兀自照耀著的太陽/陳映真
陳哲趕到小淳的家,已經黃昏了。小淳家的老傭人一見是他,便抖抖顫顏地哭了。一路上死得很沉沉的他的心,便一下子蕪亂起來。他問著說:
「怎麼樣了呢?嗯?」
小淳家的老傭人只是低低地哭著。他一抬頭,看見魏醫生在陽台上,而且就要下來的樣子。陳哲那麼板板地揚了揚手,說:
「這就要上去了,就要上去了。」
魏醫生筆直地站在陽台上,頂著高而且闊的秋的黃昏的天空。傭人慢吞吞地關上門以後,魏醫生的狗忽然在院子的那一邊,很不耐煩地吠了起來。
陳哲在陽台上草草地和醫生握手,魏醫生有些發青的臉,即便是在這種時刻,也揭不去那種職業性的冷漠的。陳哲這才開始有些悲哀起來了。他說:
「怎麼樣了呢?」
魏醫生打開客廳的門,陳哲不料竟看見在一張巨大的白色的病床上,斜斜地躺著顯然又長高了的小淳的身體。
「啊──」他驚喟著說。
「睡著了,」醫生輕聲說:「可是我曉得,不會太久的了。」
陳哲專心注視著病床上的女孩。他逐漸地看見了裹在被單的伊的胸,在輕微地卻不失規律地起伏著。
「京子。」醫生用日本話說。
陳哲望了望通往臥室的門。虛掩的門上掛著一張巨大的日曆,精印著西斯利的憂悒的風景畫。他走近病床撫摸著鋁質的架子。小淳的臉斜斜地埋在乾淨的枕頭裡。依然是那麼一張樸素的臉呵。
「勞累你了。」醫生說。
陳哲微笑著,卻並沒有看魏醫生。他忽然看見小淳的手在被窩外輕柔地握著拳。這是一隻曾把幾何習題寫得像刺繡似地工整的靈巧的小手,依舊瘦削得十分嶙峋。然而身體卻長高了許多。陳哲看著在被單裡隱約地起伏著的稚氣的乳房,感到胸口止不住絞疼起來。
「兩天前惡化了的。」
醫生說著,為他的客人搬著一隻沉重的椅子。陳哲走上前去幫著放好椅子,免得弄出聲音來。
「喂,京子。」醫生說。
「Hai。」臥室裡回應著。
「長大了呵。」陳哲說。
他抬起頭望著臥室的門。西斯利的憂悒的風景畫寂然地垂落著。一種抑制著的極低的抽泣聲很安靜地流了出來。
「坐罷。」醫生無力地說。
小淳依然輕微地,卻不失其規律地呼吸著。醫生在床頭的籐椅上坐了下來。窗外的天逐漸昏暗了,便使一室燈光那麼溫暖地凝聚起來。
「陳先生。」
走出臥室的京子招呼著,便那麼日本風地彎下腰。陳哲無言地也站起來彎著腰。但這個醫生的日本妻子似乎怎麼也忍不住要哭出來的樣子,便又迴過身子用手絹摀著嘴。陳哲看見伊的仍然很美好的頸和一頭濃郁的髮。他默默地坐了下來,交握著手。
「小淳昨天早晨說要見你。」醫生說。
陳哲看著抽長得有些不相稱的女孩的身體,苦笑著:
「長大了許多啊。」
「初以為還不礙事的。」魏醫生說:「要請你來,一趟路程,夠遠的。」
「但是還好的,」陳哲說。
「今天一早就說一定要見你。」醫生說。
醫生望著坐在一邊的他的妻子。這個深深地憂愁著的日本女人正慢慢地疊著伊的手絹。陳哲忽然說:
「魏醫生。」
京子第一次注視著陳哲。他覺得伊的目光像什麼東西似地貼在他的側臉上。他蹙著眉喫力地說:
「魏醫生。……可是小淳看來多麼平安。」
醫生的青蒼的臉依然封凍著,卻不是看不出一種激動在不可抵抗地翻騰著。他說:
「我一生也不知道看過多少死亡的了。」他看著病床上的女孩:「但從來不曾這樣地在生命的熄滅前把自己打倒了。」
「把自己給打倒了?」
「呃。對罷?京子。」醫生說。
京子夫人咬著伊的薄極了的嘴唇,喫力地,卻很有教養地說:
「可是,不論怎麼樣……」
伊終於忍不住女性的悲愴給嗆住了。伊掙扎著,說:
「不論怎麼樣,只要這個孩子好起來……」
陳哲移目看著完全暗了下來的窗外的夜幕,聽見伊說:
「……一定要好好的活著。……可是,你這個孩子,請好起來罷!」
「好了,啊!」醫生勸著說,把手放在伊的肩上,旋又放下。
客廳只聽見京子的泫泣的聲音。質地很好的掛鐘在西邊的牆上嗒嗒地響著。小淳卻依然那麼微弱地沉睡著。醫生面向他的妻子。柔聲地說:
「喂。……在客人面前……好了罷。」
這時候樓下院子裡的狗忽而吠叫起來。在這夜分裡,總是有幾分刺耳的。魏醫生站了起來,說:
「大約是許炘他們罷。」
醫生走近窗子,從陽台往下看著。陳哲注視著醫生的中等軀幹。他很想隨便找句話對京子說,卻不料京子先說了:
「在城裡,一定熱鬧些罷?」
「呃。」
「……」
「請不要太憂慮罷。」他說。
京子夫人在一瞬間直視著他,卻又在一瞬間瞥開了。伊愁困地笑了起來。雖然是許多日子以前的事了,陳哲仍然不能不有一種心膈為之縮緊的感覺。他因著一種絕望而微微地懊忿起來。他虛弱地說:
「何況事情並未確定。」
「謝謝。」
京子夫人開始反疊著手絹的時候,客廳的門輕輕啟開。進門來的果真是許炘夫婦。許炘對陳哲說:
「你來了!」
「呃。」
許炘的妻子菊子便緊挨著坐在京子夫人的旁邊,把一隻手伸進京子的臂彎裡,緊緊地抱著。許炘弄了另一隻籐椅坐在陳哲的右邊。
「勞累你們了。」醫生說。
「說那兒的話。」菊子說:「你們也應該休息休息的。」
菊子然後告訴陳哲說魏醫生夫婦已經有兩天沒睡好了。
「哦哦。」陳哲說。
菊子依然──不,或者更漂亮了,陳哲想。他忽然想起許炘生了第三個孩子的時候,曾經對他說:
「男的呢!」他笑著:「好像我說生什麼就生什麼。」
陳哲自然向他道賀了。許說:
「然後,不生了。把這第三個帶到能走了,叫菊子好好保養身段……。」
「來不多久罷?」許炘說。
「他來了好一會了,」醫生說:「真是……。」
「沒什麼。真的。買票,轉車都很順利。」陳哲說。
醫生看看手錶,便抓了抓伸在被單外面輕柔地握著拳的小淳的手。京子站到醫生的身旁。客廳沉靜下來,只剩下魏醫生夫婦小心翼翼地做著檢查。
「蓋了一棟房子,最近。」許炘細聲說。
「哦。」陳哲說。
「一棟小平房。」
「哦,哦。」
許炘看著故意轉過頭去看著魏醫生夫婦的菊子,點上一根紙菸。
「許炘!」菊子蹙著眉宇說:「病房裡,怎麼好──」
「對了,對了。」
香菸丟在陽台上,陽台外的夜色凝重得不像一個秋的夜。然而畢竟有月亮小小地貼在右首的天空。風輕弱地渡過陽台的時候,使窗幔細微地飄動起來。
「結婚了五年,第一次獨立起來住的。」
許炘很認真地微笑起來。
「哦哦。」陳哲說。
菊子把這些都聽進去了。伊想:竟對一個獨身的男人說著這些啊。伊和許炘一直不互相明說地希望有獨立門戶的一天,直到公公為了叫許炘出面代理一家美國農藥商而另外開了店舖,公公才說:
「三十四五了。好好的做給我看看!」
許炘依然只是笑笑。公公說:
「大學也讓你念了。想想我小學畢業的也撐了這幾家店。」
菊子也笑著。但那夜伊在丈夫的枕邊細聲地說:
「許炘,就做給爸看罷。」
伊哭了起來。許炘慌了。他說:
「我要做的,我要做的。」
※※※
陳哲忽然說:「孩子有多大了呵?」
「哪個有多大了?」
「我是說第三個孩子。」
「剛能走路。」菊子說。
陳哲看著綻開的花一般的菊子,想著在都市裡也不容易看見這麼野俗卻強烈的美姿罷。魏醫生和京子在牆邊洗著手。
「怎麼樣了呢?」許炘用日本話問著說。
「啊啊。」醫生說。菊子立起身來,拉著縐摺的裙裾,說:
「不要緊的,是罷?」
醫生用手巾擦著手。京子熱心地望著他。
「啊,」醫生說:「變化不大。倘若到一點鐘還沒變化,就會有些希望也說不定。」
「現在是──」菊子看著銀色的手錶。
「十點四十──六。」許炘說。
陳哲「嘰──嘰──」地上著錶絃。魏醫生坐了下來。菊子幫著京子夫人弄一些咖啡杯子。小淳的睡臉看來十分平靜。並不是沒有病的衰竭,卻在衰竭中有一種不可思議的安詳。
魏醫生用手趕著一隻盤桓在白被單上的朱紅色的小甲蟲。他忽而說:
「我方才一直在想著一些事。」
「嗯。」陳哲說。
「三個月前又有一個礦坑塌了。」
「我讀了報紙,是的。」陳哲說。
「三十多個壓得扁扁的坑夫排滿了樓下的院子。」醫生說。
「這些人啊──」許炘說。
「在這個礦區的鎮上,」醫生說:「就是我方才講的:死亡早已不是死亡了。」
「你還是外頭來的呢,」許炘說:「我從小在這兒長大。這樣的死,就是我父親時候都有了的。」
魏醫生定睛注視著小淳,他的疲倦的青蒼的臉敷滿了某種深摯的遐思。他柔聲說:
「我上來換去血污的襯衫時,」他抬頭望著陳哲,說:「這個孩子,把臉貼住那面窗子上,一個人在流著眼淚。」
陳哲歎了口氣,醫生說:
「我怎麼想呢?我想:那只不過是因為伊是個女娃兒,何況又在伊的那種感傷的年紀。我走過伊的身後,瞥見窗子外的樓下的院子,是七八具已經斷了氣的屍骸。他們的臉和身都用稻草蓆掩著。家屬們在門外哭號,就是那樣。」
水壺開始沸著了,在夜深的客廳裡「嗤──嗤──」地叫著。京子夫人開始沖咖啡。逐漸濃起來的咖啡的香味飄散著了。魏醫生閉上眼睛,看起來像一個下在監裡的囚犯。他輕聲說:
「那時我甚至沒有安慰伊的。」
沉默了一會,許炘說:
「小淳是個好孩子。真是好。」
「我想起了什麼,曉得罷?」醫生說,疲憊地笑著。
「嗯?」菊子說。
菊子和京子為每一個男人端上加了牛奶的咖啡杯子。
「我們在說,小淳是個好孩子。」陳哲說。
「這怕沒有人比你更知道了。你曾是他的老師啊。」菊子說。
陳哲捧著精緻的咖啡杯子,突然想起在這個家裡當著小淳的家庭教師的情景。每次到七時半,京子夫人必定用這樣的杯子盛著咖啡或可可放在桌上,另外還有一盤西點。
「請休息,用點茶點罷。」
陳哲只是欠身致謝。他第一次看見這個女主人,就是那麼不可自抑地戀愛著了。在他看來,那是一種深刻的絕望和觸靜的感傷所合成的美貌。這樣的美貌對於比現在還年輕的陳哲,曾是怎樣的一種感動啊。陳哲的茶杯上被注滿了濃濃的咖啡。他頓時悸動起來,抬頭卻看見為他倒著咖啡的菊子的笑臉。他趕忙笑著,說:
「謝謝。」
伊的手彷彿魚一般的豐腴而且尖削。一雙被保養著的、刻意修飾著的手。客廳叮叮咚咚地響著攪拌的聲音。然後便是低低的啜飲之聲。魏醫生把杯子放在茶几上,從京子夫人的手中接過手絹,細心而又俐落的擦著嘴。他的唇因此泛著血紅。在燈光下他的這樣的臉,是十分漂亮的。魏醫生說:
「我還想了些什麼呢?」他對注視著他的陳哲說:「你起初很不同意我,後來也竟然接受了。我這巴該耶路?」
魏醫生輕輕地拍著後腦勺。他無助地笑著說:
「對罷?……我曾自以為是另一種人。我的資產,我的教養,我的專業者的訓練……是罷?」
「……」
「你們與我並不盡相同。這我是知道的,當然知道。但我把你們當做表親似的,終於也是『同族』的罷。是罷?」
※※※
是的。在這樣一個盡是拋荒的旱田的礦山區的小鎮上,戰前的和戰後的中產者聚在一起。魏醫生只在上半天開業,下半天便把門戶關起,和他的「同族」們喝著酒,放著唱片,有時也放下帷幕開著小小的舞會。那些日子啊!裝在很精美的玻璃杯子裡的酒;似乎只有醫生一個人懂得的室內音樂;戰前社交界流行的令人迷亂的探戈舞曲……。魏醫生總是靜靜地喝著酒然後就和京子婆娑地跳著舞。許炘夫婦幾乎愛好魏醫生家的每一樣的東西;魚在水裡的快樂,大約也便是這樣的罷。而陳哲總是一個人坐在沙發上,但酒量似乎一回比一回大了。
「讓京子教你跳吧。」醫生說。
陳哲漲紅了酒酣的臉。他衷心地愛著醫生的那種精細的文化人的氣味;然而他卻以全部的聰明掩藏著他對京子夫人的如熾的戀情。所以醫生和京子又跳起舞的時候,陳哲一任那種被友愛、激情和適度的嫉妒加上酒的火熱,焚燒得使他耽溺在一種心的陣疼裡。
※※※
是的,那些日子啊!陳哲想著。
「但是淳兒竟那樣地流著眼淚。」醫生說。
「小淳是個太好的孩子」,許炘對陳哲說:「對吧?」
「但我從不知道要為別人,或者不同族的人流淚的事,」魏醫生說:「淳兒這個孩子啊……。」
菊子放下杯子,把傷心起來的京子擁抱著。菊子做得那麼富於戲劇性。陳哲說:
「你的心情我或者知道吧。……你們連日來也太累了。」
「真的,真的。」菊子說。
「兩位,或者那一位先休息一下吧。」許炘說。
「不礙事的。」醫生說:「是吧?京子。」
「呃。」伊說。
「我說過:我面對著死亡,不知有多少次了。就是淳兒的死,在我的專門教養裡,也只能有一定限度的傷感罷了……」
「但是小淳是你們自己的孩子呀。」菊子說。
京子抬起頭來,深思地望著小淳的樸素的臉。伊喃喃地說:
「請好起來吧,小淳。你活著,媽咪一定也要陪著你真正的活著。」
「我是個醫生,」醫生說:「所以怎麼也不能像媽媽一樣自由地許願。」他無力地微笑起來,說:
「但是現在的心情確是很想為淳兒的生命跟誰商量,或者交換什麼條件也好。不曾有一個生命的熄滅如此地使我不安,使我徬徨的。」
「比方說,用我們的死來交換小淳,真的啊……」京子夫人說。
「是的。我和媽媽忽然感覺到從來便沒有活過。」醫生說。
陳哲深深地坐在沙發上,第一次他感到能自由地直視京子的臉。四十多歲的疲倦的臉,那麼樣的蒼白而且單薄啊。他喟然地說:
「明白了。我們都不曾活著。──誰該活著呢?」
「我們的小淳。」京子夫人說。一種母性的驕傲彷彿一盞燈在伊的鬆弛的眼瞼亮了起來。菊子有些躊躇地握著京子夫人的手。醫生說:
「我們所鄙夷過的人們,他們才是活著的。」
「那些像肉餅般被埋葬的人們。」許炘衰竭地說。
「那些儘管一代一代死在坑裡的,儘管漫不經心地生育著的人們。」
「可是,陳哲……」菊子惶惑地說。陳哲看見菊子正抓著小淳的手。他失聲地叫了起來:
「魏醫生,看看小淳!」
小淳的樸素的臉,異乎尋常地紅潤起來。醫生立即套上聽診器,一手摸著小淳的脈搏。
「小淳。」醫生說。
「小淳,小淳!」京子說。
小淳的眼睛張開了,一泓清澈的秋天的潭水啊!
「小淳。」京子說著,簌簌地流著眼淚。菊子也哭了。
「媽咪,為什麼哭呢?」小淳說:「爸爸,為什麼媽咪……」
「小淳,你睡久了。」醫生說。他的銳利無比的眼在小淳的上下搜尋著。京子趕忙擦掉眼淚,指著站起來了的陳哲,說:「看看這人是誰啊。這麼遠的趕來看你。」
小淳看著陳哲,微笑了起來。那樣無邪的笑臉,使陳哲的整個心發疼起來。
「你們想我快要死了,是吧?」小淳說。
「小淳,」陳哲說,一面陪著責備的笑臉。
「我不會的,」女孩說:「天一亮,我就好了。」
小淳的眼睛忽又顯得沉重起來。伊掙扎著要張開,一面漫不經心地微笑著。
「小淳!」京子說。
「呃,呃,」女孩說:「天一亮,我就好了。我不會的,你們放心好了。」
「小淳,看看這是誰?」醫生一一指著說。
「許阿姨;媽咪;許叔叔……天一亮,我就好了。你們要陪伴我到天明……。」
女孩又睡了過去。所有的人都站立起來,圍著病床。魏醫生按著小淳的脈搏。小淳看來安靜,像一般的睡了的女孩。這一次伊的臉仰向著,一束柔細的髮貼在額前的汗水裡。醫生看了看手錶。每個人也跟著看自己的錶。午夜的二時許了。菊子卻在這時嚶嚶地哭了起來,許炘哄著說:
「讓小淳睡罷,讓小淳睡罷。」
「也許淳兒能留下來也說不定。」醫生說,俯視著自己按著脈搏的手。京子握著菊子的手,喃喃地用日本語說:
「請好起來罷……你這個孩子。」
「伊會的。」許炘說。醫生安靜地說:
「要是能好起來就好了。」
「真的。真的。」菊子說。菊子於是哽咽起來了:「不曉得為什麼,就是覺得倘若……。」
「會的。看看那麼安泰的睡吧!」許炘說。
五個坐在床邊的人都看著仰睡著的小淳。被單優美地裹著伊的甫甦醒了的女性的身體,雖然很不願意那麼想,睡著的小淳的模樣,真像弗羅倫斯文藝復興時代的石棺上的雕像;看來莊嚴,卻不是沒有血肉底溫暖的。菊子接著說:
「……就不知道要怎麼過完往後的日子。」
「那些過去的日子啊──」陳哲說。
「那些絕望的、欺罔的、疲倦的日子。」醫生說。
「成天的躲在帷幔深垂幽暗的房子裡。那些酒,那些探戈舞曲!」京子說。
「記得我在那些日子裡沒有一日不做的美夢嗎?」許炘調侃地說。
「到巴西去!」陳哲說。許炘笑了起來。
「到巴西去。對啦。到巴西去蓋一個牧場,像電影裡說的。每一隻牛都烙著我的姓。讓菊子成為一個美麗的女主人!」
「許炘!」菊子說。
「我差不多沒有一日不渴想著大的產業,像電影裡看見的。宮闈式的臥房,還有汽車,以及被一大片青草圍繞的安適的家。」許炘說。
「讓我像一件裝飾品似地保養得又年輕、又好看。」菊子說。
「菊子啊。」許炘說。
「這也是我自己渴想了的,不都是你的錯。」菊子說:「唉,那些日子啊!」
「陳哲,這個懂了吧!」魏醫生說:「戰爭前的我,和戰爭以後的他的差別。我不復求產業的發展。我只求保有,──而且渴望保有我的權利,我的業務。巴該耶洛!」
醫生伸著手那麼輕輕地放在小淳的額際。他說:
「巴該耶洛!──保有我的已有產業,保有我的書齋,我的學養,保有我的帷幕深重的小天地!為什麼?因為我的家世、我的資質給我特殊的權利。京子,是吧?」
「呃。那些死滅的日子啊!」京子說。
五個人都輕輕地喟然了。夜慘然地冷冽起來。陳哲想把窗子關起。京子說:
「對不住。窗子還是開著吧。」
「哦。」陳哲說。
「因為這孩子一定要它開著。把病床放在客廳,也是這孩子的意思。」醫生說。菊子愛戀地看著小淳。伊說:
「會好的,一定。」
「菊子當初最反對把淳兒放在客廳裡。」京子友愛地說。
「可是按著我們的風俗,那太不吉利了。」菊子說。
「然而孩子一直吵著要在這裡的,」醫生說:「我是學科學的人。京子又是頗不受風俗束縛的人。」
魏醫生夫婦有些愉快地笑了起來。陳哲看著稍微變大了的月亮在天邊墜落著。
「可是為什麼呢?」陳哲說。
「為了能看見黎明的陽光。小淳說的。」菊子說。
醫生再度按著小淳的脈搏。他安靜地說:
「如果到天亮時還是這樣的調子,我們的淳兒就會留著的吧。」
「請好起來吧,」京子說:「我們都等著同你一塊兒重新生活呢。對吧,爸爸?」
「嗯。」魏醫生說:「雖然還不曉得要怎樣過新的生活,但總是要像一個人那樣地生活著。」
「是的,像一個人那樣地生活著。」許炘說。
「只要小淳留下來。請好起來。請好起來吧。」菊子說。
京子呵護著激動起來的菊子,溫柔地撫摸著伊的手。京子望著小淳喃喃地說:
「我們可要真實的活著呢,小淳──只要你同我們活著。」
「雖說那不會沒有困難,對吧,醫生?」
「對的。」醫生說:「但是拋棄過往的那種生活,恐怕無論如何都是一個最基本的條件吧。」
「拋棄那些腐敗的、無希望的、有罪的生活……,只要小淳同我們留下來。」
「真的,真的。」菊子說。
小淳依舊平靜的睡著,下墜的橘紅的月,看來彷彿紙燈一般。
凌晨的時分了。一股不可抗拒的睡意侵襲著他們。京子夫人和菊子互相依傍著睡熟了。他們低垂的臉,彷彿夜裡的睡了的水仙。醫生斜著頭,把雙手抱胸前;陳哲沉落在他的大沙發裡;許炘仰著天斜在他的籐椅子上;都深深睡熟了。太陽升起的時候,小淳安安靜靜地在五人沉睡的勻息以及在初升的旭輝中斷了氣。然而太陽卻兀自照耀著:照耀小淳的樸素的臉;;照耀著醫生的陽台;照耀著這整個早起的小鎮;照耀著一切芸芸的苦難的人類。
──一九六五年七月《現代文學》二十五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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