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是個春寒三月中的某一個中午。設若單看天候,便是個極可愛的大晴的日子。然而因為寒流正佔領著這個城市,特別是保安宮後面這一條長長的貧民街,在可笑地炫燦著的冬陽之中,瑟縮得叫這瘦長的街衢看起來尤其狹窄了。
可是儘管說是十分狹窄的街道,卻在遠遠處巍巔巔地駛進一輪三輪車來。當然,在我們這條街道上,自然也住著好幾戶車伕的。因此早早晚晚地也有許多上工下工的三輪車,小心地躲著路上的家畜以及和家畜差不多的三五成群的兒童,通過路面。然而這時候開進這長巷裡來的,大約應該是很特別的罷。在屋簷底下曝日的嶙峋的大老頭,伸著瘦瘦的頸子望著它;髒稀稀的小子們停下遊耍,把凍得紅通通的手掩在身後盯著它;讓嬰兒吮著枯乾的奶的病黃黃的小母親,張著一個幽洞似的虛空的嘴瞧著它;正在修理著一隻攤車的黑小伙兒也停下槌釘,用一對隱藏著許多危險的眼睛瞅著它。這個冬日裡的破爛巷子,在它的寂靜中,本有它的熙攘的,但都在這個片刻裡全部安靜下來了。不用說,這巷子裡的居民是不會有人奢侈得以車代步的,然而畢竟也不會有那種花錢雇車的人到這裏來找什麼人的罷。
車子停在那個嶙峋的大老頭的斜對門兒的一個人家前面。下車的是個後生小子。他的臉色和衣著立刻暴露在這些對於鑑別貧富上特別銳利的貧民的眼光中,使他們都失望了。一個大而且粗笨的傢伙,老天,很長的頭髮,鑲著一張極無氣味的苦命的長臉。他穿著的那件海軍大衣算是不錯的行頭了,然而我們這巷子裡就有三個人穿著這種衣服:一個擺書攤的,一個患著氣喘的車伕,另一個就是那個估衣商。而另外兩個都是從估衣商那裡買了來的。何況這後生穿著的已經十分陳舊,好幾處泥毛都脫落了,留了彷彿布袋一般的粗陋的布面,光是看著都不能使人有溫暖的感覺。卸下三件行李,其中一件顯然的是舖蓋,另外兩件也看不出是什麼出色的東西,然而都彷彿十分沉重。另外有幾個破舊的框子,以及一隻米黃色的吉他琴。
這個海軍大衣的青年人,衝著倚在門口的婦人彎了腰,使伊驚慌地退進闇闇的門裡。他們似乎在交換著幾些詢問,然後伊便指著一家在門口栽種著一株不高的樹的人家,待命著的車伕同那青年便一道搬著行李過去了。
呵哈,是個房客。旁觀的人這才想起廖生財家──他家門口有一株不高的青青的樹──的閣樓要租給一個學生的事來。另外一個窮人加進他們的生活裡,如此而已。於是今天又似乎沒有什麼特別了。在這樣侷促、看不見生機的地區裏,每個人彷彿都在企望著能在每一個片刻裡發生一些特別的事,發生一些奇跡罷──或者說:一場鬥架也好;一場用最污穢的言語綴成的對罵罷;哪家死個把人罷;不然那家添個娃娃也一樣。只要是一些能叫他們忘記自己活著或者記起自己畢竟是活著的事,都是他們所待望的。
於是那個嶙峋的大老頭兒又瑟縮地曝他底冬日去;髒稀稀的小子們又野起來了;嬰兒也依舊使勁地吸著那個暴露著青筋的枯乾的奶,致使那個病得黃黃底小小的母親皺起眉來;槌釘著攤車的聲音又叮噹起來。總之,除了廖生財家正孟忙著安頓,一切又回歸到熙攘的寂靜中去,回歸到執著的、無可如何的生之寂靜中去。
而冬日也更其可笑地絢燦著。
〔2〕
這新來的後生,稱做林武治,是個大學生。雖說是個法律系的學生,他卻一心要成為一個畫家。他的算學和英語很不得意,所以幾次參加考試都無法考上藝術系裡去,便只得被分發在一個十分野雞的大學裡的法律系裡掛著學籍。林武治君的賃金九十元整的小閣樓,東牆西角地擺上一些陳舊的破書,以及號數不齊的十來張帆布框和關節發鬆、石膏脫落的畫框框等等的,使那斗室看起來就侷促得十分熱鬧了。然而以一個藝術青年的怪癖來看,林武治君對於這個在牆上貼滿一些日曆上留下來的名畫複製品和若干自己的素描速寫的成績的小世界,毋寧有一種如魚得水的快樂的罷。
他是個懶惰的傢伙。我們並看不見他整天忙著畫,而他的課業就更不必說了。他的務農的家裡一個月給他寄個三百元,當然也真沒有餘錢購買顏料畫布什麼的了。於是他便一天三次像一條懶狗一般的從他的窩居溜出來吃飯,老披著一身黑色的海軍大衣,呆頭呆腦地在街上邁著很無生息的步伐。這一帶是經常不乏那種失業閑居、讓鬅碴子荒荒廢廢地爬滿腮幫子的那種男人,但是他們卻誰也沒有林武治君的悠悠哉的寫意勁。
但是這也放不是說我們這裡的居民是過著如何非人的生活,至少他們自身並不以為是「非人」的。因為他們實在沒有功夫去講究「人的」與「非人」的分別。他們只是說不清是幸還是不幸地生而為人,而且又死不了,就只好一天捱過一天地活著。因此之故,生活對他們既無所謂失意,也就更無所謂寫意什麼的了。這就彷彿我們常見的貓狗之屬,因為牠們是活著的緣故,就得跑遍大街小巷找尋些可以吞喫的東西以苟活一般。但其實若萬一找不著,一樣只能睡個霉氣的覺,等著一覺醒來睜開眼睛去尋找些什麼。哀樂等等,對牠們是不成意義。
比方,就廖生財說,他只是一味從早到晚坐在他的家裡,把一塊塊粗木砍砍削削地使其成為木屐:各色各樣的木屐,大的,小的,男的,女的。若使你看見他那種專心不稍休息的模樣,或許你會極為熱心地相信他在工作中,有某些「價值」的罷。其實卻極不然的。他只是整天不言不笑地踞坐在闇黑之中,讓他的雙手不住地勞動,讓各種不同質的、不同顏色、不同氣味的木屑撒滿他的週邊;讓他左邊的粗木塊的堆堆逐漸減少,讓他右邊的木屐的雛形一個個增多起來。等到再從頭逐一加上細工修削完畢,往往已是深夜了。他於是便伸伸腰,爬進他的被窩去,睡在他的妻子留下的空地上。他的妻是個輕度的精神病患者,瘦長枯乾,青蒼得幾乎要發綠。這固然是病的緣故,但或者也是由於終年不見陽光所致。這裡的人全知道伊白天睡著悶覺,到晚上才出來坐在門檻上,像一隻看門的狗,直到破曉。
再說那個十分嶙峋的,白遍了頭髮鬍鬚的大老頭罷。他總是夏天乘涼冬天曝日的,用同樣的姿勢坐在同樣的位置上,漠然地看著由他面前經過的每樣東西,包括小小的螞蟻行軍在內。他有個十分孝順的拾荒的兒子,二十來歲罷,讓I太陽晒得黑而且發青。眼圈鼻孔和皮膚上終年都積著彷彿閃光的污垢,而且患著眼疾。眼皮紅通通地外翻著,鑲在黑瘦的臉上。他瞧著你的時候,會叫你有一種眼裡刺扎的感覺。他是個說不上快樂,然而卻是個極良善的美食者。一下工,把爛籮筐一放,就拿起一小便當盒的小菜,比如那些鹹漬豬肺、烟燻的豬腸肚、滷鴨翅鴨爪、豆腐干之類的,攤在地上就同他的父親津津有味地喫起來。
再說到那個病黃病黃的瘦小的母親。伊的丈夫強壯得像一隻灰熊。傳說他有一手頗為高明的漢藥醫道,但是大概是才高不羈的緣故,他是個很厲害的縱酒者,而且生性兇暴。曾有許多藥號聘用他,但都受不住他的縱酒和傲烈,不得不辭掉他。他的縱酒也便日甚一日了。他向人乞酒的時候,卑怯懦弱得好比一個乞丐。
「大哥,討碗酒喝,」他柔聲說,便把他的龐大的身體坐在攤子邊:「我們大哥慷慨,將來發財昌盛,誰也比不了你!」他于是便堆著十分噁心的謙卑的微笑。由於他身材出奇的彪大,因而他的乞求幾乎不曾被叱拒過。他一喝醉的時候,真不幸呵,他一喝醉的時候,便直直的顛回家去,抓著他病黃病黃的女人,彷彿要撕裂似的抽打起來。然則這個小小的女人也夠勇敢的,看見那個醉酒的男人撞進家門,伊便開始罵不絕口,用語之狠毒污穢是不用說的。但伊能在那樣快速的語句中,口齒清晰,一點也不含糊,確實是很叫人驚嘆的。而且在撕打之中,伊也用盡伊的力量抵抗甚至反擊著。牙齒、利爪、手頭抓得到的木屐之類的都用上了。那其實是十分叫人感動的悲壯的格鬥,特別是伊一面要護著懷抱中的嬰兒的時候。所幸的是那個大漢在撲打之際,會忽然仆倒下去,呼呼地沉睡過去了。這時候,這可憐的小女人也就舒了口氣,抱著孩子,到廚下自己咕嚕咕嚕地喝上一碗冷水,便又讓懷裡的受驚的小子吮著伊的暴露著青筋的枯乾的奶了。一切都因習慣而變成很是漠然了,就連那男人酒醒之後,必然的一陣牛嗥似的慟哭,繼而沉默,繼而又溜出去討酒喝的事,也成了日課似的定例了。然而儘管如此,他們之間依落一年復一年的生下他們的孩子。
這裏的這樣的日子,便因此似乎十分熱鬧。然而由於總是這樣一再重複著同樣的沉默,同樣的撲打、饕餐、慟哭乃至於生死,這樣的一齣演不完的可悲的生之鬧劇就變得十分沉悶而且無聊了。而我所以說林武治君在他那種類似頹然的懶惰的生活裡,猶頗有他人不能有的寫意者,一方面固然由於一個藝術青年──至少是個自我的藝術青年──的氣質,另外則是因為他無須直面於生活。他無須為生活勞力,也便因此得以逃避大部份的猙獰的壓力了。林武治君應算是生存在我們這裡的唯一能從那無氣味的生之重壓支取一些他自己的自由人──如果我們不算廖生財的妻在內的話。伊生活在另一個常人所慣於取笑但卻無由企及的月光一般的世界裡。誰也不知道伊那終年沉默若啞的語言,在訴說著些什麼;誰也無由了解伊坐在門檻上和無數個夜的世界裡的關係。伊的世界有月圓月缺、有繁星、有寒霜、有貓的腳步聲、有遠歸的雁的啼叫。然則除此以外,就是我也無由探索伊的。但伊的世界,伊的生之迥然于吾人,大家料必都得同意的罷。
〔3〕
如此日復一日,和暖的五月也真無私而且慈愛地來到我們這裡。無論如何,天氣和暖是好的。因為暮春初夏的太陽,使這裡的人從寒冬中釋放了出來。快樂的陽光在每一個矮矮的屋頂上跳著舞,使得在屋簷下打盹的貓們能夠不必捲成一個侷促的圓圈,而長長地舒展著,讓五月的太陽輕輕地撫摸著牠們一起一落的小毛肚子。一種輕輕的,不可言說的愉悅的氛圍,叫陽光散發給每一個活物,甚至一草一木。
就是在這樣的暮春裡的一個傍晚,林武治君吃過了晚飯,便取了他的吉他琴坐在門前的樹下,抽完叼著的半截香煙,便撫琴輕唱起來。那是──隻出色的琴。米黃的顏色,靠近共鳴洞的邊兒已經有些掉漆了。那自然是隻老貨。它的胴體有些橢圓的形式,不若現今美式的那樣潑辣。然而這毋寧更加近乎純粹拉丁的血緣,平添一份西班牙的鄉愁之感吧。琴聲圓而且沉,柔而且實,彷彿六根絃裡宿著六條幽靈一般。可惜的是武治君的趣味不高。加以他來自南部鄉下,唱的固然是東洋日本流行歌,彈奏也是東洋風的。
高地之上,巧巧農舍是我家
高地之上,黝黝松林我祖業
高地之上,纍纍果園父手植
守園的姑娘,依稀,依稀
他這樣地唱著。他的聲音帶著一種可笑的感傷。那感傷又和歌詞的原意是不太合適的,而況他的聲音也說不上是美的。所幸他的音感還準確,而他的聲普之所以有些感傷昀意味,或許是由於他誤將感傷的情緒為愛情的表情之故罷。因為愛情之為物,對他尚是陌生的。所以漂流在琴絃的和音中的他的歌聲,在漸濃的夜分中,是極動人的。特別是他唱著:──
濃霧罩著松林,
寒霜結在蘋果樹園。
守園姑娘,依稀,依稀……
──的時候。許多小子們圍在他的週邊,一些被屋子的蚊子驅逐出來的老少大小,或倚或踞地,靜靜地聽著林武治君的歌聲。
果樹青青,
我的鄉愁輕輕,
……
他不住地唱著,竟而自己也感動起來了。好像他那荒脊偏僻而且火熱的故鄉,也真變成了一個寒冷肥沃的北地,有松樹林,有霜霧,有一大片無際的蘋果樹園,以及依稀的一個守園的少女。他是個幻想氣質的青年,因此他便不覺地沉醉在自己的琴音、歌聲以及幻覺所錯綜的世界裡了。他仰望著由青而紫的天空,看見自己倚著的樹蔭成了一大塊黑暗的影子,在門窗洩露的燈光裡,隨著夜風輕輕地搖動著。他在不可思議的感動裡興奮起來。他突然停止了歌唱,自語似地說:
「嗨,我說這株蘋果樹怎麼老不結果子呢?」
沒人答話。他的眼睛好像挑長了燈蕊的燈似地亮了起來:
「嗨,我說這蘋藥樹怎的不結果子哩?」他說,聲音像是極誠摯的祈禱:「該結果了,該結得纍纍地。綠的,粉紅的,黃金的……」
小子們在偷偷地嚥著唾沫,因此有一個急切的問題是不得不問的。于是一個腆腆的、饑餓的聲音說:
「你可說說:什麼是──什麼是蘋果呢?」
「蘋果嗎?」林武治說,有幾分愕然;「蘋果嗎?呵──」
他有些憂愁起來了。他在保羅,塞尚的靜物裡看過,但繪畫到了塞尚的時候已經使實物和它的美給分離了。但是他可以推想蘋果定必是比檸檬大比香瓜小的、比柿子較淡而且有更高尚的紅色的一種果子。至於它的口味可就無從推斷的。然而這有什麼相干呢?他傷心起來,說不準為什麼,也許是為著他自己和他也竟都不知道蘋果之為物的緣故罷。
「蘋果嗎?」他說,心疼起來:「告訴你們蘋果是什麼。蘋果就是……幸福罷。」
他噤不能語了,對於自己的話詫異起來。然而,他想著:為什麼不是呢?幸福!……一盞燈火在他的眼睛裏亮了起來,他用全心靈浸漬在他的信仰裡。
「我們的蘋果樹該結實了,」他說,興奮在刺激著他的淚腺:「該結實了。那時候我們都可以有一隻蘋果,一隻我們自己的蘋果,我們所要的幸福。」
夜在什麼時候覆蓋了下來。即使蚊蚋猖獗,五月的夜終究極可愛。好美的月光,像一層銀片一樣,薄薄地鑲著這一株幸福之樹。許是由於月光之故罷,大家都迷失在一種蒼白的、扎心的歡愉裡去。
「我所要的幸福,」他說:「該是一雙能看見萬物的靈魂的眼睛。呵,我要看見一桌一椅,一瓶一壺的靈魂。我要看見隱藏在天籟自然中的精靈,我要看見囿於人體之內的真實,然後我能將這些入畫,唉!……」
「至于你的幸福,」他對著一個營養不良的小子說:「該是一碗香噴噴的白飯,澆著肉湯……
「這些都會有的,只要我們的蘋果結了實。
「那時候,男子們再也不酗酒,再也不野蠻。那時候母親都健康美麗。那時候寶寶們都有甜甜的奶,都有安穩的懷抱。那時候我們的房子又高又巧,紅的牆,綠的瓦。那時候老頭兒們都有安樂椅,那時候拾荒的老李的眼病會好好的。
「那個時候,再沒有哭泣,沒有呻吟,沒有咒詛,唉,沒有死亡。
「那時候,夜鶯和金絲雀們都回來了。牠們為了尋找失去的歌聲離開我們太久太久。當夜鶯和金絲雀唱起來的時候,唉唉,人的幸福就完全了。」
林武治君淚流滿面。然而他是快樂的,歡喜的。月光照著他一頭濃密的黑髮;照著他削瘦的青白的臉;照著他溫柔的,夢一般的眼睛;照著他乾枯而極薄的魔術一般的唇。
幸福的希望像小小的火種一般圍著這幸福之樹燃燒起來。人們彷彿看見了拯救一般仰面無極的高空。一切想要的和不可及的都在那裡。每個人都遙遙地看見了自己的蘋果,或笨如東瓜、或小如蜜柑、或黃、或綠、或銀、或青。
林武治君重又抱起吉他琴,在一組組優美的和絃聲中,唱著那隻東洋風的懷鄉之歌。一個幸福的樂土在遠處,在高地,在霜和霧裡。那裡有一片片寒松的樹海,有一望無垠的蘋果園,開著銀色的花,結著纍纍的實,啊,夜鶯唱著,金絲雀和著……在遙遠的地方。
夜十分的深了。人們疲倦地打著哈欠,舒著腰,都回到他們的窩居去了。關於那蘋果的消息,的確叫我們燃起了許多荒謬的,曲扭了的希望。但也不是沒有反對的人。其中以那三個有海軍大衣的人:一個擺書攤的,一個估衣商(換言之就是贓衣買賣者)和那個氣喘病的車夫,都異口同聲的主張蘋果是極毒之物,蟲蛇鳥獸所不近的毒果。另外有一個人,就是拾荒老李的老子,那個十分之嶙峋的大老頭兒,實在是我們當中真正嘗過蘋果的唯一的人。他年壯的時候是個紈袴,在日人時代自其父承受了一個洋行,從日本購辦一箱箱的蘋果。不過他佬現在是個很重的聾子,蘋果的消息他是聽不見的,因此我們也休去管他。
〔4〕
夜涼若水,月色由白而至于發青了。林武治君抱著琴,一步步爬上那個侷促的閣樓。
他看見伊,廖生財的瘋了的妻,坐在他的舖上。天窗有月光流在伊的臉上。瘋人和死人的臉,雖然同是人類的臉,卻不知道為什麼總是十分駭人的。自然,其駭人的樣式,在瘋子和死屍之間,又是不同了。
但是武治君並沒有因而喪膽。那決不是由於他有過人的膽魄之故,而是由於他一仍在方才的他自己的幸福的福音的興奮裡。
在月光裡,他看見伊的枯燥的長髮,伊的漠然的、死魚一般的眼睛,伊的失去了女性的豐潤的、乾枯而瘦板的身體,止不住油然的悲憫起來。
他坐了下來。伊是個文靜的瘋子,哭鬧是不會的,就是連那種很叫人悚然的笑和自語都沒有。因此,伊的神秘的沉默,在伊那種修長的青蒼的臉上,便表現了某種近乎智慧|的,沉沉底悲愴了。這種無可解說的,就彷彿生之悲哀的本身那樣的沉痛,在武治君的銳利善感的眼裡,尤其是戚然的。
一首歌一般的欲望,使他撫摸著伊的不乾淨的長而油膩的頭髮。他只不過想安慰伊的──或者說,他們之間的──無告的哀傷罷了。然而不料這是很不該的,特別是對於一個從不知女性的男子。他終於抱住了伊的頭,偎在她的懷裡。
「蘋果樹就會結實的……到那時候,你就會好起來,一定會好起來的……請相信罷……」
他慌亂地說著,也許他自己都聽不清楚罷。然而他卻不知為什麼微微地發抖,而且無端地哭泣著。
這是畢竟不該的,也是不好的。
※※※
那夜,他犯了伊。
※※※
我很難過。我不知道怎麼說他們才好。然而除了他們之外,我想那是由於月光之故。那夜的月光太迷人了,青得像一片深泉,青得叫人心碎的深泉,一定是的,一定是由於那至今從未見過第二度的那種月色之故。
自斯以後,廖生財的瘋了的妻,再也不守著又長又厚的夜了,因伊另有所守。
林武治君在那一個無由解說的一夜之間的偶然,頓時成為一個男子。一個成長的男子。一個全新的感覺的世界為他敞開來,好像仙境。由於他在毫無存心和預備之際進入了一個生命的另一個世界,使他說不清是喜是驚。但是有一種感覺或是十分明白而且實在的:那就是一種新的淒絕的寂寞盤居了他的甫失童貞的心。這種寂寞和童貞以前的少年的感傷主義是十分迥然的。他在矇矓但又動彈不得的癱瘓中,意識到許多這一向自己所藉以存在的支架,都像炎陽下的冰雪一般的消蝕著。故鄉再也沒有鄉愁的意義;父母親朋兄弟都只不過是一群又滑稽又愚笨更無相干的人;童年的許多記憶都遠遠地離去了。武治君回頭看見了自己孤零零地沉落在一種茫茫的無極之中,感覺到一種叫人動悸的絞疼,使他的擁抱尤其顯得不安和惶恐了。這全個生命的抱擁所揭去的不止是他的童貞,而是整個的過去和歷史中的某一條鎖鍊。而這種過去之失落又使他更焦慮地糾葛著伊了。
※※※
是某一夜。而月甚圓。
「……我的父親和地政人員勾結著,用種種的欺罔詐騙我們家那些不識字的佃戶,然後又使人調解息訟。我明明知道這些,但我只好像父親所期待的那樣裝著不知……」
這當然是武治君的聲音。但他並不是獨語。每每在熱情之後的疲倦裡,他都止不住喁喁地,低低地訴說著,儘管他的聽者一直都在那種神秘的迷離和緘默裡,他一次比一次地向伊訴說著他的夢,他的抑壓著的無數的過去。
「我什麼也做不了。但是我終於走出來。也許在逃避著自己家的惡德罷。然而,若我們沒有了那些土地,我們更只好等著淪為乞丐了。我的父親什麼也不能做,一個哥哥因肺病養著,另一個哥哥自小便是個賭徒。
「但是我出來了又有什麼用呢?每天每天我的用度仍舊是那些不義的銅錢。」
他於是笑出聲來,感覺到一種無可如何的哀愁。但是這種哀愁,讓他覺得在無底的寂寞裡投進一些什麼;更叫他感受到彷彿一個教徒在告誡著自己的秘密的負罪時那種安慰人的感傷。這個不見得在傾聽著的女人,在他卻成為某一種神明。他像中古時期的年輕的僧侶一樣向伊傾倒著自己除了面對神明之外不容敞開的自我:他的幼妹如何出乎意外的和一個野鄙的外鄉人私奔,使他蒙受何等的內傷;他的姪兒如何因兄嫂耽於賭博而死於乏人照顧的斑疹裡;他的母親如何由於少時受了父親的冷落,哭成一個瞎子。凡此種種,都在夜復一夜的喁喁之中舖述出來,就如今夜一樣。
月色流滿了斗室,照在伊的裸而無肉且枯乾的肩膀。伊的呼吸平穩,在一種瘋人的漠然之中,是看不見那種愛人的歡悅的,但至少伊的心境的完美的和平,是可以信然的。
他順著伊的眼光仰望過去,一輪明月懸在天窗的稍右。突然間他想起了他自己的蘋果樹來。曾幾何時他已經超出了幻想而清清地信仰著那幸福的蘋果了。他翻身伏臥著,月光流在他褐色的背脊。他側倚著頭注視著伊的分不出死活的側顏,在月色中反射著─層薄薄的青色的光彩。他開始用新的熱心述說著一個蘋果園,在寒冷的高地,一望無際的蘋果樹林開滿了銀色的花,結著纍纍的實……
漸漸地,伊在那一高大銀盤中看見了一個幻像。正如他說的,一片蘋果樹林的樂土,夜鶯歌唱,金絲雀唱合。幸福在四處漂流著。而在林間悠然地漫步著一對裸著的情侶,男的武治,那女的可不就是伊自己嗎?
林武治看見伊的死魚一般的眼睛第一次點起了靈秀的人間的光彩。一朵靜靜的微笑第一度浮在伊無色的嘴唇。這使他驚愕良久。止不住狂喜地搖撼著伊的肩膀。
「喂,你知道了,你甦醒了,你相信我的蘋果樹!」
也不知道在某一個剎那裡,伊已靜靜地死去了。然則在那月色之中,武治君一直沒有發覺著,何況伊又在微笑著:那麼沉靜而且和平。武治君像一個被餵飽的稚嬰一樣滿足而愉快地睡去,直到天明。
〔5〕
當然,第二天林武治君便成了穢聞的人物。一個裸的女人死在他的房間裡,而況又是一個瘋婦。我們的正義的報紙大篇幅地披露著這個新聞,在那些淋漓的神妙的文筆裡,諸君您等必甚詳細。
不到中午,警車便載走了林武治君。他的表情是近乎雕刻般的死板而且漠然。
這確乎是一個大的變故。我們這兒的人從老到少都談論著這事。廖生財更是憤不欲生。若不在警察保護下,林武治君在帶局之前怕已死在亂斧之下。廖生財深愛著他的妻,這真是不幸的事體。
然而過了不久,一切便又回復到過往的規律裡。老頭兒仍舊是坐著,仍舊是那個坐姿;小子們野了,嬰兒仍舊饑餓地吮著無汁的奶……昨日今日之間,昨年今年之際,或而至於長得無可知的未來,都一仍只是一樣的事故,一樣的返復。
而若再說及武治君的蘋果園,那就早被人乾乾淨淨地遺忘了。而且,林武治君所指稱的蘋果樹,其實只不過是一株不高的青青的茄冬罷了。
…………………………
──一九六一年十一月《筆匯》二卷第十一、十二期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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