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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9月27日 星期四

麵攤

麵攤/陳映真


  〔1〕

  「忍住看,」媽媽說,憂愁地拍著孩子的背:「能忍,就忍住看罷。」

  但他終於沒有忍住喉嚨裏輕輕的癢,而至於爆發了一串長長的嗆咳。等到他將一口溫溫的血塊吐在媽媽承著的手帕中時,媽媽已經把他抱進了一條窄窄的巷子裏了。他雖然覺著疲倦,但胸腔卻彷彿舒爽了許多。巷子裏拂過陣陣晚風,使他覺得吸進去的空氣涼透心肺,像喫了冰水一般。

  「媽媽,我要喫冰。」



  他的兩手環抱著媽媽的肩膀,將半邊臉偎著媽媽長長的頸項。他的嗆了滿眶淚水的眼睛,正看見媽媽背後遠遠的巷口穿梭地來往著各樣的人群和車輛。除了有些疲倦,他當真覺得很安適的。媽媽輕輕地搖著他,間或也拍拍他的背。

  「等大寶養好了病,媽媽給你喫很多的冰,很多很多的。」

  黃昏正在下降。他的眼光,喫力而愉快地爬進過巷子兩邊高高的牆。左邊的屋頂上,有人養著一大籠的鴿子。媽媽再次把他的嘴揩乾淨,就要走出去了。他只能看見鴿子籠的黑暗的骨架,襯在靛藍色的天空裏。雖然今天沒有逢著人家放鴿子,但卻意外地發現了鴿籠上面的天空,鑲著一顆橙紅橙紅的早星。

  「……星星。」他說。盯著星星的眼睛,似乎要比天上的星星還要晶亮,還要尖銳。

  〔2〕

  媽媽抱著他回來的時候,爸爸正彎著腰,扇著攤子下面的火爐。媽媽一手抱著他,一手隨手拿起一塊抹布擦著攤板子。他們還沒有足夠的錢安上一層鋁皮,因此他們就特意把木板的攤面擦得格外潔淨。大圓鍋裏堆著尖尖的牛肉;旁邊放著一個蘿筐的圓麵餅,大大小小的瓶子裏盛著各樣佐料。

  「又吐了麼?」男人直起腰來憂愁地說,一面皺著臉用右袖口揩去一臉的汗水。牛肉開始溫溫地冒起氣來。黃昏分外的濃郁了。也不知道在什麼時候,沿著通衢的街燈,早已亮著長長的兩排興奮的燈光。首善之區的西門町,換上了另一個裝束,在神秘的夜空下,逐漸的蠕動起來。

  媽媽沒有說什麼,順手舀了一碗肉湯給她的孩子。他很熱心地喝著濃濃的肉汁。爸爸用一種安於定命的冷漠看著他,隨又若有所思地切了一塊肉放到孩子的碗裏,彷彿這樣便能聊以補補孩子被病菌消耗的身體。

  肉湯沸滾起來的時候,攤旁已經有兩三個人坐著。他們從人潮的行列裏歇了下來,寫寫意意地享受了一番,又匆匆地投入那不知從那裏來也不知往那裏去的人群裏。

  「加個麵餅麼?」

  「您吃香菜罷?」

  「辣椒∣∣有的。」

  男人獨自說著。女人和孩子卻閒坐在攤子後面。雖然他們來到這個都會已有半個多月,但是繁華的夜市對於這孩子每天都有新的亢奮。他默默地傾聽著各樣不同的喇叭聲,三輪車的銅鈴聲和各種不同的足音。他也從熱湯的輕烟裏看著臺子上不同的臉,看見他們都一樣用心地喫著他們的點心。孩子凝神地望著,大約他已然遺忘了他說不上離此有多遠的故鄉,以及故鄉的棕櫚樹;故鄉的田陌;故鄉的流水和用棺板搭成的小橋了。

  (唉!如果孩子不是太小了些,他應該記得故鄉初夏的傍晚,也有一顆橙紅橙紅的早星的。)

  〔3〕

  大約是最後一抹暮暉消逝;以及天上開始亮起更多的星星之後,忽然從對街傳來匆促的轆轆聲。媽媽抱著孩子朝著爸爸竚視的方向看去,看見兩三個攤車正忙著推過街去。這個騷動立刻傳染了遠近的食攤,於是乎轆轆的聲音就越聚越大了。爸爸也推著他的安著沒有削圓的木輪的攤車,格登格登地走了。這些攤車們衝壞了彷彿也有些規律的人潮,轆轆地湧過通衢去了。而人潮也就真像切不斷的流水一般,瞬即又恢復了他們潺潺的規律。

  女人和孩子依舊坐在原來的地方,不一會果然看見一個白盔的警官。他慢慢地從對街踱了過來,正好停在這母子倆的對面。他把紙夾挾在他的左臂下,用右手脫下白盔,交給左手抱著,然後又用右手用力地搓著臉,彷彿在他臉上沾著什麼可厭的東西似的。店面的燈光照在他舒展後的臉上,∣∣他是個瘦削的年輕人,他有一頭森黑的頭髮,剪得像所有的軍官一樣齊整。他有男人所少有的一雙大大的眼睛,困倦而充滿著情熱。甚至連他那銅色的嘴唇都含著說不出的溫柔。當他要重新戴上鋼盔的時候,他看見了這對正凝視著他的母子。慢慢地,他的嘴唇彎成一個倦怠的微笑。他的眼睛閃爍著溫藹的光。這個微笑尚未平復的時候他已經走開了。孩子和媽媽注視著他慢慢地踱進人的流水裏。




  ∣∣至少女人應該認識這個面孔的。

  那是他們開市的第一天,毫無經驗的他們便被一個肥胖而暴躁的警官帶進派出所。他們把攤車排在門口的兩個麵攤和一個冰水攤的中間。

  「我是初犯,我們五天前才來到臺北……。」爸爸邊走邊說著,陪著皺皺的笑臉。然而那個胖警官似乎沒有聽見他,逕自走進內室,猛力地搖起扇子。

  對面的高櫃臺邊,圍著三個人,兩個年輕的都穿著高高的木屐,也差不多都留著很長的頭髮。另一個較老的穿著沒有帶子的黑膠鞋,光光的頭配著一個比孩子的爸爸更皺的臉。孩子的爸媽便不安地站在另一端。爸爸時而張望著門口的攤子,時而看看壁上的大圓鐘,又時而看看門外的夜色∣∣

  「到這裏來!」

  爸爸於是像觸電一般地走向呼喚他的高高的櫃臺。這時候,那三個人在參差不齊地鞠躬以後,陸陸續續的走出去了。櫃臺上坐著兩個人,一個低著頭不住地寫,一個抽著烟望著他們。

  「我是初犯,我們∣∣」爸爸說。

  「什麼地方人?」抽香烟的說。

  「我是初犯,我們∣∣」爸爸說。

  「什麼地方人?」他的鼻子噴出長長的烟。

  「啊!啊!我是∣∣」爸爸說。

  「苗栗來的。」媽媽說。

  櫃臺上的兩個人都不約而同地注視著媽媽。正是那個寫字的警官有男人所少有的一對大大的眼睛,困倦而深情的。媽媽低下頭,一邊扣上胸口的鈕釦,把孩子抱得很緊。

  由於附帶地被發現沒有申報流動戶口,他們不得不留下六十元的罰款,才能推走他們的攤子。當媽媽從肚兜裏掏錢的時候,那個大眼睛的警官忽然又埋頭去寫他的什麼了。

  「這個警察,不抓人呢。」孩子說,那個年輕的警官已經消失在街角裏。

  「大寶長大了,要當個好警官。那時候,你們不用怕我了。」他說。媽媽一直沒有說話,只是把孩子抱得更緊,一面扣上胸口的釦子。街燈照在她的臉上,也照著她優美的長長的頸項。這年輕的婦人無言地凝視著晦暗中的人潮,大抵她的心也漂得很遠了。

  〔4〕

  到了行人開始漸漸稀少的時候,他們已經換過許多地方。最後他們終於停在一個街口。孩子可以看見左對面的大房子的樓上,掛滿了許多畫像,有拿刀的,有流血的。有男的,也有女的。他也看見一排長長的腳踏車,似乎都在昏昏的路燈下打瞌睡。夜裏像是蒙著霧,潮濕而且陰涼。滿街的燈光,在遠遠的夜空中,看起來彷彿使這個城市罩著一層惺忪的光暈。人潮漸退的時候,汽車的喇叭和三輪車的銅鈴就顯得刺耳起來。

  「加個麵餅麼?」

  「……」

  「您吃香菜罷?」

  「……」

  「辣椒∣∣啊,您!」

  孩子和女人都抬起頭來望著攤子。爸爸正皺著臉笑著,那個客人也新奇地望著爸爸,他的溫情的嘴抿抿地微笑起來。

  女人和孩子都興奮地望著那個疲憊的警官開始熱心地喫著他的點心。爸爸用皺皺的笑臉巴結地替他添了兩次肉湯。汽車的燈光偶而掃過坐在陰暗裏的母子,女人下意識地拉好裙子,摸摸胸口的鈕釦是否扣好。

  年輕的警官滿意地直起身來,開始拿起他的皮夾。

  「不要,不要啦!」爸爸說,皺著一臉的笑。

  年輕人注視著爸爸的臉,不久那個溫藹的微笑又爬上了他的困倦的臉,終於留下十塊錢走了。

  「啊,啊!不要∣∣啊!」爸爸說:「呵呵!那麼也還得找錢,啊,啊,不要∣∣」

  爸爸著急地拿著十塊錢追了幾步,又跑了回來,慌忙拿了一張紅色的五元鈔正要再追上去。這時候孩子看見那左對面的房子裏湧出了大批的人,胸前掛著箱子的小販們,三輪車夫們都在向他們兜售。有幾個人已經坐在他們的攤子邊了。





  「啊,啊!」爸說:「啊唉,金蓮!你快追呀!」於是爸又忙著招呼客人,「金蓮!」爸爸喊著說。

  媽媽默默地接過五元鈔,不一會便消失在黑暗裏。孩子獨自坐在角落裏,看著那川流不息的人群,看著臺子上不同的臉。三輪車們載著它們的顧客,拖著各種不同音色的長長的鈴聲,分別奔向不同的方向去了。街口的自動的紅綠燈機械地變著臉,但不論或紅或綠,在它似乎都顯得十分困頓而無聊。這個夜市的最末的人潮,也終於漸漸的消退下去。甚至連車聲都變得稀落了。

  這時候媽媽悄悄地走了回來。她低著頭只顧走向孩子,甚至沒有抬頭看看爸爸。她走近孩子就一把將他抱在懷裏。他感到媽媽的心在異乎尋常地劇跳著。他又把雙手圍住媽媽的肩,將半邊臉偎著媽媽長長的頸項,細膩而冰涼的,他感到舒適。媽媽像是把他抱得更緊了。

  爸爸打發了最後一個顧客以後,開始忙著收拾起來。媽媽幫著把洗碗的水倒進水溝裏,孩子似乎覺得媽媽出奇的沉默。

  「他不要錢麼?」孩子說。

  「追上了麼?」爸爸說。點起一根縐折的香烟:「啊∣∣他是個好心人。啊∣∣」

  他們推著那沒有削圓的木輪格登格登作響的車子離開街口時,這個首善之區的西門町,似乎開始沉睡下去了。街燈罩著一層烟靄,排著長長的行列,各自拉著它們寂寞的影子。許多的店門都關了起來,有的還在門外拉上鐵柵。幾家尚未關門的,也已經開始在收拾著。有些瞌睡的店員,顛顛仆仆地關著板門。街上只剩下稀落的木屐聲。那唯一不使人覺得物權的悲憤的街車在謙遜地尋找它的生活。街道顯得十分寥落。一隻狗嗅著地面竄過─條幽闇的巷子。

  他們逐漸走出了這個空曠的都城,一拐、一彎地從睡滿巨廈的大路走向瑟縮著矮房的陋巷裏。

  「他是個好心人,」爸爸說。半截香烟在他的嘴角一明一熄:「好心人。」

  走在攤車左側的媽媽。只是默默地走著,緊緊地抱住孩子。沉思的臉在洩漏暗淡的街燈下顯得甚是優美。孩子舒適地偎著媽媽軟軟的胸懷和冰涼的肩項。

  「他,不要錢的麼?」孩子說:「不要,不要∣∣」

  而不幸的,孩子又爆發了一串串長長的嗆咳。父母和格登格登的攤車都停了下來。痛苦的咳聲停止以後,只留下媽媽輕輕地拍著孩子的項背的聲音。這聲音在如許沉靜的夜裏,聽起來會叫人覺得孩子的體腔竟是這樣的空洞。

  「吐到地上去罷。」媽媽說。也不知為什麼,女人竟而覺得心頭一酸,就簌簌地淌下了淚。甚至她不確切地知道這個眼淚是否是由於憐憫自己的病兒。她只是想哭罷了。她覺得納罕,她說不清。男人和孩子都沒有察覺到女人的眼淚。夜確乎很深了。

  孩子的眼眶又嗆滿了淚水∣∣但是除了有些疲倦,他倒當真很安適的。模糊中,他彷彿從天邊又尋到了幾顆橙紅橙紅的星,在夜空中赫赫地閃爍著。

  「……星星。」他脆弱地說。他看見爸爸拋出去的烟蒂在暗夜裏劃著血紅的弧,撒了一地的火花之後,便熄滅下去了。夜霧更加濃厚。孩子吸著涼涼的風,使他記起喫冰的感覺。(∣∣媽媽,我要喫冰。)然而他終於只動了動嘴唇,沒有說出什麼來。

  孩子在媽媽軟軟的胸懷和冰涼的肌膚裏睡著了。至於他是否夢見那顆橙紅橙紅的早星,是無從知悉了。但是你可以傾聽那攤車似乎又拐了一個彎,而且漸去漸遠了。

  格登格登格登……

  一九五九年五月廿四日夜
  一九五九年九月《筆匯》一卷五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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