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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9月27日 星期四

那麼衰老的眼淚

那麼衰老的眼淚/陳映真


  細細地讀著青兒的來信,康先生止不住地心悸著,竟而在桌子上按著信紙的手也抖索起來。年歲的意識,矇矓但也極其實在地閃過他的頭腦,便使勁兒把攤著的手掌握成一個結實而有些枯乾的拳。

  青兒的信依舊簡短。青兒的信是一向簡短的。但最近使康先生覺得特別的簡扼。無非只是說他很好,附帶地要些零用罷了。康先生讀著,舒了一口氣,似乎是放下了一塊沉沉的心事,但立即又感到某種威脅下的不安了。雖然青兒在家書中一直沉默著,但是他確信著青兒定已洞悉了一切。二十一歲的孩子,而況又唸著大學,有知識的人。他感到一層極其微妙的羞恥的感情,使他很不習慣地,在他行將衰老的細白而悠閒的雙頰上,悶悶地泛起紅來。



  康先生是個剛剛踏出五十的男子;是個纖細白皙的有地位的人。沒有帶著眼鏡的康先生的臉,有一種柔和得有些弱質的男性的美貌。現在康先生由不得喟然了。他覺得有些倦怠,一種極為虛無的倦怠,像一片薄薄的夢一樣,黏著他就要衰老的、仍舊有些餘悸的心臟。他仰著,滿滿地沉入沙發之中,無助地尋覓著一個舒適的姿勢。這個高級住宅區的客廳,寂靜得使人慌亂。窗外是濕濕的初春,雞冠花赫然地盛開著,依在蓖蔴叢中,分外的紅艷。他痛苦起來了。一種嘲諷的聲音在寂靜中絮絮著,獰惡地絮絮著。一切近年以來的失利,老來的荒唐,都在這個死的寂靜中作祟起來,撕裂著他。康先生掙扎著,然而他已無由解釋地耽溺在這種劇烈的痛苦之中了。他無力地摸到了香菸,很狠地點開了火,便吧噠、吧噠地抽了起來。

  這個時候,他聽見呀然的開門聲,接著就是那個熟習的、愉快的呻吟。上了玄關,一陣鴨子似的笨重的腳步聲,走過客廳的走廊。

  「康先生我回來了。」伊說,鴨子似的腳步聲便消失在廚房裏了。

  康先生冷漠地「嗯」了一聲,直起腰來,把青兒的信裝進封裏,關進他的抽屜去了。

  「父親大人膝下……」康先生想著青兒的信,以及那一手欲要起飛似的字體,不覺寂寞起來了。門開的地方,阿金走了進來,把帶回來的罐罐兒餅推在他面前,又復為他倒了半杯開水,自己取了一隻餅,便坐在窗下的沙發吃了起來。康先生因此便看見伊那樣怡然的神態,覺得著實不類,微微地感到無可如何的厭惡了。伊穿著新買的暗色毛線窄裙,花格子單衣套著大紅的毛外套。著實的打扮起來了,康先生想著。自從開始了夫婦的關係,單純、質樸的伊,卻也能使伊自己在伊所能想像的各個方面,與身分的改變相稱起來。才過不久,伊便能一面為他添飯,一面聽著他說話;伊便能漠然而關切地、皺著眉頭替他打掉西服上的灰垢;伊便也會在小事上為他出主意甚或合宜地反對一些瑣事。但這一切都沒有使康先生感到逾越的不悅,因為這都是一個女人在身心都為一個男人所屬的時候發於女性的自然而來的適應和變化。然而在某一面說來,感到這種由僕人而主婦的變遷,不習慣者,並不是阿金伊自己,而是無時不在覺得詫異的康先生了。

  初春的潮溼的陽光,從窗口照著阿金慢慢嚼著餅的臉。以一個南部臺灣僻壤的女子,伊的肉白,是不可思議的。伊絕不是個美麗的女子,像那些另外的臺灣下女一般。阿金有一種似乎是命定要為人僕婢的、略略發胖著的臉。沒有眼瞼的眼睛,看起來像是偶然地開在那裏似的。伊的鼻子肥而略略下塌,發著良善的油光;嘴唇倒是不大,只是有些過於肥厚了。特別是月前拿掉了他們之間的第一個孩子,伊的嘴唇似乎因此更見肥厚。老是含著一種母親的寂寞和憂愁似地,重重地下垂著。

  康先生想起那個被迫著折回去的生命了。醫生還說是個男孩子呢。但是說什麼也得拿掉他。這使他頗費了一番唇舌,好不容易才說服了執拗的伊的那顆母性的心。但是從斯以後,他從阿金那裏得來的妻子的細心和照拂雖然不曾減少──在某些地方,他所得的似乎要更為濃烈,然而康先生漸漸地感覺到伊的無識的眼神中隱秘著的、可憫的茫然和寂寞的光采了。這種一個母親對於未謀一面的生命的愛戀,對於康先生是個可驚奇的事。然則他也不是不曾想過要留下那個孩子的。那時候,他打算在寒假裏青兒回來的時候,便用某種方法使他能接受這種新的關係。如果必要,還可以完成結婚之類的形式和手續,把孩子養下來。不料青兒在感情上尚幼稚得無法接受這樣的關係,整個寒假使家裏的空氣變得十分尷尬了。康先生覺得極為狼狽起來,便將他一切美夢,賭氣似地撕毀了。青兒返校以後,阿金的敏感的心,似乎也察覺到這個不可容的事實,變得沉靜了。取掉了孩子的那天晚上,出院的阿金臥在床上,握著康先生汗冷的手,咽咽地哭了起來。康先生才始看見了一顆溫柔地向著他的婦人的心,也不由得激動了。




  現今阿金便以這種唐突的、知命的沉靜,坐在那裏。那個一直老去的病的蒼白的臉,甚至在爬滿了細細的雀斑了。康先生撥開了紙包,無意義地挑了一個餅,咬了下去。麵粉的香味和甜甜的紅豆餡使他慢慢地咀嚼起來。

  「前日──我還沒同你說起──」伊說著,細心地用手抹去唇邊的餅屑:「前日,他來過了。」

  「嗯,」他慢應著,隨即詫異起來:「嗯,誰來過了?」

  伊輕輕地嘆了一口氣,說:

  「我的哥哥。我的哥哥,在前日,來看我。」

  康先生於是想起了那個黝黑的、粗魯的青年來了。

  大約是兩年以前的一個秋天的上午,康先生外歸,在玄關看到破舊的包袱和一雙滿是風塵的大皮鞋。走過客廳的時候被青兒叫住了。康先生走進客廳,便聽見阿金的房間裏的絮絮地談話著男人的聲音。然而阿金始終不發一語,好像因此很激怒了那個男人。不久以後,這個陌生的男人要走了,阿金送他到門外,兩人還絮絮了一些時候。了解臺語的青兒告訴康先生,說是那個男人勸著阿金回去嫁人。那天晚上,父子兩人便合夥嘲笑了伊。那時伊說:

  「我對哥哥講了,說我不嫁一樣可以賺錢回去,何必急著拿我的聘金。」便無邪地笑了起來。

  那時候,康先生的事業正旺盛著。他對阿金說如果伊真要返鄉適人,他一定要好好為伊熱鬧一番的。

  那青年第二度來訪的時候,青兒已考上大學。而也正是阿金搬進康先生的臥房以後的第一個星期。康先生靦靦地退到客廳裏,他聽見男人兇狠但卻極力抑制著的斥責。然而阿金依舊不發一語。康先生自客廳的門縫裏,第一次看見了那個高大、黝黑而且暴跳如雷的青年。他看見阿金在玄關上平靜地看著那個青年穿著鞋子,任他憤怒地比劃著。不久,阿金輕輕地走進客廳來,康先生看到對著他戇戇地微笑著的伊的無識的眼神,閃爍著一種青春的、安定而幸福的光采了。

  康先生不曾回話,客廳裏遂死一般的寂靜起來。阿金珍愛地撫弄著伊的毛線窄裙,搓揉著,說:

  「這次我答應了。說是要做給人為後的,」伊說,幽幽地:「這次我就答應了。他明天來帶我,我明天跟他走。」

  康先生茫然了。或許這算是了結了一件事罷。阿金第二度拒婚之後,康先生獰惡的男性的心,曾經少許為伊的癡情煩惱過。不想如今伊會變得這樣的爽快了。

  「買了兩條魚。下午吃呢,晚上吃?」伊說著,立起身來。康先生有些驚慌地回了一句自己都聽不清的話。

  「下午吃罷,」伊自說著,愉快起來,「最近我極想吃條魚呀。」

  然而下午或晚上,兩人都吃得很少。收拾晚飯的時候,兩條黃魚只是被斑斑駁駁地挖了小小的破片罷了。初春的夜晚,滲著微寒,在重苦地沉默著的二人之中,徐徐地降了下來。康先生提早上了床,拉上了被窩,照常嗅到了由兩種體臭混合起來的,一種近乎糧穀的乾燥的氣味了。他燃起了一枝菸,吐著和他的心思一樣荒蕪而雜沓的煙雲。康先生記起了那一夜怎樣誘惑了阿金的往事。青兒負笈南下之後,在賦閑的時日中,這個相隨數年的女傭,竟成為他的蠱惑了。他所受到的抵抗,竟出乎意外的薄弱而無力的。那天深夜裏醒來,第一個跳進他的意識的是身旁的沉睡著的女體的呼吸。那時候,他也像現在那樣地仰臥著,悄悄地抽著菸。他想起了出門的青兒;想起了工廠倒閉以後的這一段突然使他意識及年歲的閑得可咒的日子;想起了他的半生;想起了遼遠遼遠的家鄉;想起了更其遼遠的童年了。悲愴和虛幻的感覺,如蟲豸一般噬著他的心,他的即將衰老的慾情,便又燃燒了起來。





  便是這樣地過了將老的一年的時光。康先生從阿金的二十三歲的女體,彷彿感覺到他的失去了的青春,失去了的生命,更使他感覺到衰老已經大大地佔領了他的肉身了。伊並非一個冷淡的女子,但對他所求的並不多。這很使他安心了。而且和這樣一個強健的青春共眠,康先生彷彿也感到豐滿的青春能夠滲滲地流入他的將老的軀殼裏去。

  阿金收拾完畢,熟習地爬進了臥床,放下蚊帳。兩人都沉默著。這沉默變成一種無告的悲哀和寂寞,攻擊著康先生。他痛苦起來,撩開蚊帳,將菸蒂小心地彈在遠遠的地板上。他感覺到阿金翻過身去,側面著牆,孩子氣地弄著弄著蚊帳的縫線。康先生注視著伊的豐厚的項背,使他重又感到一種心悸的絞痛了。

  「喂!」他細聲地說。

  女人不曾反應。

  「喂!」他說著,伸出抖索的手,搬著伊的肩,伊也便分外馴順地仰躺過來。

  「明天就走嗎?」康先生囁嚅著,凄楚之情如臘霜一般地封凍著他的暮空一般青蒼的臉。

  伊點著頭,側目注視著一張曾經那樣從無疑懼地愛過的臉,不禁悲憫起來。如此靠近著的二人之間,卻叫他們感到這世界上最大的離愁和孤獨的氛圍了。

  「我要一個孩子,」伊輕柔地說,「我要有──個孩子。但你不能有,不想有……」

  康先生悲愁地抱住了伊,用他的全部的生命,把伊絞緊在他瘦弱的懷裏。

  「我能給你,」他說,痛苦地氣喘著,略略哽咽起來,「阿金,我能的。」

  伊喟嘆起來了。望著帳外暉暉的燈光,全心的悲憫起來。

  「你不能,你已有了阿青。」伊說,漸漸地閉下了伊的眼。「你不能……我要有一個孩子。」伊無聲地說。

  ※※※

  夜開始不安定起來。

  次日早晨的事情。

  九時過後不久,阿金便要和那個青年出去了。康先生獨自坐在客廳裏,聽見阿金進來辭行,便把一大把不曾點過的鈔票扎好,預備做伊的工錢之類。然而伊卻說:

  「不要了,你前幾天才給了我,都寄回去了,」伊說,羞赧起來,「只是我想要這一身衣服,好不好穿回去?」

  他茫然地答應了,也聽不清伊再說了些什麼,只是聽著伊走下玄關,聽著伊走出大門,聽著伊隨著那釘著鐵跟的男人的皮鞋聲,漸去漸遠了。

  康先生回到臥室,注視著悲愁地空曠著的床舖。突然之間,他看見床隅縐縐地堆著阿金的褻衣。這使他如跌落一般撲向它,狂人一般地嗅著。他覺得哽塞起來了,在頃刻之間,康先生的身體一寸一寸地蒼老下去了。他感到一種成人以後久已陌生了的情緒,因為他的枯乾的眼眶裏,居然吃力地積蓄著那麼衰老的眼淚來了。

  ──一九六一年五月《筆匯》二卷七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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