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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9月27日 星期四

家/陳映真


  剛喫過晚飯。我坐著點燃一支香菸。我意識到媽媽正瞧著我,因此我小心地在臉上塑箸成人一般的風景。我想起了父親死後第一次在伊面前喫菸的時候,伊的那種困惑、驚奇而又承認著的表情。伊始終沒有說我過。如今我已經十分清晰地了然于這一個意義。打比方說罷,我方才問伊為什麼在這拮据的日子裏,還喫這樣好的菜時,伊回說,我已經是這一家裏唯一的男人了。在外面唸了一學期的書,好不容易看見我回來過年假,總不能叫我喫不好。我慢慢地送著烟圈兒,突然之間很想向伊說明我實在並不常常抽著菸的。因為這次慢慢的回程,坐在車上悶著無聊,才買了一包放在身上;到今天回到家裏已經是第五天了,卻還不曾抽掉半包。我彈著一截菸灰,看著它帶著那種灰燼的重量,跌散在地上。藍色的烟燻著食指裊裊地爬上來,鬱結于電燈的瓷罩之下。在伊,我對自己說,我已經是個大人了;說不定這樣望著我抽菸,也是一種安慰罷。我終于咽下想說的話,小心地在臉上塑著一個成人的風景,誇張地皺著眉宇,用嘴燒著重苦的菸葉。妹妹靜悄悄地收著碗筷。半年來,伊真長大了許多。父親死後,伊變得沉默了。才半年呢,我無聲地說。半年以前伊總是跟我鬥氣,雖只不過是一個妹妹的撒嬌,但我記得幾次把我氣得直吼。可不是麼,自父親死後才只半年,伊竟變得安靜而且柔順了。行許真的長大了,再不,那就是我真的已經是這一家之長了啊!

  「媽媽,」我說,我用指頭轉著菸蒂,手指上似乎竟燻出汗來。我聽見媽從喉嚨的深處答應著,聲音裏帶著一種母親的愛撫。「我不想唸下去了。」

  「不可以的。怎可以呢……」

  「媽媽,你不明白,」我說,「那裏學費貴,而且又唸不出道理。」



  我聽見自己和媽媽幾乎在同時嘆了口氣。咀嚼著烟燻了的苦辣的口腔,心裏有說不出來的煩躁。我有些憤怒起來。半年來,我一直不能有片刻能夠逃出自己因屈辱而來的傷痕。父親死後不久便趕上聯招考試,因此全村的人都在望著我∣∣以一種我所厭惡的善心,期待著一個發奮有為的青年,在喪父後的悲憤中,獲得高中金榜的美談,好去訓勉他們的子弟們。然而我終于在全村中帶著可惡的善心的凝視之前落了第,而後在一種熱病的狀態中離開了家。我對媽媽說我要到臺北補習。離家的前夜,全村便都傳著我的將負笈于臺北的事,似乎這樣一個次一等的故事,也聊以滿足他們那需求美談的欲望了。

  ※※※

  「人家有志氣。」他們說。

  ※※※

  當北上的列車開動的時候,我感到了一種逃避之後的在庇蔭中的安定。然而我不曾料到自己正走進一個更大的夢魅裏去。那些新新舊舊的落第者們,那些生手們,雲簇于地獄一般的教室裏∣∣不幸,我自小幻想著的地獄裏的光,正像這些強烈的日光燈之螢色∣∣眥眼咧齒地聽著課。唉唉,那些彷彿握有大學之門的鑰匙的名教授們,在玩弄著神秘的介系詞、數多而巧妙的動詞,和狡詐的幾何證題以及藏著魔術的代數方程式。後來我幾乎每堂課都看見無數青而瘦的學子們的手在空中揮舞著,搶奪授業者的嘴裏降下來的「嗎哪」。漸漸的,彷沸也聽見無數的悲鳴之聲流行于這悽慘的搶奪之上。忽然也自覺:這個幻象無非是引源於兒時對于忌中之家的功德場上那種掛圖中的血湖的印象罷了:也是許多的青而瘦的手揮舞著,曲扭的嘴臉們吶喊著。

  我為這突如其來的爭奪和競爭休克了。從此在屈辱之外,更有兩個大的不安的死蔭日夜地隨箸我,拂之不去。無疑的,這兩個大的不安,從落第的即刻,就出現在我的意識之中,然而從沒敢像在補習班中那樣的作祟於光明之間。一個陰影照在一條象徵的路上,那裏掙扎著、踐踏著蟻一般的學生們;無非是想通過一扇仰之彌高的冷冷的窄門……

  ※※※

  「不可以的,怎麼可以呢……」媽媽說,「考不上大學,一晃馬上就是兵期了。那時候,」媽媽哽咽起來,「叫我們怎麼辦呢?」

  ※※※

  這樣一個絕望的戰爭年代的陰影喲!我無力的摔下菸蒂,用一種憤怒的努力踩熄了它,竟翻出其焦黃的肚裏了。

  小屋子裏變得死寂。我無目的地溜著眼睛。道林紙糊起來的板壁,角隅裏已經開始有蜘蛛營絲了。鐘沒有掛直。昨天的日曆還不曾撕去。而我仍止不住把眼睛留駐在幾次都蓄意避開了的放大的人像上。我的父親。




  ※※※

  爸爸!我無聲地叫著。

  ※※※

  出葬的時候就是用它鑲著白花掛在靈車之前的。人們說這幀照得很神似。他的右胸前掛著一個小證章,那是XX縣第三屆議員證。那段時間裏,他過得挺愉快的。「只差沒有產業,」有一次他對我說,掛上剛拭好的上半世紀的圓框眼鏡,「不然生意不做了,一心做個地方的有志者。」我時常要私下嘲笑這樣一個欺罔的代議制的美夢。然而這時我看見照片上那個自信的微笑時,不禁有些犯瀆的歉厄之感了。我止不住顫慄起來,不過已經不是哭泣的悲哀了。這樣的微笑又引申成為那麼一次他帶我到「和食」店喫午餐,看看我喫「薩西密」時的一種微笑。半年了,可不是嘛?卻彷彿已經是很遙遠的故事了。

  而我迅速的從照片上逃開了我的視線,因為我相信我聽見母親的低泣。唉,我又無端的憤怒起來,我應該知道:這幾天媽媽為甚麼一直看著我,而又這般的易於誇張伊的感傷呢?抽噎平息的時候,屋子又跌進死寂裏了。間或我也想起半年以前的日子:那個永遠掛著紫窗帘的客廳、我的小書房,一大堆珍愛的標本……而隨之又為一些瑣碎的記憶沖走了。很想再燒起一支菸,但忽然厭煩於在臉上塑起成人的風景的惡戲,我終於在口袋裏搓著菸包,並沒有給拿出來。

  ※※※

  「哥哥,」妹妹細弱地說,「洗腳呢。」

  廚房裏已經料理得十分乾淨,洗好的碗碟們放得齊齊整整的。我再添了些冷水,然後將腳泡著,感到一種沖心的、欲睡的快感。以前叫伊為我取一支鉛筆都足以爭吵的妹妹,五天來都是伊在為我預備一切早晚的盥洗的。想著想著,真叫我起了一陣愛憐之感。果真我已是這一家之主,來日嫁妹妹的事也該是我的責任罷!

  ∣∣唉,唉……

  ※※※

  媽已走了進來,在餘火上溫著菜過夜。伊揀了一塊肉塞進我的嘴裏,咀嚼之間,有一陣成人而受寵的羞怯的激動。

  「那邊的伙食吃得慣嘛?」伊說。伊的悲愁皴起來之後原是容易舒平的。

  「……」我點點頭。仍舊咀嚼著肉和淺淺的羞怯。

  「錢,夠用嘛?」

  我又點了點頭。

  「這幾個月來領的息,全為我背上的鷹瘡給花了,不能多寄∣∣」

  「那是該用的。我那邊儘夠了。」

  ※※※

  一段的沉靜。我倒了水又走到廳上。妹妹在角落裏作著功課,伊比往時更其用功了。善心的村人們都主張伊之應該輟學,而我往往用裝著怒目的謙恭的臉回說我立意讓伊唸完高中的課業,他們總是惋惜地困惑著我的意見,而竟都不把這事列入他們需求美談的標準裏。這些毛蟲們!我無聲地說。我坐了下來,開始我每日三十頁的史地、兩個習題的幾何……

  ※※※

  「再別胡思亂想了,明夏考上大學,體面呢!」媽說。

  我咬著嘴脣,抗拒著那兩張大的不安的陰影。而實際上也就是那兩張大而不安的陰影,煎熬著我去定規著自己每日去作三十頁的史地,兩個習題的幾何……

  不一會媽就在房裏打鼾了。我望著妹妹鎮著眉心深怕吵了我似地、小聲地闇記著英語生字的風景。我於焉又彷彿看見了數多的青而瘦的眾手之中,新添了一隻我的妹妹的素白的手,在半空中亂舞著。其中自然也禁不住引起了那一地獄裏的血湖的印象,然而它再也不至於撕裂我了。在對惡無可如何的時候,惡就甚或成了一種必需。而況我隨後在日記中記下這樣一英雄式的話;即欲對惡如何,必需介入於那惡之中。

  我把日記鎖在抽屜裏,乘著這一絲唐.吉訶德的英武,霍然而起,以明日之我將大有作為的意思決定去睡了。於是用父兄的口氣吩咐妹妹去休息。我換了睡衣,繫扣子的時候,我看見,在窗外的街道上,一隻貓躍進了飲食店的窗口。

  我躺了下來。冷呢!於是止不住捲成一支蝦的姿態了。妹妹在媽的房間裏關掉燈,屋子便頓時關進闇黑裏了。街上汽車的燈光好幾次從窗口照我的牆上;好幾度我看見牆上的父親的微笑;我記不清在我睡著之前,總共看見幾次牆上的父親的微笑,在牆上點亮了又熄滅了……





  ──一九六〇年三月《筆匯》一卷十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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