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陳映真
吃光了父親的人壽保險金,四年的波希米亞式的大學生活也終於過去了。現在,我憂愁的倒不是職業,倒不是前途,也不是軍訓,而竟是我之再也沒有藉口不回到一別四年的故鄉了。自從房產和家具被那些曾向父親陪笑鞠躬的債權人運走以後;自從父親咯血而死以後;自從叛教的哥哥開了一間賭窟……故鄉便時常成了我的夢魘了。
不論如何,家是不得不回去的。一畢了業,彷彿和學校的一切的關係全都斷了。日復一日的繼續住在宿舍裏,竟感到出奇的陌生和不安了。大的太陽斜照在寂寞的、零亂著的校園,在骯髒冷落的宿舍走廊上倒畫著瘦瘦的欄杆們的影子。懊悔的是歸程只有不到一小時的火車;那就是說,一蹬上火車,就等於到了那個栽著修剪得滑稽的矮榕的月台的故鄉小站了。想著這件事,手裏無目的地彈著的吉他聲音,便頓時顯得可惡起來。
平心說,特別是我的那個故鄉,是怎樣看也無法說它是個美麗迷人的,或者說可思念的。它是個異常地缺水的地方。所以熟悉的人每當想起它來,幾乎都感到一種彷彿在盛夏裏午睡方醒的時候的那種無氣味的乾燥來。此外,那裏有將近六十支陶瓷工廠的煙囪,和一家公營的焦炭煉製廠。這樣,便把這小鎮常年地罩在煤煙底下了。高一些的尤加里樹和竹圍的末梢,全都給煙薰得枯萎了,以至於幼小者們用彈弓打落的麻雀,也是一身煙灰。
而人的身上也在不知不覺中撲了一身煙灰。在鼻孔、在沁著汗的皮膚上,人們都可感到那些可厭的細小的煤屑顆粒的。若是那些焦炭廠的工人,則因著他們都在手、腳、鼻槽、眉宇之間和頸項、以及臂窩裏,都蓋著烏黑而發亮的煤煙的緣故,看起來竟分不出是男是女了。那是個很大的焦炭廠。或許因為沒有見過更大的,我還不該這樣說。但是其實它有著八個日夜火燒著的火爐。通到數十里外的礦山的台車軌。沖洗的水流到溪裏,便使半截的溪流裏再也看不見游泳的小童和浣衣的婦人們了。
那時候的我的哥哥,便是日日從這焦炭廠帶著汗水和煤煙勾畫的臉譜,在黃昏的時候,回到我們富有的家裏來。
我崇拜他,我的哥哥。即使現在,對於開著賭窟,並且娶了一個娼妓的賭婦的我的哥哥,我的崇拜只有相反地因著我的受了滿不是那麼一回事的大學訓練,而有增無已的。哥哥自日本歸國的時候,我才是個甫上初中的小子。那個時候,在機場看到的我的哥哥,高大、強壯,的確很英偉的,在深冬時節的空氣中走下飛機。那個時候,以至於後一段很久的時間之中,我都迷惑地不能分辨他和父親的聲音和腳步的音響。那個時候,雖說父親的生意縮小了,而父親卻整日地微笑著。
大的太陽,紅冉冉地,更其西斜了,以至於離遠遠的山頂只有三竿四竿的光景。餘暉從宿舍的走廊照在這室內的沒有整頓的書籍上,就越顯得它的沒有整頓了。
哥哥帶回來的,除了一箱箱的書,便是他的基督教信仰。這事在起初很叫一家都不安起來。每天晚上,我都聽見哥哥和父親大部分用著日語談論著信仰。哥哥的日語真是好聽,連聽不懂的我,都會沉醉在那虔誠的、熱情的、雄辯的低音裏了。自然,不到兩個星期,全家受了洗。以後的時光,全鎮的人都用異樣的眼色看著我們一家,在禮拜天早上走向通往教堂的街道去。
過了不久,哥哥便在焦炭廠裏做著保健醫師。這便很使父親失望了。全鎮的人都在議論著:開業醫師是怎樣高尚而且賺錢的事,而某人從日本學成回來的兒子,竟是怎樣的想法呢?但是我的哥哥卻熱心地生活著,白天在焦炭廠工作得像個煉焦的工人;晚上洗掉煤煙又在教堂裏做事。他的祈禱像一首大衛王的詩歌。當他用伏拜的親切的聲音說著:「耶和華啊!感謝您又一度將我們這群小羊聚集在您的約且河傍;這裏有您甘甜如蜜的溪水,這裏有您嫩綠如茵的牧草……」的時候,我激動得不禁偷張著眼看他。而往往都看見他的有著海一般寬而深的額,仰向無可知的高天,喃喃地傾訴著。
到了我考取高中的時候,我的家裏,便起了相連不輟的風暴了。正無措於生意的大失敗的時候,父親就不為人所注意地病倒了。及至於看見他咯血而慌忙起來的時候,他早已咽了氣。這個時候的我的哥哥,青蒼著臉,條條理理地清算著債務,估價著房產家具。我茫然地看著他在燈下,一手支著他的海般的額,不亢不卑地同債權人交涉著。葬掉了父親,理清了債務之後,一家便搬出了老屋子。我第一次從半月來的麻木中醒回,便哇地一聲,哭了起來。
萬沒料到的是,我的虔誠和藹的哥哥,竟左右開弓地把我掌摑在地上,並還像狂人一般踐踏了我。
大太陽落了。遠處的山頂,因著背光,變成暗紫色的斷帶了。早應是吃晚飯的時候,但是這個時候的我,卻漲滿了哽咽直到喉根上。家是不得不回去的了,至少也因為到十月入營之間生活的無著之故。可是一想起必需回到因著那一次的無端的掌摑而驟然變得陌生的我的哥哥那裏,便不禁躊躇了。這樣的禱躇,和我對他日日增加著的崇拜,變成一種微妙的矛盾,這時在我的心裏噬咬著。四年之間,我不時地懷戀著我的俊美如太陽神的哥哥。雖然說這太陽神流轉、殞落了,但是他也由是變成了一個由理性、宗教和社會主義所合成的壯烈地失敗了的普羅米修斯神。
那個時候,是二舅媽救了我,便把我帶回外婆的家住著。傷癒之後,經過怎樣的勸解,我始終執拗著不回到哥哥那裏去。不久,關於哥哥的惡評便一天一天的流到我們這鎮郊的鄉下了。傳說中的我的哥哥,變成了放縱邪淫的惡魔。這時我突然想到那支據說比創造的太初還要早的故事來:魔鬼不也是天使淪落的嗎?思索之間,──向在觀念中猙獰恐怖的魔鬼,便也有著深闊如海般智慧的額和青蒼的臉,穿著一身玄黑的依利薩白的英國緊身,長著一副大的蝙蝠翅膀,或許還拖著一條粗黑帶鈎的尾巴罷。突然間,這魔鬼振翼而飛了,撲著陰冷的風,帶著如鐘鳴般的叛逆的笑聲,向雲湧的、暗黑的天際,盤旋著飛起。
──啊!哥哥!
我驚叫幾乎出聲。天上的雲,戲耍似地捲著、飛著;悶雷滯滯地響著,彷彿有個空了的大油桶在天上滾動一般。又是驟雨的時節了。
兩年過去了。不論我對於哥哥的懷戀怎樣濃重,我卻始終沒有去探望過我的哥哥。我是個懶惰而荒嬉的青年,但也不知道為什麼也考取了大學。到鎮上乘火車入學的時候,我終於情不自禁地踏進了陌生的哥哥的家。一上了玄關,就看見了支頤蹲坐在牌桌旁的哥哥。這個模樣叫我想起那年在燈下清算著債務的他的神情,頓時間覺得胸腔都梗塞了。哥哥的身邊,守著一個女人。伊在我走進房間的時候,就失神地望著我。在一股沉默的空氣中,聽見伊沙啞地說:
「馬撤奧,馬撤強,」伊囁囁地說,用肘臂撞著哥哥,「喂,一定是他,馬撤來了。」
(註:「馬撤奧」日本話是勝雄的意思。「強」是對少兒下輩的暱稱。)
牌桌上的人都望箸我。新奇的是他們的眼也都是無神的。唯獨哥哥仍支頤而坐,只是右手指突然停止了一種他在沉思時的輕輕的敲擊。我跨過擁擠地沉睡在榻榻米上的死屍一般的賭徒們,走向牌桌去。
「哥哥!」我說。
沒有人答應我,哥哥靜靜地打出一張牌,三人又半睡半醒地賭著。女人站了起來,領著我到廚房去。
「吃飽了,我吃飽了。」我說。然而女人卻兀自忙著。好小的女人,我想著,看著伊蹬著腳在大灶打下了一個蛋煮著。我只好坐在食桌邊,望著這一間狹窄而汗臭的賭窟。女人盛了一碗粥和兩個煮蛋、一盤醬潰擺在桌子上,對著我坐下來。
對著這樣一個披著長而散的髮,蒼白但在某一方面卻顯得飽實的,年紀同我不過上下的小女人,處男的不更事,使我怎樣也抬不起頭來。
「吃一些。」伊說,口氣與伊的作為我的嫂子的身分是極相稱的。「我聽見他說起過。我一看就知道是你。你們兄弟長得真像。」
我端著碗,把粥一口一口扒進其實是毫無食慾的肚子裏,連兩隻蛋都吃了,卻都是食而無味的。
「你哥哥都說過,」伊說,聲音滿滿的是悽惶的,「其實你不要氣嫌他。」
「沒有……」我搶著說。
「他是個好人,」伊說,「他或許不記得──其實我到後來才知道。他在焦炭廠的時候,救活了我爸爸。」
過去的生活在腦子裏流動起來。我於是又聽見他的大衛王的詩篇一般的親切的傾訴了。我望桌子底下的伊的肉白的踝和腿,忽然想起賭徒們傳出去的笑話來。說是有一天哥哥外歸,為了走進屋子裏,用腳踢了一個睡得擁擠的賭徒,不料那賭徒一個翻身成了大字形態,哥哥才知道是個女子。全屋子的人都笑了起來。哥哥於是支頤而坐,輕拍著那可怕的腦子,在牌桌上贏得了那女子。
這樣地想著,竟臉紅了起來。
辭出來的時候,哥哥依舊沒有看我一眼,沒有對我說一句話。嫂子迭我到門外,在行李中塞了一包錢。我回絕了。
「傻子!」伊說,「是自己人,還客氣嗎?」
便又塞進我的衣袋裏,我躲了。
忽然沉靜起來。我抬起頭,看見晨光照在伊驚惶憂怨的無神的大眼睛。伊囁嚅地說:
「氣嫌嗎?」
我急忙甩著頭,說:「沒有,沒有。」
伊的眼神使我慌張起來。何況我真的沒有,這是必須說明的,因此我便說:
「我有。在臺北,我有……爸爸有一筆人壽保險金,放在銀行裏,吃著利,我就夠用了。」
說著,我怎樣也抗不住伊的眼睛,便低著頭走了。走在街上,彷彿是個重到人間的愛麗斯,一時無法將哥哥的世界和陽光聯合起來。漸漸地,我感覺到街上的人都竚著腳看我。窗戶上、門裏、走廊上,無數的眼睛瞧著我,而且議論著:這豈不是某人的兒子嗎?豈不是某人的兄弟嗎?是啊,就是他呀……售票員奇怪地注視著我,月台上的旅客望著我。我家的歷史,我家的衰頹,在他們都太熟悉了。我的心開始劇烈地絞痛起來。
跳上列車,我感到的不是旅愁,而是一種悲苦的、帶著眼淚去流浪的快感。我投進了繁華的、惡魔的都市,支用著平生第一次歸自己安排的金錢,過起拉丁式的墮落的生活。留著長髮,蓄著顎鬚,聽著悲愁的搖滾樂,追逐著女子。
追逐著女子!追逐著像故鄉的小女人的女子!慚愧嗎?但這是不得不承認的事。趙彷彿有那小女人的眼睛,李則有伊的身段。至於梅,或許因為有伊的長而且散的髮罷!
我於是簌簌然地流著淚了。沉沉如山的哥哥、細緻到我的血肉裏去的伊,可憎的鎮上的無數的嘲諷著的眼睛……然而,家是不得不回去的了,是的罷……
※※※
夜已經十分的深沉了。索興不吃晚飯也罷。我躺在床上,熄掉燈,屋子便只剩下戶外的青紫色的繁星的夜了。
──我不回家。我沒有家呀。
我用指頭刮著淚。我不回家,我要走,要流浪。我要坐著一列長長的、豪華的列車,駛出這麼狹小、這麼悶人的小島,在下雪的荒脊的曠野上飛馳,駛向遙遠的地方,向一望無際的銀色的世界,向滿是星星的夜空,像聖誕老人的雪橇,沒有目的地奔馳著……
※※※
我翻過身,枕頭上的淚痕涼涼地貼在臉上,帳子外面的蚊子們又嗡嗡地哼起來了。
──我不要回家,我沒有家呀!
……………………………………
──一九六〇年九月《筆匯》二卷二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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