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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3月19日 星期二

讀村上春樹《約束的場所》

前陣子看完部分的《地下鐵事件》(村上春樹對於奧姆真理教地下鐵沙林毒氣事件受害者做的調查訪談),然後直接看採訪教徒的《約束的場所》,我覺得收穫滿滿。

社會常態會對於某些人進行排除,他們可能永遠在思考超未來的事情,而與現實社會格格不入,他們無法接受現世的一切,覺得都是莫名其妙又無聊,部分人會變得憤世嫉俗,既然改變不了這樣的社會,乾脆離群索居,而有些人會開始偏執的實踐他的想法,或許產生某些破壞性的惡果。

奧姆真理教不少人是在現實中遇到挫敗,瞬間心靈失去寄託;另一些則是覺得生活茫然無趣,找不到目標的人,都很有可能來此求道,新興宗教包裝是很親民的,與傳統日本佛寺的風格很不一樣,又酷又炫。

奧姆真理教以佛教作為原理,以瑜珈術作為核心,結合氣功、脈輪、冥想、打坐等技術來幫助教徒靜心、成就解脫,召募了許多社會上各界人士參加,後來教團擴大、團結內部力量時走偏,造成沙林毒氣事件的大規模死傷。


這方面我也有感覺。傳道說法逐漸轉向tantra vajrayana (密宗金剛乘),大家都說「從現在開始要做tantra vajrayanaz」,情緒激昂的人漸漸增加,在這期間我感覺自己無法認同這種(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教義。我覺得自己並不適合這種做法。當然那時候,我並不知道那到底是以什麼樣的形式付諸實行的。只是修行內容的異常性逐漸增加,比方在日常生活中也加入武術之類的,教團氣氛正在急速改變。我常常想到在那裡面我到底該怎麼活下去,我想了很多。
《約束的場所》 p.100
 
奧姆真理教的密宗金剛乘轉向或許不是關鍵,而是教團的擴張、對外的壓力,都需要一種出口,就像教團本身就是日本社會過度壓力的出口,製造某種外部敵人可以讓教團內部團結,而發展武器更是有保護作用,到最後甚至是以攻擊的姿態去實踐。

我自己的階段性總結就是,或許「行惡」並非人們單純想得那麼簡單,就是為了行惡而行,更有可能是在覺得做對的事情過程中發生了意外,最後變成了惡也不一定,甚至是懷著好心做壞事的狀況屢見不鮮,真正為了惡而執行惡事,反而不見得夠驚心動魄。

另一個部分則是社會的排除性,會將那些覺得自己不見容於世界,或是在某些學習後變得與社會格格不入的人,從現實的賺錢、工作、日復一日的勞動,轉移到教團這邊來,這邊的「教團」,我覺得可以用任何「宗教、集體、意識形態、概念性教條」來取代,總之是從一個無寄託的狀態走到有寄託的狀態,而且開始初期也不見得是壞事,理想性很高,內部衝突與壓力還沒出現。

那麼「惡」是如何出現的,我的解釋是說為了尋求內在更加團結才出現的,比方說以民族主義姿態來排除外國非公民,這就是集體的惡,以階序性的差異來歧視他者會造成嚴重的傷害。

而且在教團中的理想生活也不見得跟現實社會相距太遠,例如慈濟內部的階級性還是複製了現實世界,奧姆真理教內部也是重用名校畢業生,捐錢多的比較容易開悟、解脫。因此,儘管看起來是與世隔絕,但確實沒有達到真正的理想,甚至在教團內出家勞動比在社會上工作還更過勞,但為了成佛犧牲奉獻好像就是做功德,做越多越容易解脫。

在人們心中、身體之中,存有某種深處尚不可知的東西,這大概是村上一直想說的,而要尋找「人生究竟為何而來?」這樣的哲學性命題,困擾著每一個人,往下深究而得不到解答時,人就會變得很虛無,或是在強加另一套更加虛無的東西來鞏固自我意念,否則求生意志就會瞬間降為零,畢竟不知為何而活等於是打開了不可以說的潘朵拉之盒,會讓人無所依靠。

而在個人意識上與現實世界長期脫離,或是在教團的據點當中生活、勞動,都有重塑人格的效果。例如關單人禁閉室是會讓人精神錯亂的,而在歐文的空想社會主義當中建造的「新和諧村」也很有這樣的氛圍,一小群人的實驗,只是奧姆這邊更加為了自己而來,在還沒變質之前確實對內部教徒很有幫助,無論是精神上、肉體上來談。

只是如何跟社會保持接觸又能在腦中思考─那些物質基礎都尚未出現的未來將要怎麼運作。這反而成為新世界的難題,我想問題就在於奧姆真理教沒有這樣的終極目標,反而是每個人被教主認證的「成就」之路,阻礙著他們的開悟與成長,淪為教主的奴隸。

還沒想得太過透徹,但這些事情隱隱約約都拉出一些線索,那就是現今世界人們在認知上、生活上都面臨了超越以往的精神、靈性問題,在資本主義過度理性社會中,某種強烈的反噬力量正在席捲回來,自毀的可能性越來越高。


在本書後面收錄了村上春樹跟心理學家河合隼雄的對談,我覺得很有趣,就收錄幾段跟大家分享,蠻深入的討論。

以下是關於《地下鐵事件》談話收錄,我節錄部分有趣之處。

村上:我想有兩種想法。一種是公司說起來是這邊的組織,其中甚至帶有宗教色彩。這種說法或許有人會認爲有問題可是在某種意義上,公司跟奥姆眞理教的組織或許有部分相通的地方。實際被害的上班族中,就有幾個人告白說如果自己也站在同樣立場的話或許也會去實行那命令也不一定。

另外一種是「不,那是完全不同的東西。公司這邊的組織跟奧姆那邊的組織是完全異質性一方可以包含另一方,讓那錯誤的部分調整癒合」這樣的想法。對這兩種想法我現在都還不能簡單地說什麼。

這首先必須弄清楚所謂惡是個人性的東西嗎?或者那是以組織爲單位的東西呢?我寫完這本《地下鐵事件》之後,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惡是什麼?還不知道。我感覺如果去追究這個問題的話或許會在某個地點隱約看出真相來。

河合:不,惡這東西真的是很難的問題。本來就很難到了現在這個時代,就變得更難。

村上:惡這東西,對我來說也是驅使我寫作的一個很大的動機。我從以前就想在我的小說中寫出要這東西的形式。可是沒辦法很適當地集中焦點。我可以寫惡的一面,比方說暴力、謊言之類的。可是要寫所謂惡的整體像時,卻掌握不住那姿態。我在寫這本《地下鐵事件》時也繼續在想這些事情。

河合:我也寫過一本叫做《小孩與惡》的書,可是在寫的時候非常煩惱,爲了「惡是什麼?」這個問題。

於是,我從惡與創造性有什麼關係這個問題開始寫,這樣比較容易寫。可是我一面寫,一面被人家問到「你在這裡所寫的所謂惡,如何真正去定義呢?」眞難回答。

只是,一神論的人比較容易定義。因爲神說是惡的就是惡。可是另一方面,一神論的人也有傷腦筋的地方。那就是「那麼爲什麼這個唯一而至高無上的神要在這個世界上創造出惡呢?」被這樣一問,一神論的人就非常傷腦筋。可是像我們這種多神教的人,從一邊看來是惡的,從另一邊看來卻是善的,都可以說得通。所以說到惡的定義眞的非常難。

不過關於小孩與惡的書就比較容易寫。因爲大人們說是惡的事情不見得是惡的,我想寫這方面的東西。如果是這個我可以繼續寫很多。可是我想什麼時候來寫一寫關於惡。現在還沒有所謂惡的心理學方面的書對嗎?雖然有少數幾本有關惡的哲學把善與惡截然分成兩邊,說這是善,這是惡,弄不好的話可能會很危險。如果善要驅逐惡,那麼會變成善不管做什麼都沒關係。這是最可怕的事情。奧姆眞理教的人,也以爲自己是善的,所以才會做出那樣亂七八糟的事對嗎。這跟那種不知不覺終於一件又一件地做下惡事的人……又有不同。

從以前就有人說爲了惡而殺人很少是非常必要的。相對之下爲了善而殺人卻非常多。戰爭就是這樣。所以把善的名義抬出來爲伸張正義而奮戰時是非常可怕的。雖然如此可是又不能說「惡也是可以容許的」,因此非常傷腦筋。

村上:我在採訪中感覺到,超過某種年齡後,說「奧姆絕對不可原諒」的人就多了起來。這些人把奥姆當作「絕對的惡」來掌握。可是年輕人呢,卻不這樣。從二十幾歲到三十幾歲的人中,倒有相當多人說「那些人的心情我並不是完全不能了解」。當然對行爲本身感到很憤怒。對動機則某種程度可以同情。

河合:說到善惡的定義是非常困難的,所以從小開始就在生活中以無形的方式逐漸灌輸的東西影響力很強。這個是善,身體已經這樣形成了。我讀到地下鐵職員的談話時,眞是非常感動。在某種意義上也很佩服。可是年輕人並沒有這種東西。雖然要說是判斷比較有彈性,確實是比較有彈性。

村上:不過在現代社會,到底什麼是善什麼是惡?可以說基準本身就相當搖擺不定對嗎?

河合:可以這麼說。我在寫《小孩與惡》這本書時也想過,什麼是眞正的惡呢?這要從表面去說,是非常困難的。這個社會認爲惡的事情,倒可以寫。如果是這種說法的話,要多少都可以說,但我想再進一步深入本質來說事情時,就變得很難了。

  
河合:這是日本的特徵。基督教傳教士來的時候他們想「沒有像這樣容易處理的國家」。應該可以產生非常多基督徒吧。然而完全不是這樣。因爲這邊擁有某些東西,所以沒有那麼容易感染。觀察看看擁有的是什麼東西時,發現是非常正面的,正面而令人安心的東西,可是要問那是以什麼形式呈現的卻無法適當說明。非常難。

村上:有這種自我矛盾的地方。例如雖然無法阻止像奧姆眞理教一樣的東西發生,可是一旦發生之後,卻確實有力量去淨化它。可以說是自然治癒力吧。所以可以有所謂「不能阻止像地下鐵事件這樣的事件發生,難道不是社會的失敗嗎?」的說法,另一方面也能確實感覺出能超越它的強大力量。看到這樣的情形,到底什麼是對的,已經漸漸搞不清楚了。


懷著「惡」活下去(這篇是獨立一場對談《約束的場所》收錄)

河合:奧姆的人所做的事情和小說家所做的事情好像有相似的部分,同時也有不同之處你這樣寫對嗎?這我覺得非常有趣。


「然而同時,我和他們促膝交談之間,不得不深深感覺到小說家寫小説這種行為,和他們希求於宗教的行為之間,有一種難以消除的類似共同點的東西存在。其中有非常相似的東西。這確實是真的。話雖這麼説,卻恐怕不能將這兩種行為定義成完全同根的。因為,其中雖有相似性卻同時存在著某種決定性的相異點。我和他們談著話,之所以會引起我個人的興趣也因為這點,此外有時會感到類似憤怒的情緒也為了這點。」
 摘自《文藝春秋》九八年四月號
後地下鐵事件《約束的場所》『前言』
  
河合:這是村上先生所說的事情中我最贊成的地方。換句話說所謂一個社會如果健全運作的話,應該有這些人能夠立足的地方。可是大家都錯誤地以爲,排除這些人的話,社會就能健全起來。這是大錯特錯的。現在的社會太缺少這種地方了。
  
河合:還有,在採訪中有人說進到奧姆才不久身體一下子就變好起來對嗎?這個,我很了解。我們這裡也有這種人來。結果,見了面談著話的時候我就這樣想。這種人如果到奧姆之類的地方去的話,也許一下子病都好了。就像村上先生式的說法那樣,把他們一下子放進一個盒子裡去。所以一旦進去之後,一下子病就治好了。

村上:我懂。

河合:可是一旦進去以後,接下來是盒子該怎麼辦?這倒是個非常大的問題。所以我們必須讓這種人不進入盒子而把病治好。那樣的話要花很長的時間。不過,我最近想花長一點的時間,也是當然的啊。

可是我也有話要說「你呀,如果想要早一點治好的話,請到別的地方去。到我這裡來的話是不能很快治好的噢」,對方會嚇一跳「哦?」「我不確定我對治好熱不熱心」,我說「我不是對治療熱心,而是對你能好好的活下去比較熱心,這真的要花很長時間。如果你一定要很快治好的話,我建議你去這個地方」。

如果受不了花時間的人我會建議他換這樣的地方。可是這些人很能了解。也有人說「治不好也沒關係」。更極端的還有人說「我不是爲了要你幫我治療而來這裡的」。好厲害。

可是其中也有人說「我到先生這裡來一點也沒有比較好。人家說如果到某某地方去的話可能立刻可以治好」。我就說「那裡呀,我想最好不要去,如果你很想去的話就去吧。不過隨時歡迎你回來」。於是,他去了症狀一下子就治好了。雖然治好了,可是後來卻糟了。於是,搞得亂七八糟又回來了。可是因爲曾經經歷過一次這種情形,所以說「還是慢慢來吧」,於是重新來過。

河合:所以,眞正的所謂組織,自己裡面沒有惡是不行的,在組織內。這在家庭也一樣噢。在家,如果家裡某種程度沒有惡的話也會不行。因爲不這樣的話,爲了組織安泰,最後就會在外面製造巨大的惡。希特勒所做的正是這個噢。 我想其實他們相信。大家都認爲自己是純粹的,不可能做那種壞事。可是當這種好像不會做任何壞事的人聚集很多過來之後,似乎就會變成不得不做非常壞的事。否則組織無法維持。

村上:在球形般的集合體中,外側雖然是軟的,可是就像剛才也說過的那樣,中心點卻聚集了熱能。外側沒注意到這個。幾乎所有的信徒都這樣說「我們過著連一隻蟑螂都不會殺的生活。爲什麼能去殺人呢?」
  
村上:去年,我跟先生見面的時候談到關於惡於是我想了很多,我對所謂惡懷有一種印象,認爲惡是人類這個系統中無法割離而一直存在的一部分。那既不是獨立的東西,也不能交換,或將它單獨打擊消滅。不但這樣,我甚至懷疑那東西是不是會因情況不同而有時變成惡有時變成善呢?換句話說就像如果你從這邊打光看它時,那影子就變成惡如果從那邊打光看它時那影子就變成善了。這樣的話很多事情就可以解釋得通了
可是確實也有只憑這個還解釋不通的東西。例如看到麻原彰晃,或看到少年A時,會覺得好像也有所謂純粹的惡或惡性腫瘤之類的東西全部集結出來的情況。有沒有這種東西在體內,引起叫做「惡的照射」的東西呢?這種印象很強烈。雖然我沒辦法說明得很清楚。


《約束的場所》後記節錄


林醫生獻身於這樣的理想鄉,不沾現世的污染繼續嚴格修行,實踐徹底可以接受的醫療,夢想著盡可能讓更多患者得到幸福。當然我承認那動機是純正的,也肯定他在這裡所說理想願景自有他優美壯麗的地方,只是這麼天眞無邪的說法跟現實是多麼強烈地乖離,只要退一步想一想的話自然就明白了。在我們的眼裡看來,那簡直就像失去遠近感的奇怪風景畫一樣。可是就算我們是林醫師的私人朋友對正在考慮出家的他要有效「證明」那乖離性,我想都是非常困難的事(或許現在都還眞的很困難)。

可是老實說我們對林醫師該說的事情,本來是非常簡單的。那就是「所謂現實,本來就含有混亂和矛盾所成立的,如果排除混亂和矛盾的話,那已經不是現實了」。「還有就算你以爲順著猛一看是整合的語言和理論去做,以爲已經順利排除現實的一部分了,可是那被排除的現實,一定會埋伏在什麼地方等著對你展開報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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