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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9月27日 星期四

我的弟弟康雄

我的弟弟康雄/陳映真


  當我還是個少女的時候,我寫日記,也寫信。除此以外,我不曾想過我會寫其他別的什麼。然而,現在,不可思議的我,竟會在這結婚以後的第二年,拾起筆來記載一些關於我的弟弟康雄的事。兩天前,我花了三天的時間,方才讀完了我的弟弟康雄的三本日記。我的弟弟康雄死後的一段時間裏,甚至於到了婚後的幾個月內,每當我展讀我的弟弟的日記時,都會叫我哭啊哭的毫無辦法。我看見他稚拙的字體,立刻就看見這細瘦而蒼白的少年,對坐在我的案前,疲倦地笑著,無名的悲哀便頓時掩蓋了我。於是,我就哭著哭著,怎也不能讀完它們了。



  兩天前,我總算平靜地看完了這三本日記。大約是日子漸漸遠去了;再次當是婚後的生活使我覺得不僅因為我的被屬於一個男人以致於在肉體上、精神上有了極大的變異,而且這個婚姻也使我突然從貧困匱乏的生活進入了一個非常富裕的家庭裏。這個辛德烈拉姬一般的變幻,使我目不暇接了。總之,那種思慕的悲哀,彷彿和我富足的生活正相對地逐漸餓死了。「富裕能毒殺許多細緻的人性,」我的弟弟康雄的日記曾這樣說:「貧窮本身是最大的罪惡……它使人不可免的,或多或少的流於卑鄙齷齪……」這是我的卑鄙,我的齷齪嗎?……我一點也不想抗辯。記得我的弟弟康雄還活著的時候,總講一些我不懂的、或者一些十分無理的事。但我從來沒有抗辯過。一次也沒有過。(現在這很使我覺得慰懷的。)

  我覺得很悵然。

  我在我的弟弟康雄死去的那年的冬天結了婚。離那個滿誌著頹落和幻滅的新塚上的初秋還不到四個月。我的突然願意嫁給我現在的很富足的丈夫,十分使我的可憐的父親感到驚訝。這件婚事拖延了將近半年的時光,我曾有意的要拖垮它。這一面是因著當時我正遠遠地戀愛著一個將要在次年夏天畢業的苦讀的畫家,另外也是很受了我的弟弟康雄的影響。不知不覺中,我竟也跟著毫無理由地鄙夷那些富有的人們了。除此之外,現在的他總是那樣敦厚有禮,衣服整齊,說著一些每個字都熨平了的上層人的話語。這些和我的弟弟康雄或者那個遠遠的小畫家都是那樣的不同。他們都留著長髮,漲紅他們因營養不良而屍白屍白的眼圈,講著他們各自不同的奇怪但有趣的話,或者怯法地沉默著,半天不發一語。

  到了我的弟弟康雄突然死去之後,經過了一陣子的麻木、慟哭、癱瘓而終於冷冷地清醒過來了。彷彿自己在一夜之間變得格外智慧起來了。我用一種近於一個悲壯的哲人一般的聲音對自己說:一切都應該讓它從此死滅過去罷!我覺得我的弟弟康雄和那個遠遠的畫家,以及他們所代表的一切,真有些一如父親所說的「小兒病」了。我的可憐的父親,這個獨學而並未成名的社會思想者,轉向宗教已有六年之久。我的「安那琪」(Anarchist)的弟弟康雄自殺了,我的遠遠的小畫家也因貧困休學,而竟至於賣身給廣告社了。而我這個簡單的女孩子,究欲何為呢?(一切都該自此死滅罷!)

  於是我這悲壯的浮士德,也毅然的賣給了財富。這頗給予我那在老年喪子的重苦中的可憐父親一些安慰。他曾努力的勸說我認真地考慮這個豐裕的歸宿,因為「人應該盡力的擺脫貧苦這一惡鬼,一如人應努力擺脫犯罪一樣」。而另一個原因似乎是因為對方是一個有名望的虔誠的宗教家庭,像是宗教的慈悲,使富者超過了門戶之見,而垂顧於如我這樣一個小家碧玉。但我並不很想到這些。我答應這樁婚事,也許真想給我可憐的父親以一絲安慰,叫他看見他畢生憑著奮勉和智識所沒有擺脫的貧苦,終於在他的第二代只憑著幾分秀麗的姿色便擺脫掉了。從此流著一部分他自己的血液的子孫,該永遠種植在一塊肥美的土地上了。而事實上,我是存著一分最後的反叛意識,擲下我一切處女時代的夢的。在我的弟弟康雄死後才四個月,我舉行了婚禮;一個非虔信者站在神壇和神父的祝福之前……這些都使我感到一種反叛的快感。固然這快感仍是伴著一種死滅的沉沉的悲哀∣∣向處女時代、向我所沒有好好弄清楚過的那些社會思想和現代藝術的流派告別的悲哀。然而這最後的反叛,卻使我嚐到一絲絲革命的、破壞的、屠殺的和殉道者的亢奮。這對我這樣一個簡單的女子已經夠偉大的了。

  然而,如今我方始知道:終其十八年的生命,我的激進的弟弟康雄連這樣一點遂於行動的快感都沒有過。「我這虛無者,卻沒有雪萊那樣狂飆般的生命。雪萊活在他的夢裏,而我只能等待一如先知者。一個虛無的先知者是很有趣的。」我的弟弟康雄的日記這樣說。那三本日記的一本多的時光,就是這樣的等待、等待,而終至於仰藥以去了。這年輕的虛無者就是這樣童稚地等待著,也同樣童稚地吞下了他的青酸加里。這日記除了懷戀的意味之外,最重要的是它叫我無意間尋到了這少年虛無者半生的龍脈;在其餘兩本多的時光裏,第一本寫著一個思春少年的苦惱、意志薄弱以及耽於自瀆的喘息;第二本的前半,寫著這少年虛無者的雛形。那時候,我的弟弟康雄在他的烏托邦建立了許多貧民醫院、學校和孤兒院。接著便是他的逐漸走向安那琪的路,以及和他的年齡極不相稱的等待。




  日記愈離他絕命時近,我的思慕也更加濃而且重了。我於是真正發見了我的弟弟康雄的真實。我的弟弟康雄死在一個哀傷負罪的心靈裏。虛無者的字典裏應是沒有上帝,更沒有罪的。我的弟弟康雄竟而不是虛無者嗎?竟而不是雪萊嗎?……

  ※※※

  那年暑假,我的弟弟康雄在一個倉庫那裏找到了一份職業,為了籌聚下學期的學費。因此他就賃居在倉庫附近的一所專租給勞動者的客寓。客寓的主婦是個「媽媽一般的婦人」,我的弟弟康雄這樣說。於是他們大約是相戀起來,而且從那樣晦澀的字句中也會使人看出我的弟弟康雄已經失去了他的童貞了。因為我的弟弟突然辭去了職業,到鄰縣的平陽崗去了。我還記得這一段時間他的家書特別多,因為職業無著,又沒有能力賃居。我的弟弟康雄終於勉為其難的住進了一間聖堂。此後的日記盡是自責、自咒、煎熬和痛苦的聲音。「我求魚得蛇,我求食得石」。我的弟弟康雄絕望地嚎叫著:「我沒有想到長久追求虛無的我,竟還沒有逃出宗教的道德的律。」、「聖堂的祭壇上懸著一個掛著基督的十字架。我在這一個從生到死絲毫沒有和人間的慾情有分的肉體前,看到卑污的我所不配享受的至美。我知道我屬於受咒的魔鬼。我知道我的歸宿。」這些是我的弟弟康雄留下的最後的軌跡。他的自戕是此後約半個月的時日了。這個末日的日記上所印的格言是:

  Nothing is really beautiful but truth.
  ∣∣N.Boileau

  因此我感到了一個極大的輕蔑和滑稽的、一種近乎快樂∣∣發現秘密的快樂∣∣的感覺。這世界上沒有人知道我的弟弟康雄,連我也在內。但至少如今我已經知道我的弟弟康雄死前掙扎的線索了。甚至我的父親所只能說出的世上最了解的話,只是如此:他說他的孩子死於上世紀的虛無者的狂想和嗜死。而至於那堅持不肯為我自戕的弟弟康雄畢行宗教葬儀的法籍神父,就更加惶惑了。「這是不可解的,我親眼看見他在最近幾天,深夜裏潛進聖堂長跪……這是不可解的。」但是他們都不知道這少年虛無者乃是死在一個為通奸所崩潰了的烏托邦裏。基督曾那樣痛苦而又慈愛地當著眾猶太人赦免了一個淫婦,也許基督也能同樣赦免我的弟弟康雄。然而我的弟弟康雄終於不能赦免他自己罷。初生態的肉慾和愛情,以及安那琪、天主或基督都是他的謀殺者。

  (所以我要告狀。)

  我的弟弟康雄的葬儀,是世上最寂寞的一個。平陽崗裏,我們連半個遠親都沒有。一個粗製的棺木後的行列,只有一個年邁的老人和一個不倫不類的女孩子。沒有人哭泣。這個卑屈的行列,穿過平陽崗的街道,穿過鎮郊的荒野。葬禮以後的墳地上留下兩個對坐的父女,在秋天的夕陽下拉著孤伶伶的影子。曠野裏開滿了一片白綿綿的蘆花。烏鴉像箭一般的刺穿紫灰色的天空。走下了墳場,我回首望了望我的弟弟康雄的新居:新翻的土,新的墓碑,很醜惡的!於是又一隻烏鴉像箭一般的刺穿紫灰色的天空裡了。

  然而這卑屈的感覺卻在我的婚禮中得到了補償。神父和司儀們都穿上了最新的法衣,聖詩班聽說是特地選了一童男為我獻唱的。整個儀式中我都抬著頭。我要看看這些宗教社會的人們,看看這些有閒者的高級娛樂,看看五彩的嵌鑲裏……但我卻無意間看見了那個掛在木頭上的基督。這個雖是男人但超出於性別和生理的裸體,使我立刻想到我的弟弟康雄入殮的一刻。我和父親走進我的弟弟康雄的房間時,一個仰臥床沿的屍體迎著我們。我的弟弟康雄一手垂在地板上,一手撫著胸,把頭舒適地擱在大枕頭上。面色蒼白,但安詳得可愛。雪白的襯衫染著一些大約是嘔吐的血。這個童子曾稚氣地在禁園裏扮演著一個背德者,稚氣地偷嚐了情慾的禁果,而終於又稚氣地撕掉了自己的生命。如今,我的弟弟康雄的一切都泯沒消逝了,但是那童稚的氣息,卻塗滿了整個屍體。我第一次看見了那失去已久的、慣為我所撫愛的親愛的弟弟。我淚如雨下,而終於泣倒在我的弟弟康雄冷涼的懷裏了。清潔的時候,我的父親幾乎不能幫助什麼,於是我第一次看見小學以後不曾看過的我的弟弟康雄的十八歲的裸體。他的胴體白皙一如女子,頭髮多而秀美,眉目清秀,一身未熟的肌肉。





  我彷彿看見我的弟弟康雄帶著這個未熟的軀體從十字架上下來了,而且溫和地對我笑著。突然間我想起了他的一封信,聽見他喃喃地說著:

  「雖然我是個虛無者,我定要看你的婚禮,因為我愛著你,深深地愛著你,像愛著死去的媽媽一樣。」

  頃刻間,我的眼睛為淚所模糊了,但我堅持著。無非是要反叛,反叛得像一個烈士。烈士是不應該哭的罷。

  ※※※

  而於今兩年了。我變得懶散、豐滿而美麗。我的丈夫溫和有禮,而且譽滿他們的社會。做彌撒的早上,當他扶著我走上聖堂門口的台階的時候,我的丈夫顯得尤其體貼溫柔。我們是註定要坐在最前排的階級,然而我始終不敢仰望那個掛在十字架上的男體∣∣因為對於我,兩個瘦削而未成熟的胴體在某一個意識上是混一的∣∣與其說是悲哀,毋寧說是一種恐懼罷。流淚的哀慟已經是沒有了。這使我感到歉然∣∣富足果真「殘殺了一些」我的「細緻的人生」嗎?貧苦果真使我「卑鄙」,使我「齷齪」嗎?我一點也不想抗辯,但我盡力企圖補償過;我私下資助著我那可憐的父親,如今他在一所次等的大學教哲學,一面自修他的神學和古典。至於我的弟弟康雄,我也曾考慮到利用我的得寵於公婆,發動我的有勢力的公公通過教會為我的弟弟康雄修個有十字架的墓碑∣∣為的要補償深藏於我內心的卑屈和羞辱。然而我旋即想到那行為未必是我的弟弟康雄所喜悅的罷。於是我一心要為他重修一座豪華的墓園。此願了後,我大約也就能安心地耽溺在膏梁的生活和丈夫的愛撫裏渡過這一生了罷。

  ──一九六〇年一月《筆匯》一卷九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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