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和傘/陳映真
我盡力摒除一切的雜念,一心要去想那一支傘的故事了。這一向之間,那一隻傘的回憶,常常要成為我的無端的悲愁底契機。這或許便是成人的──由於知道了女性而覺醒了的──悲哀罷;因為伊竟對我說:
「我撐了傘,也犯不著生那樣大的氣。人家窮,買不起雨衣……」
伊於是便哭了。雨落著。不料我的惡作劇的生氣,竟無意之間看見了一個女人的真情,更自食了觸破舊瘡的惡果。雨落著。我竟而突然披著一身溼溼的鄉愁了。我攔腰將伊圍近身邊,殷勤地說著一些討好的話。這可憐的傻女孩就開始笑了起來,捶著、打著我的肩膀,便沉湎在我的欺罔的幸福之中了。
我們在雨中走著,那樣的親愛。伊語無倫次地問著說著一些話,我也格外地順著伊。有一次,伊又問起我何至於憎惡一隻傘到如此。那時我幾乎要把整個的故事告訴伊了。但我看得出這個傻子其實並不真心地問話。那無非是伊在滿足和快樂時的一種亢奮的狀態罷了。伊的易於滿足,幾乎令人生厭。然而我依舊護著伊:小心翼翼地護著我的鄉愁。
唉唉,雨落著呀……
※※※
但是,終於會有一天,我要好好地對一個真正為我所愛的女人說這一隻故事罷,我想。我要伊在我的懷裏靜靜地聽完它。我要說:親親我講個故事妳聽。那時辰一定也落著雨罷。伊拍著手說:講故事講故事。我要如今夜一般圍抱著伊,這樣,我便懷抱了整個的鄉愁了。我要說這故事,這故事滿滿地是我的鄉愁。
我說,親親妳聽著:我的故鄉在一個荒遠的礦山區,那裏衛護著三個母親:一個尤加里樹林和兩山的相思樹苗。這三個母親終年懷抱著十來軒礦工的小茅屋、肌肉發達的礦夫、他們的妻子以及一群近乎畜牲的孩子們。
有一年,離著這些小茅屋的群落,遠遠地添蓋了一軒更小的茅屋。我和我的祖父便成了這村落的新客了。父親是自小就不曾見過,媽媽倒是有過的。只是我不愛伊。喂,聽見嗎?我恨死伊了!沒什麼。只因那時伊時常和祖父爭吵,而且時常不在家裏。有一天,祖父說伊再不會回來了,問我難不難過。我居然說:不。祖父便慘然的笑了,不久我們便搬到那裏。
從此,祖父便也是個礦夫了,一個老礦夫。託福託福,他還健朗。當然,那是個赤貧的生活。但對我,似乎並不曾缺乏什麼。我們有一床發黑而十分厚重的棉被;一張粗木桌子,配著兩張關節發鬆的椅子;一隻不上釉的紅陶茶壺,和一隻新買的油燈。此外,我們還有一隻絕頂美麗的長柄雨傘。
聽著,親親。那真是再也不曾見到過的一隻美麗的傘子。它的模樣要比現今一切的傘大些,而且裝潢以森黃發亮的絲綢。它的把柄像一隻雙咀的鍬子,漆著鮮紅的顏色,因著歲月和人手的把持,它是光亮得像一顆紅色的瑪瑙了。天晴的時候,它是祖父的拐杖;雨天的時候,它便是他的遮蔽。我說不上我多麼地愛著它,不但因為它是我底親愛的祖父的雨傘,也實在因為它有著一種尊貴魅人的亮光。晚飯的時候,傘就掛在左首的牆上,在一顆豆似的油燈光之中,它像一個神秘的巨靈,君臨著這家窮苦命乖的祖孫兩代了。
這樣的,我們便在這荒蕪的礦山區生活起來了。柴是不愁的,滿山遍野的都是。密植著一個大人高的相思樹苗的兩個山巒上,終日高高地盤旋著山鷹,飛呀飛呀地劃不完的圓圈圈。礦夫的孩子們說,那些山鷹是天后的使者,築巢於天外的巨巖之中。粥也不愁的,何況偶而他能吃些鹹肉和豆腐干之類的。除了玩耍,我得看著別人的炊煙升火,為我的祖父預備晚食。此外,我終日都能聽見礦區上轆轆不息的台車聲,一回一回地由遠而近,再由近而遠了。即使是礦夫的山歌,也是隨著車聲而即逝的。
但是天一入晚,我便全心地等待著我的祖父和他的高貴的傘子了。親親,真是一隻好美麗的傘子。髒了,我就拂拭它。溼了,我就張開它,陰晾著,可佔去了我們床下的整個空地呢。
兩個新的春天過去了,尤加里樹林開始有砍伐的人。我們,全村的人,都彼此知道自己有些難過。但這又似乎是十分之不值得難過的事情;他們有固定的工作,年輕力壯的只多推出幾車煤來,好多帶些工錢回家。只是我們的祖父,便是他自己也說年邁不行了。有一天他出門的時候,聽著斧頭叮叮的聲響,感傷地對我說:
「好些漂亮的尤加里樹呀!」
便默默地拿著他的傘上工去了。然而我尚幼稚得無由了解這樣的感傷,只是我永遠也忘不了組父的那樣寂寞的悲楚的表情。
那天晚上,他變成一個病人回到家裏。他果真的年邁不行了,我想著。天開始落起很大的雨。沒什麼,這是我們的雨季呢!但是我的租父,到夜半就病得沉篤起來。我看著他那垂死的臉色,又看見那一隻右牆上的大雨傘,頃刻之間,我得到無比的啟示和助力了。我添了衣服,拿起祖父的傘,跑出茅屋,衝進傾盆大雨的闇夜裏了。
甚至我不知道鎮上注那邊走。但我猶為一個堅定而實在的思想引導著:我要去請醫生。找爬上第二個相思樹林場,在泥濘和暴雨之中,藉著明亮昀閃電,我終於看到一向只聞其聲的台車軌道。我不顧一切地順著台車軌奔跑著;樹林的黑影,在雨夜中不住地左右搖擺。可是我所感到的並非恐怖,而是因著我終於發現了在白天聽得它轆轆地吼叫的台車軌道的這一新的亢奮。在閃爍不住的電光中,它像四條修長的銀蛇,蜿蜒在無窮的夜路裏。
結果嗎?好,我並不曾跑出山村,反倒跑進山墺的礦寮去了。我一五一十的告訴守更的……親親,不要哭泣,那還太早了。我一五一十的都告訴守更的了。他們面有愁色,彼此說:那老傢伙在坑裏吐血已不止一次了。最後他們決定推一輛台車出去請醫生,要我順便坐著回家招呼。
現在我坐在台車上。我為這新的經驗興奮得心裏跳躍。看,我又聽見那莊嚴的轆轆聲了。在雨夜之中,那車輪輾轉的聲音怒吼著,我們就在那晶瑩的銀蛇身上滑了過去。樹影依舊搖曳著,風雨是益加凄厲了。
在風馳電掣之中,嘩的一聲,我的祖父的傘翻成一朵花。
「喂!小心呀!」車夫叫著說。
我居然對他大聲地笑了起來,一把抱著傘的屍骨。雨密密地打在我的臉上,閃光數度照耀著前面無盡的兩條銀色的蛇。
我下了車,車便繼續開向鎮裏去了。我抱著支離的傘骨,推門走進我的家裏,覺得屁股上還黏著轆轆的感覺。我對祖父訴說路上的奇景,訴說著第一次乘了台車的經驗,訴說著他們去請了醫生就來。呃,許是果真年邁不行了罷,我想,他再也不對我說的感到有趣了。至於傘,那真抱歉呀……
看,親親。我於是才發覺我的親愛的祖父斷氣已經多時了。這一頃刻之間,我只覺得這小小的茅屋好不寬敞,好不寂靜!
次日早上,他們就把他埋了。落土的時候,我將那一把傘的屍骨也放進墓穴裏。幾個礦夫的妻子們開始啜泣起來。但是我並不──其實說哭是哭過的,但那可是好幾天以後的事了。
從此以後,雨傘的形象,便成了我的無端的悲楚的契機了。所以我不要妳撐傘同我出來。但是現在無所謂了,不要哭不要哭,把傘給我罷──
「嘩」!傘自動地開了,使我一驚。那女人開始吃吃地笑了起來。和著伊的感動和愛底眼淚,伊是沉緬在我底欺,|重重地貼在伊的額和頰上,而且還淌著淚一般的水珠。雖然我一點也不愛著伊,但也知道的,鄉愁並不就是愛。然而容我開始罷!
唉唉,雨落著,雨落著呀!……
──一九六〇年十二月《筆匯》二卷五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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