貓牠們的祖母/陳映真
〔1〕
娟子老師她祖母病了。伊病得十分沉篤,極其痛苦。
──螺祖呀,您得施施德喲……
伊呻吟著。想起了自己畢生的際遇,便立刻又想到了自己半生誦佛焚香的事蹟了。螺祖不應不知道這些事蹟的罷,伊想著。但無論如何,若使這便是伊的末日,這樣的痛苦終究與堂裏的德興先生所說的那種神聖而泰平的圓寂相去太遠。伊因此便感到了自己原來尚不曾得道的大恐懼了。然而伊深信德興先生是個道根深厚的高僧。高僧曾說:
──這樣,我告訴妳呀,妳這人有慧根。妳半生拖磨,造了一個金身,奉獻的也不少。至於妳後身的香火,堂裏定必為妳供奉,不必掛記。
因此伊便一直在等候著那神聖泰平的一天。德興先生說那時辰無病無災,但自己能知道自己的時刻,而且要趁著那時刻未到,便得粧扮整齊,盤座誦經直到末了。伊憧憬著那樣的幸福的時刻,彷彿那樣的末了已足以補償伊的畢生的不幸和勞碌了。然而此刻伊病得十分沉篤,極其痛苦。伊無力地張開了眼睛,看見伊的侷促的房間裏,滿滿地是一幢幢雪白的母子貓們的影子:有的在嬾嬾地走動著;有的在洗著臉和窩肢;有的舒展地睡在伊的被舖上。
這些畜牲們知道我的德行的,(螺祖呵!)伊無聲地嘆息著說:自從泉兒被他們咒瘋了,我就發了願:舉凡有牲界來依的,我這丐婆就是餓飯也要供牠們。這幾年來,我留過多少批貓貓狗狗的。去年夏裏來了一對白貓,這春天就生下了六隻小貓了。我這丐婆就自己澆著醬油吃,卻天天買著魚腥供他們。(螺祖呀!)伊又呻吟起來。
伊這便想起泉兒青瘦的臉來。他瘋狂不以伊為母已經有十二年了;被錮禁在醫院裏,蓬頭垢面,發著譫語。那年高商畢業,正巧逢著他父親庾死在一個荒遠的島上的獄中。他叔伯欺負我們孤寡,把他父親一切產業全奪了去。他那時一心想去日本學畫不成。而據說他們又給下了藥咒,這便使他瘋得不成人樣,直到如今。
德興先生詳詳細細地問起過他,伊便說到他年少的時候好用氣槍獵鳥。德興先生便要伊此後供養牲界,放幾回生。從此伊便努力地為泉兒贖償罪債。然則泉兒依舊只是瘋著,依舊只是發著譫語,而且蓬頭垢面。
是啦,伊傾聽著,便輕蔑地想:那可不是泉兒的譫語!這賤胚……伊又聽見那聲音,心如刀割了。外孫女兒結婚快滿四個月了,這四個月來伊幾乎每夜都聽見那羞人的聲音:那輕笑聲,那碎語,那肆妄的呼吸。伊全心怨起那個外孫女婿了。一個外省人的少尉。德興先倒贊成過這門婚事。他說,外省人也無妨,家裏有個男人,也才成其為家。何況娟子乖巧孝順。現今真是引狼入室了。然而德興先生只是嘆著氣,說這是劫數,債總是要償清的。
──螺祖呀……
伊重又呻吟起來,想起了伊自己半生的際遇,便頓然的想起失去音訊凡二十餘年的女兒阿惜,娟子她的媽媽來。伊要娟子成婚,大半也是因著不願娟子重又步入她母親的命運那樣,因生下私生兒不能立身而漂泊以去的緣故。伊感到大的寂寞了。然則伊終於是個有慧根的婦人,德興先生說過,伊終於要得道,好叫善童幡引到西天界去。
伊覺得氣喘起來,痛苦著。那輕笑,那碎語,那肆妄的呼吸彷彿兇猛地迴旋起來。母子貓它們雪白的彩子也迴旋起來了。
「螺祖呀!」伊微弱地說。
〔2〕
娟子老師她祖母病了。伊有些負罪的感覺。結婚以後,伊的惡風評就逐漸的多了起來。這極使伊傷心過。然而或許那些風評是無謬的罷,伊想著。這數日來三餐的侍奉,使伊想起了婚前的生涯了。(才只是四個月前,卻像是極遠極遠的童年了。)伊嬾惰地感到自己的不孝,正如他們所傳的。祖母說,不要吃不要吃了,早上吃了一點,至今扎心。伊那時險些淌下眼淚來。伊感到茫然的絕望和無助了,便只好用心的燉著肉粥。或許祖母會在夜裏覺得饑餓罷,伊無聲地說。
伊的祖母的貓兒們在庭子裡嬉戲著。六隻稚貓,使得不大的竹籬內的庭院顯得十分熱鬧了,到處走動著雪白的影子。父母貓靜靜地坐在夕陽的紅光中,獃獃地注視著伊,伊便由不得戰慄了起來。
──死貓!
伊揮著手說。父母貓便一個捷步跳了起來,并相排擠著,豎著筆直的尾巴狎暱著。伊為那母貓臃腫的體態和淫貓的低叫聲蠱惑得不安定起來。
──死貓!
伊說說,幾乎是喟然地,彷彿一切的氣力都消失了一般。伊想起了他,微微地感到心悸,至於有些憤懣起來。身世有什麼用?伊說,想起了外面對他的風評來。一個外省人,當兵的。然而總是個少尉呢!他沒有學歷,孤苦一身。然而他疼我,伊想著,呼吸著滿滿的幸福:然而他疼我,而且他漂亮呢!……身世有什麼用咧,伊繼續想:喂,你自己的身世咧?
自識事之初起,伊便一直不能寬恕私養了伊而流亡一生的伊的母親。家敗之後,伊的祖母便帶著年幼的伊來到這個小學當著校工。由於祖母奉著螺祖,誦經焚香,很得著數任前那個有著誦經的校長娘的校長的愛護,配給祖母這一間宿舍。娟子在小學畢業以後,便接著祖母的位置,當著小校工。祖母便在單身宿舍的伙食團裏作起炊婦了。這樣地相依為命,到了學校增設幼稚園的時候,娟子便就近被採用為保母,便儼然地成為娟子老師了。
伊那時是個高大而美麗的少女。伊的頭髮森黑而且濃密,伊的眼神充滿著青春的驚詫。假日裏,學校時常有人來打籃球,伊偶然的為他撿了一個球,但他們便這樣的相戀起來。
伊在依稀之中尚能記憶他第一次的愛撫的感覺。那時伊像嬰兒一般戰慄箸,在月光中,伊看見他那惡戲的側臉;他的每一塊臉上的肌肉,都滿是那種可怕的惡戲的表情。伊感到恐怖,但伊更感到他的懾人的魅力了;伊便如此像一個古巴比倫淫神的少女犧牲一樣,含著熱情的微笑和死亡的恐懼,被投落於那火燒的洞窟裏了。
伊於是從此終其日生活在強烈的希求和滿足裏了。在這些希求和滿足之外,伊遺棄一切既有的價值和意義,包括伊的祖母在內。但伊從未有現在那樣的負罪之感。一切似乎是無奈的。除卻慾望之外,伊盡力地嬾散而延宕地過著日子,關於伊的惡風評便日復一日地明顯起來。伊因此覺得慍怒,便益發在他的情熱之中,完全的成了奴隸了。為了討好他,伊拒絕與祖母共食,甚至另外隔開一間十分侷促的小房間給祖母。風評算什麼,伊叫著說:風評算得什麼?
他推著竹籬的門回家的時候,天己闇了起來。伊看見他穿著新發的冬季軍官呢服的他,那麼英偉神氣,便不由得愛戀地微笑了起來。伊幸福地看著他粗魯地吃著飯,敏捷地卸裝,穿著草黃的軍用內衣走進浴間;伊看見他光著上身走出浴房時那個優美的倒三角形的項背,他的惡魔似地眨眼,伊便重又感到傍晚的時候看著貓們狎嬉時的那種無力的蠱惑的感覺了。
夜似乎極深。因伊自己也羞澀地聽到了那些音響。幸福在迴旋著;伊依稀地想著祖母和伊的貓們,那些貓們!死貓們呀!
〔3〕
娟子老師她祖母病了。大約有半個月了罷,他想著,覺得心煩。他看見伊的微笑中,似乎有些憂愁了。也許要重了些,他想著:這老太婆!
卸了裝之後,看著伊忙著把它掛上衣架,他茫然的點起一隻煙。他也感到那些惡評的威力了。但他也有過祖母,哼,出奇的是伊們竟會長得那麼相像。他的祖母是個後娘,他的父親死後,便百般的苦待他。他一氣出走了,便投到軍旅去。就這樣地他開始了半生的戎馬的生涯了。
他感到一陣疼痛。在片刻之間,那些戰火的記憶成為一種單一的概念閃過了他的腦際。瀕死的高連長說:「張毅,張毅,你給咱帶個信回去呀。」他搜過一袋一袋的銀元,都滲著血。他斃過不少的敵兵,他們叫著說:「媽媽呀!」
(媽媽呀!)他無聲地噴著最後一口煙,刷啦啦地他洗起澡了。熱水使他亢奮起來。他愉快地哼著一些粗短的軍歌。他感到青春,他感到平和而安定。真是的,他感到平和而安定,這是他半生的軍旅生活所沒有過的。他撈起一水把貼著胸膛,拍著。他對自己的俊美有著自信。他曾被幾個連長太太愛過,而且最近升了官。這固然由於他的聰明機智,但據說他的美貌很使上司喜歡也是個緣因。至於伊,則完完全全地在他的掌握之中了。
──老張混的不錯,官兒也升了,老婆也有了,還賺了間房子呢。
袍澤們這樣說。他有些感到屈辱,又想著他自己的祖母,便無端的憤怒起來。他有著飽滿有力的青春,他便藉著這青春役使著伊。他翻身抱住了伊,感到整個生命都跳躍起來,在夜闇之中,他彷彿感到戰火半生的那種無常的恐懼;這恐懼每每會在這樣歡愉的片刻中襲擊著他,這很激怒了他,便吻著伊吻著伊,高連長的聲音這才逐漸的荒廢過去。
他興奮起來,因著他故意的音響,他感到生命唯其在這種短暫的時刻中才是實在的。他感到征服和殘殺的快樂了。
夜似乎極深,但慾望卻一直在上昇著。
〔4〕
第二天早上,娟子老師披上外衣下了床,正想準備早炊,看到火爐上的肉粥,便突然的感到自己的臉紅了起來。伊微笑著揭開了蓋子,肉粥又焦、又冷。甚至負罪的感覺都沒有了的娟子老師,探頭望了望祖母的房間。
清晨如此刻,人們聽見娟子老師一聲尖削的驚叫了。
人們在娟子老師她祖母的房間,看見娟子老師她祖母歪歪斜斜地穿著一身法衣,頭帶著法巾,靠著牆壁,坐著的屍身了。人們驚嘆地議論著。突然有人想到若有貓躍過死屍,那死屍必然起立,並要到處去擁抱一個替身的這件事,人眾便譁然的奔跳開去了。
不久,德興先生和堂裏的幾個幫手來了。
──善哉善哉!
德興先生說。他還說能如此泰平寧靜地圓寂,真是佛家之幸。他詢問娟子寂於什麼時刻。伊胡亂說了一個時刻,但突然悟到那辰正是伊自己耽於慾情的時候,便哇的一聲哭了起來。
德興先生滿意地劄記著,漫不經心地勸慰著伊。他們排起簡單的供物,對著坐姿的死屍焚香念誦起來。
這念誦的聲音頻添了這些小學宿舍的熱鬧。娟子老師看著庭園裏的父母貓們,突然感到自己的祖母是多麼的遙遠。
──伊是貓牠們的祖母罷。
伊幽幽地、沉默地說。
──一九六一年一月《筆匯》二卷六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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