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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9月26日 星期三

間諜與戒指


文/張寒寺
在遙遠的南太平洋,有一個叫奈隆的國家,由於對婚姻的不同理解,這裡的人們分成了兩派:一派將婚姻視為最高真義,認為如果不結婚,人生就不完整;一派將婚姻看作人生大敵,是禁錮自由的元兇。
隨著這種思想上的矛盾日漸激化,奈隆分裂成了兩個國家。西邊的人們擁護婚姻,嚮往夫妻組建的和睦家庭,叫作西奈隆;東邊的人們奉行獨身,安逸於自由地獨享人生,叫作東奈隆。
下面的故事就發生在這裡,是一個關於「間諜」的故事。

在接到南城區法院的指派之前,承敏只是一個離婚律師——是個在西奈隆很吃香的行當。所以,當得知自己即將為青霜辯護的時候,他的震驚程度並不比那些大呼小叫的媒體低多少。



青霜是「青霜案」的女主角。按照起訴書的說法,她是來自東奈隆的間諜,是滲透進西奈隆散播「獨身主義」罪惡思想的異端分子,陰謀顛覆西奈隆美好溫馨的婚姻制度。

美好?溫馨?作為每天忙得要死的離婚律師,承敏對這兩個形容詞都有些看法。

但不管怎樣,法院的指派是不能拒絕的——如果還想在西奈隆的法律界混的話,這也是常事。在每個律師的職業生涯裡總會接到幾次這樣的活兒,那些棘手的案子,身份敏感的被告人,總得有個冤大頭出來為他們辯護,為他們裝模作樣地說幾句最後的陳詞。不然,如何向世界表明,只有我們西奈隆才繼承了奈隆的自由與法治?

還沒與被告接觸,法院方面就派人來跟承敏通氣——他們說這是牽扯到國家安全的案子,而且還涉及到與東奈隆的鬥爭問題,不能按「常規」辦事,不要為難檢方,更不要為難法官,走個形式就行了。計畫是一天審完,當庭宣判,刑期預計是十年,媒體已經把稿子寫好了。

畢竟在圈子裡摸爬滾打十幾年,對這樣扯淡的事情,承敏也早有耳聞,對外要有個冠冕堂皇的交代,對內要有個義正詞嚴的說法,而辯護律師就是這齣戲裡最重要的演員。演員嘛,不過是導演和編劇的道具,讓脫就脫,讓死就死。

當然,要是碰到不聽話的演員,情況就大不一樣了。不巧的是,承敏就是個不怎麼好的演員,他不但喜歡改詞,還喜歡搶戲。

承敏與青霜隔著玻璃牆聊了很久,大致弄明白了案情。

青霜是東奈隆人,丈夫是西奈隆人,兩人是在國外留學的時候認識的。五年前他們在西奈隆結婚定居,東奈隆作為反對婚姻的國家,自然無法接受這種行為,所以自那以後,青霜再也沒有回過自己的國家。

三個月前,東奈隆安全機要處副處長叛逃到西奈隆——據說是為了跟女朋友結婚。根據他提供的情報,西奈隆破壞了東奈隆精心佈置了十年之久的情報網,一下抓了三十幾個間諜,其中一個人是青霜的高中同學,青霜在西奈隆生活的這五年裡,經常與她一起逛街吃飯。

所以,安全部門認定青霜也是間諜之一,雖然情報上並沒有她的名字。

「我不是間諜,律師。」青霜帶著哭腔說,「我愛我的丈夫,他也愛我,我嚮往婚姻生活,只想和愛人過小日子,顛覆婚姻制度這種事情,我從來沒有想過。救救我,律師!」

「我會盡力的。」承敏對著話筒說,雖然他心裡並沒有多少底氣。

開庭的那天,很多媒體到場,不只是西奈隆的媒體,還有其他國家的記者。

承敏認為這是個機會,必須搶先殺殺檢方的威風,所以青霜剛在被告席上坐下,他就站了起來:「法官大人,我反對!」

法官推了推眼鏡,難以置信地望著這位年輕的離婚律師:「檢方什麼都還沒說,你反對什麼?」

「我的當事人與她丈夫的婚姻關係並未解除,他們的婚姻受到法律保護,我反對檢方調查期間沒收我當事人結婚戒指的行為,我要求檢方現在就歸還。」

法官拿過手邊的卷宗翻了一下,然後對檢方說:「被告確實沒有離婚,你們提交的證物清單裡也沒有結婚戒指一項,所以我命令你們將戒指還給被告。」

檢方來了三個人,衣冠楚楚,交頭接耳了一陣之後,有一個就跑了出去。

不一會兒他又回來了,將一個小盒子交給工作人員,最後轉交到了青霜手裡。

是一枚戒指,青霜朝著承敏的方向鞠了一躬,然後將戒指戴上。

承敏注意到後排的記者正在對著青霜拍照,相信他們會給她的無名指一個特寫。

贏了第一局,他暗暗想。

檢方第一輪提問,檢察官是個大鬍子,他走到青霜面前,俯視著她:「被告人,根據調查,你是五年前定居在西奈隆的,是不是?」

「是……」青霜回答得很小心。

「你認為經過五年之後,你是一名合格的西奈隆公民嗎?」「我認為我是。」

檢察官滿意地「嗯」了一聲:「在這五年裡,你一共與代號為『拖鞋』的間諜見面279次,是不是?」

「具體次數我不記得了。」

「那我換個問法,你們平均每週見一次,是不是?」

「我在西奈隆沒有別的朋友,只有她——」「回答我是還是不是。」

青霜點點頭:「是。」

「既然你們保持如此高頻率的見面次數,你知不知道她是間諜?」

「不知道。」

檢察官輕蔑地一笑:「一點都沒懷疑過?」

「沒有。」

「你這位朋友35歲了仍然沒有結婚,這在西奈隆有多罕見自然不需要我來說明,你卻說你一點都沒懷疑過?」

「我不認為35歲不結婚有什麼了不起。」

「你剛剛說你是合格的西奈隆公民,看來你說謊了!我告訴你,任何一個西奈隆公民,知道有人35歲還沒有結婚的話,都會報警!」

承敏意識到這是一個反擊機會:「法官先生,我反對!西奈隆憲法並未強制規定公民的結婚年齡,35歲不結婚並不觸犯法律,檢方說法有侮辱晚婚人士的嫌疑!」

法官點點頭:「反對有效。請檢方注意言辭。」

檢察官清了清嗓子:「被告人,你與代號為『拖鞋』的間諜的聊天話題有哪些?」

「鞋子、包包、電視劇、打折商品、極品上司,閨密之間聊的我們都聊。」

「有沒有涉及婚姻制度的話題?」

「沒有。」

「真的沒有?」

「真的沒有。」

檢察官瀟灑地轉身,風衣翻起衣角——大概他覺得這個動作很帥:「法官先生,我請求播放我們提交的一號證物。」

「同意請求。」

一號證物是一個音訊檔,是兩個人在對話,承敏聽出來一個是青霜,另一個應該就是那個間諜。

青霜:「你昨天看《生死兒媳》沒有?」

間諜:「沒有,昨天很早就睡了,最近加班累得要死。」

青霜:「哎呀,大結局啦,你居然不看?那個婆婆終於被兒媳弄死了!」

間諜:「弄死了?編劇不是花了三集把婆婆洗白了嗎,怎麼又死了?」

青霜:「洗白了頂屁用啊,她還不是非要兒媳改嫁,還說什麼我兒子死得早,委屈你啦,現在你我情同母女,既然你是孤兒,我就給你當娘家人,給你說個好婆家。她哇啦哇啦說了大半集,到最後兒媳受不了她,就把她殺了。」

間諜:「為什麼呀?她說得不挺好的嗎?」

青霜:「哈哈,你呀,跟她一樣,根本就沒弄清問題的關鍵所在——」

間諜:「哇!你看那邊!看那個包,三折啦!我上半年就瞄上了,快,我要出手!」

錄音到此結束。

「問題的關鍵所在。」檢察官學著青霜的口氣重複道,「被告人就是在暗示我國的婚姻制度,暗示婚姻制度是導致殺人案發生的罪魁禍首。如此反動的觀點,被告人竟然說她們從來沒有談過涉及婚姻制度的話題。」

「我沒有!」青霜大聲反駁,「我沒有暗示什麼!」

「那請問你所指的關鍵所在是什麼呢?」

青霜退縮了一下:「我……我忘記了。」

「是忘記了還是不敢說?」檢察官對著旁聽席上的人們喊道,「任何攻擊婚姻制度的行為都被視為叛國,沒有人可以例外,等待你的將是婚姻法的制裁!」

「反對!」承敏站了起來,「檢方威脅我的當事人!」

「反對無效。」

休庭的時候,承敏坐在法庭後院的臺階上,抽著煙。

檢察官走了過來,向他借了火,深吸一口:「你贏不了的。」

「我知道。」

「那又何必。你明知這是一宗政治官司,劇本早就寫好了,所有人都是演員。」

承敏掐滅煙頭——好像有人曾經勸過他戒煙。

「既然是演戲,想多點人來看的話,總得有個反派才好看嘛,你說是不是?」

等那個人在證人席的位子上坐好,承敏走到他面前:「證人你好,請告訴大家你的身份。」

「我是電視劇《生死婆媳》的編劇。」

「由於這部電視劇的劇情成為了本案的關鍵證物,所以請你向大家表述一下,這部電視劇到底試圖表現什麼?」

編劇朝旁聽席望瞭望,他看上去有點緊張:「這部劇,嗯,就是講一個奈隆島土著女人,嫁到了一個新移民家庭,我們開始想通過她和丈夫一家人的語言啊、習俗啊上的矛盾,反映這個……這個族群矛盾。拍了十幾集之後呢,我聽說NTV開播了一部新劇,也是講族群矛盾的,很受歡迎,所以就不想跟他們撞了,臨時改戲,給戲裡的丈夫加了很多內容,講他們兩個戀愛的故事,三角戀啊、異地戀啊,什麼都有,想弄一個愛情偶像劇,我們那個男主角還是挺帥的,他以前參加那個……哪個台來著,反正是個選秀節目,當時只穿了條內褲——」

「反對!辯方證人在說跟本案無關的內容,浪費庭上時間。」檢察官實在忍不了了。

法官睜大眼睛,晃晃腦袋:「證人,請你說話簡短一些。」

「好的好的,法官大人。反正還剩最後五集的時候,我們那個收視率掉得很難看,台長就說必須想個辦法,我本來打算大團圓結局的,兒媳為婆婆養老送終,觀眾都留言說很久沒看過這麼溫馨的劇了,但是為了收視率,我只好再次改戲,我藏了一條暗線——」

「什麼樣的暗線?」承敏大聲問,以提醒那些打瞌睡的人。

「就是新移民來到奈隆的時候,殺了很多土著,這個婆婆也殺過,她殺的就是兒媳的父母,所以兒媳才是個孤兒。我還是用了很多暗示的,兒媳嫁到這家來其實是為了復仇。」

「所以,殺人動機跟逼她再婚並沒有關係?」

「沒有關係,她本來就打算殺她婆婆,我們到最後還是想反映族群矛盾,能把主題說回來,我覺得我還是蠻厲害的。」

承敏指著編劇說道:「法官大人,您聽到了,編劇自己都說這部劇跟婚姻制度並無關聯,我相信世界上沒有人比他更有解釋權,所以我認為,檢方所謂的我的當事人借電視劇攻擊婚姻制度的論點站不住腳。」

旁聽席上有了稀稀拉拉的掌聲,承敏認為自己又贏了一局。

檢察官要求再次向被告人提問。

「被告,你愛你的丈夫嗎?」

「我愛他。」青霜沒有遲疑。

「他愛你嗎?」

「他當然愛我。」她回答得仍然很堅定。

承敏明白這種把戲,西奈隆的大部分官司都可以這樣玩,把所有的問題都引向婚姻,因為這個國家的人們相信,對婚姻誠實的人一定誠實。同理,在婚姻上說謊的人不僅不值得信任,甚至整個人格都會被唾棄,毫不誇張地說,婚姻就是評價一個人品質的最具參考性的標準。

於是,檢察官又問道:「所以,你認為你們的婚姻是建立在互相深愛的基礎之上的,我可以這樣理解嗎?」

「可以。」

檢察官轉身對法官說道:「法官大人,我申請一位關鍵證人出庭。」

「批准。」

那個證人確實很關鍵,他一走進來,青霜的右手就按著自己的左臂,不住地搓動,承敏知道她很緊張,或者說畏懼。

檢察官的風衣在陽光照射下被映成了淡綠色,他的硬底皮鞋踩在地板上,發出明亮的聲響:「證人,請告訴法庭,你與被告人的關係。」

「我是她的丈夫。」證人的話一出口,旁聽席上就發出一陣「嗡嗡」聲。

承敏有了不祥的預感,離婚律師出身的他很清楚,只要夫妻雙方同時出現在法庭上,就不會有好事發生。

「你跟她是怎麼認識的?」

「我在德國留學的時候,她加入了我所在的社團,經常跟我們一起活動。」

「你們是誰主動追求對方的?」

情況不妙,情況非常不妙,承敏的腿神經質地抖動起來。

證人朝被告的方向看了看:「她主動追求我的。」

「那麼……」檢察官似乎是不經意地瞥了承敏一眼,「我是否可以理解為,從東奈隆來的被告多年以前就主動地接近了來自西奈隆的你——」

「反對!」承敏急不可待地站了起來,將桌子撞得「砰」的一聲響,「檢方在對證人進行誘導式提問!」

「反對有效。檢方請注意語言。」

檢察官笑了笑:「那好,我再問你,你們結婚之後,你有沒有發覺你的妻子有什麼不同尋常的地方?」

「有的。」

他的聲音很小,卻引起軒然大波,後排的記者敲擊鍵盤的聲音猛然激烈起來。

「比如?」

「我的妻子她……」證人遲疑了一下,「她婚後從未履行妻子的義務。」

青霜臉上一紅:「你說謊!」她試圖站起來,但是被法警按住了。

檢察官一臉得意:「也就是說,你們的婚姻關係只是表面上的,對於你們兩個人來說,只有互相稱謂上的變化,並沒有夫妻關係的實質,是嗎?」

「是的。」

旁聽的人們已經開始對青霜指指點點,承敏覺得勝利的天平已經開始大幅度地傾斜了。在這個國家,任何藐視婚姻,把婚姻當兒戲的行為都會受到來自道德和法律的雙重審判。

「有想過原因是什麼嗎?」

「我問過她,她說,因為如果不跟我結婚,就不能到西奈隆來,她需要妻子這個身份,以免跟周圍的人不一樣。她說如果不嫁人,會被人問來問去,很麻煩。」

「不是這樣的!他說謊!法官大人!他說謊!」青霜哭喊。

「她需要妻子這個身份。」檢察官大聲地重複,「什麼樣的人才需要一個身份,換句話說,什麼樣的人會害怕別人知道她的真實身份?那就是,有秘密的人!見不得光的人!」

承敏覺得自己有必要做些什麼,即便這是一場無法改變結局的官司,他也不希望自己是被謊言和詭計擊敗的:「反對!檢方在對我的當事人進行有罪推定!」

「反對無效!請檢方繼續。」法官終於露出了他的真面目。

「每一年,成千上萬的西奈隆人,懷著愛與傳頌走進婚姻的殿堂,讓我們相信這個世界仍然可以被秩序和依賴所維護。但是,同一時刻,在界河另一邊,還有成千上萬的異端分子,他們仇視婚姻制度,打著自由與天性的旗號,過著腐朽而糜爛的獨身生活。不止於此,他們甚至妄圖顛覆我們的婚姻制度,向我們輸出他們所謂的先進價值觀,就是這樣的人。」檢察官一步步向青霜逼近,「就是這些獨身主義分子,他們混進我們的社會,用他們骯髒的軀體和虛偽的語言,玷污我們神聖的婚姻制度,婚姻只是他們隱藏身份的工具,為的是散播他們病態的獨身主義。如果這樣的人還不是間諜,那麼,什麼樣的人才是間諜?」

瘋了,都瘋了,承敏望著眼前的一切,這拙劣的演講,竟然不被阻止,這還是法庭嗎?還是嚴肅的審判現場嗎?

檢察官最後說道:「你以為你們追求獨身是因為懂得自由?不是的,那只是因為你們畏懼承諾和責任!」

青霜眼裡噙滿淚水,但是一滴都沒有再流下來,等檢察官說完之後,她佝僂著腰,緩緩地說:「我認罪。」

「不!」承敏幾乎要衝過去,為什麼要在這個時候前功盡棄?為什麼要向以暴力壓迫平民的政治機器低頭?

「我認罪!」她又說了一遍,朝著仍坐在證人席上的丈夫說,「我為相信你描述的美好未來認罪,我為付出真心願與你白頭偕老認罪。」她摘下了手指上的戒指,「我為此刻仍然愛著你認罪。」

庭上很安靜,沒有人說話。

「所以,我想把戒指還給你,監獄裡到處都是小偷和強盜,我不再需要它了。」她將戒指交給法警,法警轉遞到她丈夫手裡,後者木愣愣地接住,定定地看著它在自己手心發光。

與計畫一樣,青霜以間諜罪和陰謀顛覆婚姻制度罪被判刑10年,同時生效的,還有她與丈夫的離婚協定。「到頭來,我還是打了一場離婚官司。」承敏懊喪地想。

東奈隆,某個不知確切位置的房間。

兩個人在對話。

「局長,結果出來了。」

「怎麼樣?」

「戒指融化之後,裡面確實有一枚納米晶片,我們提取了裡面的資訊。」

「收穫很大吧?」

「沒錯,在西奈隆的情報網此前收集的所有情報都保存在裡面,憑藉這些資訊,我們可以立即著手重建我們的情報網,與那些失去聯繫的同志重新接上線。」

「很好。青霜被西奈隆控制之後,她一直沒有機會將戒指送出來,多虧了那場官司,我們的同志才能接近她。」

「她犧牲了自己。」



「是的,但我們不會讓她白白犧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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