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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9月27日 星期四

死者

死者/陳映真


  〔1〕

  林鐘雄自宜蘭趕到桃園鎮郊的外婆家裏,天已經入夜了。這真是個勞苦的行腳。接到凶電的時候,確是有些叫人怵然的。但車尚不曾到達台北,奔喪者的沉重,便早都煙散了。這是十分不肖、不敬的罷,但也是沒法子的事。他的事業正趕著景氣。鄉下人實在漸漸地闊氣起來啦,這於他這個招租著舊影片在東北台灣的幾個小鎮上巡迴放映的人,感覺得尤其之實在。有時候,有一個鄉下戲院,偶而也有可以映上兩天的片子,戲院也還滿滿地擠著農村的青年男女們。他們闊起來,至少比往常更敢於花錢,他總是這樣想著,我也好發財喲……唯獨可惜的是他明年入秋就得入營了。正碰著景氣,這一入營怕就是三年罷。但生意總歸是生意,這次是不得不回來的。這是情理,何況親族本已十分寥落了呢。


  下了末班的客運汽車,一眼便認出遙遙的他所熟悉的老屋了。因為這小村鎮僅不過對峙於一條村路上約莫一、二來里的兩排矮矮的房子;老屋又正座落在村鎮的入首,加以倚著一株標幟似的茄冬樹,而況在這夜裏,唯獨那一家燈火通明。他開始真的覺著沉重不安了,心跳得十分忐忑的。他摸起一支香菸啣著,點上了火,方才覺得很不合適:離開老屋子或許尚沒有一支菸的時辰呢!雖記不得有這一道忌諱,但是叼著菸走進喪家,終於和穿著花衣服一樣顯得無同情的罷。於是他便用力吧吱吧吱地抽著,丟了它,濺了一小灘細碎的煙火。實際上最不好的是,到時候一跨進門檻,怕是哭不出來的這件事情。他真切地感到事情的嚴重了,但那感覺無論如何卻不是悲戚的。

  林鐘雄做起很憂愁的臉走了進去,立刻便覺著有些近乎失望的空洞的感覺了。竟沒有女人們的哭聲;竟沒有赭紅發亮的棺材;也沒有箔紙和香火的氣味呢。但死了人是大約不錯的。因為整個正廳的大半,用著甚是骯髒的白布圍成一個幃幔。按著風俗,裏面應正停放著死屍了。正在這遲疑的時候,裏面探出了一個女人的頭,於是他們幾乎都在同時招呼起來:

  「阿雄!」

  「二妗!」

  林鐘雄迅速的低下頭去,他料定少不得要聽見一陣哀哭中的述說了。他是怎樣也流不出眼淚的。這樣,特別是對於鄉下人,似乎是十分不得體的事情。然則在無法之中,只好低下頭去了。而實際上那女人並沒有哭,逕自走了出來,招呼他落坐。這很使他納悶,便仍舊站著問伊:

  「什麼時候……?」

  他這便看清了他的舅母。闊別兩年,伊似乎並未像他想像中那樣的衰老,雖其顯得疲倦,卻似乎比往年壯健的多了。伊穿著一件短小的貼身,和長及膝頭的寬闊的褲子。或許由於多年在市鎮上的生活,或許由於他已是長成了的男性,覺得她竟很不適於這樣穿著,便不由得低下頭去了。而彷彿也覺得自己的這種羞澀的無理,便又斜偏著頭,探望著那一塊骯髒的白布幃幄去了。

  「清早呢,」伊說,幽幽地,「清早約莫六點,看見他嚥了氣,便忙著替他梳洗穿衣,一面趕去拍了電報。等到移出廳堂裏,看見他的氣色竟轉回來了,他便一直癡癡地睡到如今。」

  伊一壁說著,二人便都走進幃幔裏了。在燈光之中,林鐘雄便看見了一個仰臥而沉睡的老人。為了要確知那只不過是沉睡,他便十分仔細地觀察著老人的呼吸。∣∣肺腑的氣息是果然尚有的,只是已經微弱了,但卻顯得很急促;這在全新的白色的殮衣上,因著新布的膠硬,又在燈光之下,便是這一絲游氣也頗費辨明的了。看著這樣的殮衣∣∣白色的掛子和黑色的長褲,腳上是白單襪和黑色的大布鞋,而又沉沉地睡在那裏,介之乎生與死之間,林鐘雄是說不出自己的那種複雜而困惑的感覺。

  「公公!」他輕輕地叫著。這又是習俗上應該的。

  「叫他!」伊說,熱心地,「人可是清醒著。叫他,大聲些。」

  他忽然記起公公多年來便一直是個極重的聾子。他記得這老人終年默默地生活著,關閉在他那料必是十分寂靜的世界裏。熟悉的人們,早已慣於用手勢和唇的動作同他交談了,要不就需要用很大的聲音擴大到人所不願負荷的。

  「公公!」他加大了聲音,並且敬畏地叫著他:「公公,是我啊,阿雄回來看您!」

  「快答應他,爸,答應他,阿雄回來看您呢。」伊說,竟哽咽起來。

  於是他便又公公、公公的叫著,覺得自己的聲音裏,竟釀起一層薄薄的悲哀來了。但這又無非是劇情中的一種自我悲憫,無論如何,總不是實際的悲戚吧。




  而老人始終沒有答應他,雖然也微微地動了動口唇,但是否即是那呼喚的感應,他是並不十分把握得住的。這使他有些失望的感覺了;若使公公能醒過來,說些叮嚀、訣別或祝福的話,然後頭軟軟地一垂,像電影上常有的情景,這或許他能下眼淚來的吧……

  伊拉著極短的衣袖擦著眼淚,兩個人對坐在一個半死的活人之間,便只剩下一種令人感到極端不安的沉靜,和那依舊是微弱的、但卻又急促的一絲游氣了。

  「許是睡了。」伊說,眨著微紅的眼睛,「下午他還喝了半小碗的粥,好好的呢。」

  林鐘雄只能小心地嘆了一口氣。是的,他嗅到一種薄薄的腐臭,一種由老年人的口腔和重病的胴體所發出的腐臭了;這腐臭隨著那一絲絲呼吸瀰漫著。他叉起腿,伸手抓住了口袋裏的菸包,頓時又覺得不適當,便觸了電似地抽了回來,握著自己的左手,於是他便握著一把汗了。

  「可憐。」伊說,「『男穿統,女穿褂。』你看他那一雙腳。正是他家的老病呢。」(註:謂凡人生病,男性忌在腳部腫水∣∣如穿長統,女性忌在頭部額前腫水,如古時罩褂然。)

  他於是便看看床上的一雙腳,果然在紙糊般的殮衣下那一雙水腫的腳,漲得那穿著布鞋的腳盤顯得十分笨重。

  「正是他家裏的老病呢!」他無聲地說著。二舅據說也是死在水腫;年前死在南部的大舅,也是一個腫腫的身體擠進棺材裏,不過醫生倒說是一種肝癌的病了。

  「你母親怕也是這種病呢。也是腫得一個臉像罩了褂。古人就不知道叫什麼癌。伊也是吐了紅死的;同你大舅一樣。你二舅則是一程程的拉了血去的……他們家的老病呢,真奇!」伊說著,彷彿震懾在神秘的、受了咒詛的命運之中了。

  說起他的母親,自從他知道自己是個螟蛉子的時候,他就不再紀念他的母親了。而且實際上,對於他,伊也只不過是個急躁魯直的貧苦的寡母,但想起來那也未曾是惡毒虐待的。只是,叫他不能忘懷的是,伊臨死之前的嘔血的情景。母親強壯如男人的手,緊緊地抱著一個老舊而敲撞得變了形的鋁臉盆,一大口一大口地吐著血,一雙眼睛死死地盯著冒波的血水,等待著下一個嘔吐。直到牙床發僵,血還不住地從齒縫裏溢了出來。他恨過他的母親,也咒過伊死,但那時候他卻扳著窗架喃喃地求著菩薩……

  他汗流如注了。

  「你說咧,」伊說,喁喁地,「說是人做好了,就有好結尾。看他們家,也不然呢。說你二舅吧,從日本時代的壯丁團到光復後入了農會,不貪不取。說你大舅吧,辛辛苦苦從勞役升到工務股長,從外鄉月月匯錢養這老人,誰不說他孝順。就他老自己,從小拖磨著養了弟兄家小,結果呢?媽媽跑了,在他的老境,接連兩個兒子都去了,到如今,落得他這般模樣……」

  或許是的吧,他想著;然而,這個對於命運的抱怨,顯然地並不曾包括他的母親。因為母親的一生,並不曾「做好」過;伊有過許多的男人,但伊卻永遠那麼貧苦和不快樂,那麼重地毆打了年少的他。一代一代的呀,他想著;如今自己也算是成長了,雖然尚沒有屬於自己的女人,尚弄不清自己的生父母。但他要成立起來,讓他的後生們有一個好的母親,好的家庭。雖然他不明白癌並不遺傳,也不傳染,但他仍慶幸自己的身上到底沒有流著含有「他家裏的老病」的血液。但他也止不住對於這一家的神秘的死,感到一種不可思議的恐懼。老人依舊是沉沉地睡著。昏黃的燈光,照著年老的黑斑,在那黃而發亮得像蜥蜴之皮的臉皮上,若不是那尚存的一絲游息,便儼然是一具死屍了。在這半死的眉宇之間,他能依稀地尋出了母親的臉龐。但是壁上的二舅的照像則連輪廓都是母親的了。雖然技術的粗劣,但穿著日本國防服的二舅,那種沉著的自信,不僅躍然欲活,更令人感到一種不屬於村夫的漂亮的表情。它的旁邊是一幀新的炭精畫像,畫著一身儒服的公公,坐在烏木椅子上,倚著一個書桌,桌上有書冊,手裏還握著一本半掩的冊子,書皮寫著:「史記」。但林鐘雄所覺得不適當的,倒並不是公公不識字的事實,而是那畫工實在拙劣。盆景、儒服、史記等等,他幾乎看慣了;它已經是傳統的結構,只要人一死了,他便是一個員外型的儒人,這正如再窮苦的人,那怕是生時無立錐之地,在他死後,也有遺族燒給他一串串的紙錢,和一幢起碼的紙屋子。





  兩幀畫像之下,掛著一個鏡框,裝幀著許多發黃的照片。而那也無非是一些結婚照、個人照,和一些發著獃的後生:他的弟妹們。這鏡框的兩邊,齊齊整整地貼著二舅壯丁團時代的獎狀,同一些新舊不齊的油印的小學獎狀,說明表弟妹們如何在考績上進了步。它們都因著年代,張張有其不同的色澤。再下一層的便是一些畫冊上的圖樣,最古舊的是一張校園的蠟筆畫,描寫著一群學生在高高地盪著秋千。左面的壁上則是一幀抗戰期間的委員長的畫像:精神而且豪華。下面則是一張印著笑著的若尾文子的日曆。只是它們都蒙著灰塵,顯得十分骯髒了。

  一切都似乎很熟悉,但如今都罩著一層垂死的陰氣了。所幸他不過是母親的螟蛉兒。這便使他超出這一族一家的垂死的咒詛之外了。而且又有正趕著景氣的事業,他終於要成立起來的吧。但是這種疏遠的感覺,漸漸地使他感到一種不安;在這樣的深夜裏,對著一個無關的、瀕死的老人以及一個強壯的婦人,他覺著一種輕微的噬人的蠱惑了。這蠱惑與不安連鎖地增大起來。然而,在伊,他似乎永遠只是個孫輩。伊說:

  「休息去吧,路程太遠。但早上他確是過了氣的,秀子也是好不容易從基隆趕了回來,你來前不久便先睡去了。但這也是不久的事,看他只沉沉地睡,怕最遲也是明天後天的事了。」

  伊站了起來。他重又切實地感到那種噬人的蠱惑了,伊確是個強健的女人,在短薄的衣物中,伊是粗獷而結實的。秀子便是伊的女兒。去年有個傳說傳到他的耳裏,這是這女兒到新竹的礦區為人幫傭,後來和一個礦夫在一個坑裏躲了足足一個星期,連飯也不出來吃,結果兩人像鬼一樣的被拖了出來。

  他的心劇烈地跳起來了。

  二舅母為他收拾了公公的房子。在被物中,他重又嗅到那種腐臭的氣味,混合著帳子外面一個巨大的尿桶的臭味,使他感到十分疲乏了。

  「五年前,伊才只是個又髒又瘦的小女孩子呢……」他想起秀子了。礦坑的羅曼史在他裏面引起了新的盡惑。隔著一層板壁,便是他的強健的舅媽,今夜伊得通夜地守著老人呢。

  雖是蠱惑在噬著他,但他也終於睡過去了。

  〔2〕

  老生發伯覺著厭倦,覺著不愛走動而至於病著躺下,已經一個多月了。這期間,闔村的人都在議論著他,說,生發伯老來孤獨,可憐可憐。但這些同情在重聾的他,自然是領受不著的。上港下港他都走過。不少的相命仙說他會活個大老頭,如今他果然活過七十五歲了。但卻從來不曾有人預言過他的老來孤獨,十年之內會喪盡了兩個好兒子。

  可憐他不成聲調地哭了足足的三日三夜,闔村的人大約也是初次聽見那種發自一個七十五歲的老喉嚨的怪異的哭聲,但也不暇詫異,只覺得十分之可憐,可憐。往後,人們也時常看見他老淚縱橫,成天紅著枯澀滯板的眼睛,發著獃。

  「可憐,可憐。」人們都這樣說。但現在臥著病的生發伯,已是心止如水的了。三餐有二媳婦照料,雖然短了大兒子的接濟,也好在二媳婦近年來變得強壯能幹,幹著些雜工,蒔田和採花生,加上秀子的貼補,像他這樣的沒落人家,也是再也無法可施的了。

  命呢,他想著。這樣的三餐受人服侍,便不由得使他想起他的父親了:成年的躺在床上,大煙抽得連飯都要母親來照料。那時候,他雖只是十來歲的後生,便有一個志願,決定不在老境這樣拖累家人。而如今,他想著,命呢!

  病人一天天地沉重,但他的記憶卻比什麼時候都要活潑起來。他也自知這一病難起,其實也絕不曾想再活下去。不過今晨醒來,似乎聽見媳婦在哀哀地哭著,屋子裏也黑壓壓的滿是人影,再一看見自己的衣服和床板的位置,頓時明白了始末。這自然要使他們十分吃驚的。媳婦訕訕地問他可精神些,但對於發生過的事卻極力地掩諱著。然而他倒是反而更加的平安了;因為死亡若只是剛才的那種神智漸遠的睡眠,也就無所恐懼了。但是在那一個還魂的頃刻之間,他更活潑地想起一樁舊事,那就是他父親的死。他的父親死過了約莫兩刻工夫,也還陽過來,似乎為了特別要叮嚀母親一句話,用著仍舊是那樣無作為而懶惰的聲音對母親說,「老伴,我死了,可不要做些難看的事,使兒女見羞。玩玩四色牌,倒是不要緊的……」

  那時候他還幼小,不會懂得這句話的意思。及至他成了家,他就懂得了。原來這裏是個敗德的莊頭,私通的事情,幾乎是家常便飯的事。沒有一個父親保得住自己的兒女都出於自己。然而他的母親果然不曾為子女們做了「難看的事」。後來他的奉母至孝,也並不是沒道理的。

  但是他在自己那醒轉的一個片刻,看見自己的媳婦。伊的孝順、周到,是無可責備的,便想起一件諱秘心中已久的事來。因為不幸他曾數度看見家裏似乎曾有神秘的男人的影子。無奈的是自己老眼昏花,加以重聾,自己也不敢貿然斷定了。何況那時候,一屋子暗壓壓的外人,也不好當著他們這樣叮嚀伊,說,「媳婦呀,可千萬不要為我們家做些見羞的事……」

  總之,他想,一切都是因為住在這個敗德的莊頭招來的了。上港下港,他不曾看見一個鄉社像自己的故鄉。那年自己的妻,留下二男一女,逃到鄰村去了。後來據說伊也經不起勞苦和赤貧,投下澗裏死了。就在次一年的時候,他便出來外縣,四面八方去討生活。有一年,他在一個深山製材廠做工的時候,目睹了一件番社裏的流血的事:一對私通的男女在族中受審,活活的在荒郊中被家人投石至死。在故鄉裏極平凡的事,在別的地方卻難得聽聞;即連這樣一個教化未開的番人社會,也目為致死的罪惡了。這一件事使他立志要叫他的後代離開自己那淫奔的故鄉去。如今,大兒子總算在南台灣落了戶,總算為自己留下血裔而去了。老二死於壯年,寡媳無依,加以自己的衰老,便只好又回到故鄉,守著這間破敗的祖厝了。他終於不曾逃開他的故鄉。命呢!他想。

  命運如今在他是一個最最實在的真理了,否則他的一生的遭遇,都是無法解釋的:他勞苦終生,終於還落得赤貧如洗;他想建立一個結實的家庭,如今卻落得家破人亡;他想盡方法逃離故鄉,卻終於又衰衰敗敗的歸根到故鄉來。而那些敗德的,卻正興旺。這都無非是命運罷。這樣想著的他的心情,倒不見得有多少的悲憤。一切打擊所換來的認識竟是:若早先有了這認識,他便或許可以免於敗得如此凄慘。這種想法有矛盾,但這矛盾卻正是命運之神所以神秘的理由了。

  這次他是自分必死的人。而且事實上,他一向不曾期望再活下去。命運的惡劣,總算是遭受了;而且除了捶心痛哭之外,似也是沒有法子的事。就比如那天從南部來了一通電報再看著二媳婦驚愕的表情,心裏料定是久病沉疴的大媳婦的凶耗了。匆匆的趕了去,竟不料死的是自己唯一的兒子。那時他便感到在自己的身上遭受的最惡毒的運命,頓時間覺得從未有過的苦楚和寂寞了。但除了捶心痛哭之外,總是沒有法子的。

  該遭遇的,都過去了。在這時候,一切的苦楚和寂寞,都只不過是單純的記憶罷了。因此,他所剩下的,甚至是一種輕微的歡喜:他終於要睡在那巨大而光亮的檜木棺材裏了。他在製材所的時候,辛辛苦苦運回木料,做成兩副漂亮的檜棺,一副給母親,一副較小的留給自己。他永不能忘記母親入殮的時候,眾人那種佩服和欽敬的眼色。如今他自己就要睡在另一副發亮的檜木箱裏了。

  他覺著輕輕的歡喜了。

  他睡著,雖然漸漸自覺手腳已經和大腦脫了統御關係;雖然自覺呼吸急促,但他卻一點也不覺著痛苦。他還能覺著緊閉箸的眼瞼外的一個大大的光亮的圓圈圈的人間世;他的心境活潑而平安,甚至有些許的歡喜。唯一的心事,是想在一個適當的機會,向媳婦叮嚀那一句話,像那時父親吩咐母親的一般。中午,媳婦招呼著他喝了半碗粥水,但仍礙著人前,不好出口;剛才似乎觀著有人搖著他,喚他,但已經覺得自己反應都不便當了,便也懶得答應。





  希望和計劃是早已破滅了。而且經過了大苦楚和大悽慘,此刻的他的心,便彷彿經了劇烈的波動之後的潭水,便是漣漪也沒有了。如今他一心等著歸去,他想起少壯的時候,自己撐著山裏的木材編成的木筏,駛出山澗;駛向多霧的淡水河;駛過煙雨的村落;駛向清冽而矇矓的前程∣∣或許他要歸去的,正就是那煙霧的遠地,凜冽而且矇矓的。只是他不再撐著木筏,他要撐著發亮的、上好的檜木船……

  「媳婦呀,可千萬不要為我們家做見羞的事情……」他說著,但嘴唇早已失了統御,兀自緊緊地抿著。他終於也覺著自己就走上一個凜冽而矇矓的旅次,他覺著輕輕的歡喜

  〔3〕

  林鐘雄在睡夢中聽見了女人們的哭聲,霍然地躍下床來。他的心劇烈地跳著,覺得猛烈的眩暈和耳鳴,但那哭聲卻十分的實在。他站了起來,走出廳堂的時候,便聞出了焚箔和香火混合的煙味了。

  「成了。」他想著,覺著終於完結了一件事。

  屋子裏陸續地進來一些鄰人和幫閒的,他的舅媽有聲有調地哭著,旁邊還有一個結實的少女,留著極長的頭髮,素色的洋裝中,隱約地可以看見婦女的胸衣的複雜的帶子。這該是秀子罷,他想。而且從那扮相,一眼就斷定了伊的那種大部分出鄉的少女在都市上所能找到的唯一的悲慘的職業。

  他已然沒有了蠱惑的感覺。一面是因為這屋子裏正逢著生死之間的嚴肅的事故;而另一方面,是他的心整個地被那稀有的巨大而漂亮的棺材所魅惑了。它的臉部約有一般的兩倍那麼大,儼然地像一副威武逼人的面孔;它的長度雖和一般的差不多,但那由高而底的線條,有一層雄壯而莊嚴的氣息,而且赭紅發亮。箔紙的火光在陳年的漆面上跳著舞,這個棺木便彷彿有了無比的生命力了。

  他的舅母需要一面哭著,又要一面應答那些為伊籌劃的人。伊回答著一個老人的詢問說:

  「我那時看了時鐘,正是五點半。」

  「五點半,」老頭沉吟著說,「那正是酉時。」於是他便輕身在燈下用心地寫著一張什麼。

  伊也回轉身,向一個年輕的農夫叮嚀著。那農夫嚴肅地聽著,順從地點點頭,便回身挑著籮筐出去了。大家都明白伊和那後生農夫之間的關係。但像林鐘雄那樣長年在外的後生,卻是無從知道的。因為這些平板苦楚的臉孔裏,實在無法感到這裏竟有這樣一個怪異的風俗。而且一直十分懷疑這種關係會出自純粹邪淫的需要;許是一種陳年的不可思議的風俗罷;或許是由於經濟條件的結果罷;或許由於封建婚姻所帶來的反抗罷。但無論如何,也看不出他們是一群好淫的族類。因為那或他們也勞苦,也苦楚,也是赤貧如他們的先祖。

  無論如何,這對林鐘雄是完結了一切事了。而況他又正逢著事業的景氣,到明秋入營之前,他得籌好娶妻的本錢。一切在他只不過是個開始,他立了志,也籌劃著許多的事。而且由於自覺是個螟蛉子,這家族的傾頹,並不曾使他十分為之悲愁。他此刻完全地迷惑於那一具沉默而有生命的棺材了。火光在陳年的漆面上亂舞,照耀得滿室都有了一層陰氣的活潑的生命了:肖像們活了起來;若尾文子憨憨地笑著;紙畫上的鞦韆上下搖盪來了,加上女人們輪番的哭聲,使得這喪家充滿了熱鬧的生氣。

  而至於死者,料必正划向那凜冽而矇矓的旅途罷!

  ──一九六〇年十月《筆匯》二卷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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