖有一個也算富裕的家庭,但卻沒有相當的教養。當李回到我身邊的時候,我突然想到我多麼需要一個有節制的、高尚的、甚至虔信的生活,我想像著和彼埃洛先生對坐在一條飾著盆花的長桌子上用早餐,坐在歌劇的包廂裡,或者讓他輕輕地吻我的額,讓他……(我又臉紅起來)讓他的大而笨拙的手撫摸我。(天哪!)

  而儘管李從不放過任何機會來揶揄他們的摩門經和關於他們的教主約翰.斯密的傳說,到他們起身告辭的時候,主客都顯得十分的盡興。

  頭一次我沒有送他們到門口,我說不上來為什麼。

  三

  日子一天天地過去,而我一點也不想去抑止我對彼埃洛先生的愛慕。因為我確知即使我放縱這個秘密的情感,什麼事也不會發生的。我們常常聽見從他們教堂漂流出來的歌聲,包括那首奇怪的──

  哦!蘇珊娜……

  這首歌給我異樣微妙的感覺,我和李在沙灘上激情正濃的時候,它會使我一下子清醒過來;當我在等待李回來吃晚飯的時候,它會使我寂寞得想立刻跑回家裡去,而當我們在床上的時候,它會使我蜷曲到他的身邊,讓他的自信而驕傲的兩手抱住我,在他的懷裡痴痴地望著窗外的星星們而無端地悲愁著。





  直到有一天李將我從午寐的床上搖醒了。他簡單地告訴我彼埃洛先生因車禍喪生的事。他解釋說,由於摩門教的律法出必雙人,因此兩部並行的單車在狹小的公路上遇到大車,便一時躲避不及了。撒姆耳先生也受了傷。他還問我是否去參加傍晚的喪事禮拜。

  我靜靜地搖了搖頭。我什麼也不能想。直到不知過了多少時辰,我開始聽見有歌聲傳來。夜開始降下,他們一支支地換著歌,直到他們漫漫地唱著:

  哦!蘇珊娜!你可曾為我哭泣?

  我來自阿拉巴馬……

  的時候,我的眼淚便頓時像大雨一般地傾瀉下來。

  那天晚上我吃得很少,然而我的心情卻意外的平靜。我覺得自己忽然長大了好幾年,再也不是一個追逐歡樂的漂泊的女孩子了。我記起了小時候逃學荒嬉終日,而終於在日暮時決心回家的那種感覺。不管家裡有如何的鞭笞等著我,回家總是甘甜的。是的,我無聲地叫著,我要回去,親愛的,我要回去,世界上沒有什麼人什麼事可以阻止我了。

  月光照著李的頭髮,他的清秀的睡臉和他美麗的肩膀。我感動地靠近他,他的雙臂便立即像食人樹般地包住了我。(他的手臂是永遠不會睡覺的。)我順著他的肩看見了一輪七月的月亮。俄爾我彷彿看見親愛的彼埃洛先生文雅地騎著他的單車,漸去漸遠了。

  我閉下了眼睛,在闇黑裡吻著李的良香的胸脯。一切都已就緒,我決定在清晨偷偷地離開他。雖然我知道現在我比什麼時節都需要他,然而也不知為什麼去意甚決。也許李說的並不只是一個笑話。他與彼埃洛先生同屬一類。他們用夢支持著生活,追求著早已從這世界上失落或早已被人類謀殺、酷刑、囚禁和問吊的理想。也許他們都聰明過人,但他們都那樣獨來獨往,像打掉玻璃杯一樣輕易地毀掉生命,像彼埃洛先生一樣。但我覺得自己的七情皆死。彷彿這一生一世再也不會去愛一個人了罷。至於李,他還有他的驕傲可以支持他。我知道他是個強人,在某些方面……

  而我終於又哭了,記不清為了什麼。我極力噤著聲音,用食指輕輕地抹掉從我的頰流到他的胸膛的淚水,但願不要驚醒了他才好。

  ──一九六六年九月《幼獅文藝》一五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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