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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9月27日 星期四

獵人之死

獵人之死/陳映真


  獵人阿都尼斯,是並不像傳說裡說的那麼美貌、那麼年輕又那麼勇敢的。在臨近了神話時期的廢頹底末代,通希臘之境,是斷斷找不到一個浴滿了陽光的、鷹揚的人類的。其實阿都尼斯是個蒼白的傢伙。他的蒼白使他的高個子顯得尤其的惡燥了。更壞的是,他是個患有輕度誇大妄想症的人。因而他是一個孤獨的,狐疑的,不快樂的人。

  這個孤獨的,狐疑的而且不快樂的傢伙,據說還確乎是一個狩獵人。然而從不曾有人看見他馳騁縱橫於林野之間。他只是那樣陰氣地蝸居在他那破敗的小茅屋裡,間或也吹著他的獵號。而那號聲也差不多同他的人一樣地令人不快樂,而且有時竟至於很叫人悒悒的。



  那時候,夏天已經有些遲暮了。愛琴海的風,老是那麼軟軟地吹拂著,甚且夾帶著頗為濃郁的月桂樹的馨香。許多的羊齒很怒然地長滿了獵人的茅屋的四週。陽光從破碎的葉蓋中像台菲爾廟的柱子那樣地漏洩了下來。愛之女神維納斯便出現在那光柱裡,讓溫暖的陽光擁抱著。

  獵人阿都尼斯站了起來。在那個極其遙遠的古代的希臘,你知道的,一切都是早已被宿命規定了。獵人阿都尼斯便這樣地遇見了維納斯,就像我們所熟知的那樣。他迎了上去,看見伊的手臂被蒺荊輕輕地劃傷了,且淌著血,染紅了凝白凝白的玫瑰花朵。他深受感動了。他說:

  「多麼安靜的夏天啊。」

  便笑了起來。那是一個很困倦的,令人發疼的笑臉。

  一種戀愛的感覺頓時流遍了伊的裡面,伊喟然地說:

  「呵,年輕的獵人啊!」

  然而獵人阿都尼斯看起來並不十分年輕的。那是另外一種蒼老的罷:一種悒悒不歡,一種孤獨而來的蒼老,彷彿一隻在未熟之際便枯乾了的果實。他碩長而痴呆,有一種稚幼又茫然的表情。他只是說:

  「多麼安靜的夏天呵!」

  一雙鷓鴣從不遠的草地上撲翼而起,斜斜地刺向一雙並立的橄欖樹梢去。維納斯看著那困乏的、而且差不多不識慾情為何物的他的眼睛,便忽然地想到伊的男人;想到那已經差不多快過盡中年的戰爭之神麥爾斯了。

  ※※※

  「阿弗蘿黛特!」麥爾斯說,開始很混濁地喘著氣了。

  兵戰之神總是用希臘名喚著伊,于是便近乎自暴自棄地抱著伊。他的眼睛是昏闇的,張滿了放縱的卻又很無氣力的色慾。維納斯又總是那樣地閉起眼睛。伊只能期待著一次新的充足。但這期待又似乎帶有些絕望的感覺。

  「阿弗蘿黛特!」

  麥爾斯說。他已經有些衰弱了,就像他們的那個昏庸的,污穢的,充滿了近親相姦的諸神底世界。

  ※※※

  維納斯挽著獵人,戀愛的感覺使伊覺得差不多很幸福了。橄欖樹梢裡的一雙鷓鴣開始歌唱起來。有誰能比這愛情之神更易於感受愛情呢?伊喟然地說:

  「阿都尼斯,阿都尼斯!」

  這使他一下子很溫柔起來了。他的很痴呆的臉鬆弛著,彷彿極其困頓的樣子。獵人阿都尼斯看著伊的很漾然的眼睛,感到一種很令人憂愁的快樂了。伊也是並不若傳說裡那樣的一個美貌的女人。而且倘若沒有那一雙漾然底眼睛,維納斯甚至於是平庸的罷。然而裹在希臘的長袍裡的伊的身體,或許應該說是豐腴的。那長袍和飄然的披肩,十分優美地摺疊著很漂亮的線條,就像我們在雕像上看到的那樣。只是伊有些矮小,自沒有石像那麼樣修長的腰身。這短小的身柄,便使伊顯得侷促了。伊的頭髮暗紅,在那麼軟輕的海風裡,稍稍地紊亂著了。

  在遠遠的林蔭道上,白的和黃的蝴蝶交錯地劃著圈圈子。對於維納斯,這真無疑地是一個戀愛的好季節啊。然則伊又想起伊的麥爾斯了,倒不是因著欺罔的不安,而是想到這個有著彷彿一雙病鴿底眼睛的凡塵裡的獵人,是一點兒也沒有一種男人的淫蕩底狡慧的呵。

  「獵人哪!」伊說。

  他停了下來,滿滿地俯視著伊。他的痴呆的臉有一種無以名之的自負。他的鬍髭已經開始很離譜地長滿了他的頰和顎了。伊笑了起來,又忙著收起那樣惡戲的笑。然而有誰能抵擋這愛情底女神呢?他吻了伊的頭髮,伊便那麼熟巧地在他的寬鬆的衣服裡抱著他的背。他們跌落在草地上。

  然而我們的獵人確乎是一個十分笨拙的做愛者。這笨拙使他自己很是憂悒,而且甚至於有些對自己生著氣了。他的痴呆的臉因此便很顯得沮喪。




  「阿都尼斯。」

  伊喟然地說。他只是那麼忿忿著他的臉,卻又那麼柔情地吻著伊的頭髮。他的散亂的眉宇鎖著,因此整個的大而痴呆的臉便顯得尤其之蕪雜了,像秋天的墓地。伊撫摸著他的寬袍裡的胸:柔軟而缺乏運動的胸。伊忽然也憂愁了起來,真不曉得為什麼。

  「阿都尼斯。」伊說:「請愛著我罷。」

  阿都尼斯很失措起來了。他靜靜地坐著,搓著搓著手掌上的垢。他的誇大妄想症逐漸地使他有一種悲壯的感覺了。他柔情地說:

  「我是個不幸的人。」

  他於是不由自己地沉醉在他自己製造的悲戚裡了。他說:

  「我是個不幸的人。我是無能於愛的罷。」

  這自然是一個那麼放縱著生命,又那麼熱切地愛著生底感覺的我們的愛之女神所不能了解的罷。雖然終伊底一生,伊一直都像一隻不能停棲的鳥那樣地尋找著愛情底真實,而且每一次都在折翼失鳴底痛苦中失望了。但伊從來不曾像這個年輕的獵師那樣地說是無能於戀愛的。一次又一次新的戀愛的感覺,給予伊一次又一次新的幸福底希望和幻滅。然而伊卻一刻也沒有想過,一如這個痴呆的大男人那樣:

  ──我是無能於戀愛的了。

  或許這便正是伊底悲哀的罷。然而伊是很被這樣的一個陰柔底男人所引動了。伊用伊的耳朵搓揉著他的柔軟的,缺乏運動的胸,說:

  「哦,來安居於我的國罷,愛。」

  「我是不幸的呀!」他空茫地說。

  維納斯忍不住伊天生的惡謔,便笑了起來:

  「哦,來罷,來罷,我年輕的獵人。」

  他的痴呆的臉,因著溫情和憂愁曲扭起來了,像一個瀕於死的人那樣。他說:「我是個獵人,你知道的。」

  「那麼與我同棲,不再狩獵了罷。」

  「你知道的,我是個獵人。」他說。

  「然而你沒有劍,沒有弓,也沒有矢。」伊惡戲地說,而後又極其女性地幽怨起來。伊說:「來罷,與我同棲。有什麼比戀愛更值得你追狩的呢?」

  「我沒有弓,沒有矢,也沒有劍。」他慘然地笑了。他是那麼熱心地醉心於他妄想底悲劇感裡的呵。他說:

  「但我追狩的,並不是這地上的山豬。」

  他深深地看著林蔭底深處。依舊是黃的和白的蝴蝶在上上下下地飛舞著。鷓鴣們已經很聒噪著了。對於維納斯,這該是個多麼好的醇酒與愛情底季節呀。然而獵人阿都尼斯只是喁喁地說:

  「我所追狩的是一盞被囚禁的篝火……。」

  維納斯把玩著獵人很醜陋而單薄的手,吃吃地笑了起來。

  「因此我一直被宙斯和他的僕從們追狩著,像一隻獵物。」他說。

  維納斯看著他的很粗俗的鼻子上冒著很不健康的冷汗。他在他自己的妄想裡充奮得很了。在伊所閱歷了的男子之中,是從沒有一個像這樣地柔弱而陰氣的。他們也都有著一種弱質:一種卑鄙的、低賤的、愚拙的內底弱質罷。但他們都強壯如牛,而且在慾情裡都毫不猶豫,不知饜足,像那些追逐嬉戲於牧野的半人半羊的精靈們。其實他並不是沒有情慾的人。即便是那麼拙笨的抱擁和愛撫裡,他的男性也毫無錯誤地興奮著。他只不過是一個因著在資質上天生的倫理感而很吃力地抑壓著自己的那種意志薄弱的男子罷了。或者他是個理想主義者罷。而且在那麼一個廢頹和無希望的神話時代底末期,這種理想主義也許是可以寶貴的罷。然而,其實連這種薄弱的理想主義,也無非是廢頹底一種,無非是虛無底一種罷了。

  「他們終於會得著我的。」他說。他很頹然了,而且有一種宿命底悲哀之感。他的心智顯得那麼絕望,又那麼溫柔。他說:

  「他們終於要得著我的。」

  女神為這種伊所不知的悲楚弄得很無頭緒起來。伊斷乎不是一個不識悲楚底人。當伊為伊所執著地需要的男人所棄的時候,伊是苦楚的,而且十分之苦楚;當伊在情慾底昏暗而濃濁的日子裡忘不掉伊的極裡面的荒謬和不曾滿足底感覺時,伊是苦楚的,而且十分之苦楚;當伊縱恣地捨棄了一個男人,而又被那麼穢亂,那麼絕望,那麼衰敗的神們的世界弄得極為憎懨至於又強烈地慾望著另一個抱擁,另一個懷抱的時候,伊是苦楚的,而且又是十分之苦楚的。但兩種不同底苦楚因著或一種共同底頻率而共鳴了。伊於是十分女性地憂愁了起來,幾乎流下眼淚。





  「哦,不要罷,不要罷!」伊說。

  「哦哦!」他說。

  「不要罷,不要了罷。」伊說著,捶著捶著他的胸:

  「不再追狩了罷。讓我們棲止,讓我們相愛罷。」

  年輕的獵人輕輕地抱著伊底肩膀。他的青蒼的唇印著印著伊暗紅的頭髮。他困頓地說:

  「他們又終於會得著我的。」

  「不行。」

  「我會被棄屍於野地裡。」

  「不行。」

  伊說。然而伊不覺之間有些厭煩了。一個太弱質的男人,弱質到殺風景的男人。然而有誰能抵擋一個愛之女神呢?伊於是有些忿忿了。

  「我的屍身將四分五裂,」他的妄想活躍著:「我的屍身將蒼白如青玉。」

  伊的天生的惡戲很猙獰起來了。伊差不多要摒棄他於不顧。但伊底惡戲又使伊很奇異地慾望著他。一個色白的,缺乏運動的身體呵!伊想著。伊於是說:

  「那麼讓我枕著你白白的屍首罷。」

  「哦,哦哦。」他說。

  「然後讓紫藤掩蓋我們。」

  伊笑了起來。他感動地說:

  「哦,哦哦。」

  「掩蓋我們的眼睛,掩蓋我們的名字。」

  「哦,哦哦。」他說。

  伊猛然地一個翻身,便擁抱著他。伊將伊的頭嵌著他的頸窩裡了。伊說:

  「我流浪得懨了,阿都尼斯!」

  那時鷓鴣們不再咕咕了。那時也不見了林蔭道上的白和黃的蝴蝶們了。只是夾帶著月桂底馨香的風,老是那樣綿綿地吹著。年輕的獵人有些錯愕起來。他輕聲說:「維納斯,維納斯!」

  伊很頹然了。伊看著他的因為憂愁而顯得很滑稽的臉。他的臉驚慌而無頭緒,看來雖不是沒有溫情,卻因沒有一點意志力而有一種低能者的虛弱感。這樣一個薄弱的男人,能給予什麼?伊因此就覺得十分無助力了。所以便有些苦楚和悲憫所混合底感覺了。

  「我真流浪得懨了,」伊幽幽地說:「讓我們戀愛起來罷,阿都尼斯。」

  伊說著,便覺著一種大倦怠襲來,令人癱瘓。這已是夏之暮了。然而一切有生命的,一切植物的葉子和莖幹,都那樣怒然地生發著。但是伊卻一下子拂不去那大的倦怠。

  「真是流浪得懨了。我不住地從一個男人流浪到另一個男人……」

  伊說著,頓時有些自暴自棄起來。腐敗的諸神的世界十分紊亂地在伊的裡面鼎沸著了。那個顢頇的,愚昧的兇暴的世界;那個穢亂的、廢頹的、陰濕的世界呵。

  「然而你始終未曾愛過的嗎?」他說。

  他的衰弱的溫柔很感動了伊底疲憊的心。伊微笑了起來,伊的漾然的眼睛閃爍起來了。

  「然而你始終不曾愛過的嗎?」

  他堅持地問著。他會時常有一種不十分能令人了解的嚴肅,就彷彿現在那樣。伊一下子便想起伊底第一個情人,那個自負而且狡詐的鐵匠之神弗爾甘了。然而伊卻說:

  「我不曉得。」

  伊便無可奈何地笑了起來。伊確乎十分沉溺地戀愛過那個狡黠的鐵匠的。伊底第一個青春(那時伊曾多麼年輕呵):第一次愛情;而且第一次慾情底生活:那樣堅硬而狹小的情慾生活。伊笑著說:

  「我不曉得。愛著的時候總覺得比什麼都真實。然而一旦過去了,卻又總是那麼單薄又那麼空茫。」

  那時他們曾那麼集中地生活在感官的悅樂裡。然而他終於離開了伊了。這樣的離合在神們的淫亂的世界裡,是並不離奇的。但年輕的維納斯卻無疑地受了傷了。那曾是何等的疼楚的呵。然而至於今,這一切都只是一場春夢罷了。伊不知道弗爾甘的去處。他於今也該衰老了罷。伊想起那冶鍊之神的一隻惡戲而壯美的手臂;那隻曾因著嫉妒的盛怒而掌摑了伊、撕碎了伊底服飾的有力的臂。然而那嫉妒的盛怒並未曾是他的愛情。他們在憤激的爭執中又共宿了一夜。伊於是才知道他們已經相離很遠了。而那便是伊的長年流浪的開始罷。伊喟歎起來了,說:

  「然而我真流浪得懨了。」

  「那麼你也是個無能於愛情的了。」

  獵人阿都尼斯說。疲倦的維納斯忽然吃吃地笑了起來。司愛情的女神而無能於戀愛。有誰能說這樣的話嗎?伊於是不可自抑地笑著。伊想起了許多伊閱歷了的男人們:那些淫蕩的精靈們,那個開始逐漸肥胖起來的飲喧之神巴考士;那個陰氣而已老邁了的笛師奧菲厄斯;那個遺棄了可憐的亞麗安尼的英俊而粗魯的底索斯,那個總是用希臘名喚伊的兵戰之神麥爾斯,以及許多伊所不復記憶的名字,不復記憶的身體。伊於是有一點兒憂煩起來了。伊看著這個稚氣得十分愚拙的年輕的獵人,忽然說:

  「阿都尼斯。」

  他卻沉默著。而且那是一種很誠實的沉默。伊注視著他的大而笨重的頭顱底側臉。在這樣的側臉上,伊看見了一個智能薄弱者的可憫的水一樣的清純。伊為這清純弄得又惡燥又心疼了。伊說:

  「阿都尼斯,你還追獵嗎?」

  「哦哦。」他說。

  他很困惑地鎖著他的很亂雜的眉宇,因此他的臉便看來極為悒悒了。他輕輕地撫弄著伊的頭髮。月桂和橄欖底香味在黃昏裡格外濃郁起來。他只是困頓地說:

  「哦哦。」

  「讓我們棲息了罷,阿都尼斯。讓我們都不復流浪。」伊說。

  「流浪?」

  「流浪,是的。」伊說。

  他沉吟了起來。那已是夏之暮了。所以這林野底黃昏實在叫人溫柔。伊說:

  「我在愛情之中流浪著。而你卻在愛情以外漂泊著。」

  年輕的獵人聽了,便那樣似是而非地微笑了起來。而維納斯為這樣的一個笑臉引動了伊的溫柔了。伊又復感到一種戀愛與幸福的十分女性的渴望了。這樣的渴望不知有多少次出賣了伊,使伊下墮,使伊自棄。然而當這樣柔細又這樣的溫暖的慾望重又點燃的時候,伊總是那樣虔誠地亢奮起來。伊柔聲說:

  「來罷。來同棲於我的國裡罷,年輕的獵人。」

  「不。」他說。

  「來罷。」

  「不。你知道我是個獵人。」他說。

  「來罷,來罷。」伊說。伊便整個地蕩漾在溫暖得很的激情裡。伊說。

  「來罷,年輕的獵人哪。」

  「一個不幸的獵人。」他說,聲音有些咽瘂了。

  然而他們便那樣不可自主地互相地擁抱起來。林野裡暗淡了下來。蟲們逐漸很囂鬧地鳴奏起來了。而遠處的樹木,包括那一雙並立的橄欖樹,都越來越成為一幢幢十分婆娑的影子。很孤單的月牙兒升上來了。

  ※※※

  很孤單的月牙兒一整夜都不曾下去。而且一直到次日的清晨,還隔著一顆又大又黃的星星勾在西天邊上。那夜維納斯便留在獵人阿都尼斯的破敗的小茅屋裡。請不要發笑罷。因為如你所知,阿都尼斯是個意志薄弱的可憐的男人,而況有誰能拒絕愛情之神的試誘呢?所以那天夜分以後,年輕的獵人終於很衰弱地說:

  「維納斯。」

  「嗯。」伊說。

  「維納斯。」他說。他的亂雜的眉宇因著愛情舒展開來了。維納斯極安靜地笑著。伊說:

  「嗯。」

  「留下來罷。」他的困乏的眼瞼低垂了下來:「夜已經遲了。」

  維納斯沒有笑。那個孤單得很的月牙兒在黝黑的枝椏梢上銳利地彎著。伊用食指在他的袒裸的右胸上默然地劃著圈。那圈圈越縮越小了,而終至於成為一點。伊將伊的唇印在這一點上。他很微弱地戰慄了起來。而其時夜也頗為寒冷的。

  清晨的霧氣在林野裡昇騰著,彷彿飄著的乳色的紗。年輕的獵人和這愛情之神走出那差不多便要傾圮的茅屋。伊很溫柔地抱著他的臂。這樣的過份的溫柔使蒼白的阿都尼斯有些苦惱了,而且甚至有些屈迫底感覺。他幾乎什麼也記不清楚了。然而在那時刻伊分明說了:

  「阿都尼斯!」

  那是一種驚詫和喟然底聲音。他沉默著,而且極力地抑壓著有如小小的山嵐似的喘息。

  「你竟是童貞的呵!」

  伊說著,頓然感到悲傷了。伊的過份的溫柔便是從那時開始的罷,彷彿一個不意之間打破了父母的愛物的小孩子那樣,在驚慌裡乖順起來。伊輕柔地說:





  「傻瓜。你這傻瓜呵。」

  他依然沉默著。童貞的破棄,竟比他所想像的還要平板無奇的。他甚至於一點兒哀惜的感覺也沒有。只不過是那樣地蕪雜,那樣地急促而不可思議罷了。但在這些浮浮而且茫茫的裡面,滿滿的都是伊的過份的溫情。伊幽然地說:

  「這便就是人生啊。」

  他於是有些憎惡起來。然而他卻一直那麼深深地沉默著。那時分他忽而聽見夜鶯不知道什麼時候起便遠遠地唱著。那歌聲使他安靜。

  許多的禽鳥們在清晨的林蔭之中極熱烈地啁啾起來。女神的長袍在披帶了露珠的蕨和羊齒的地上拖曳著。獵人的臉蒼白有如清晨的東天,卻看來安詳得很。孤單的月牙兒在晨光中顯得很單薄了。他看看漸次飛散著的霧氣,說:

  「維納斯。」

  「嗯。」

  「童貞原是這麼個可笑的東西呵。」

  伊笑了起來。女神將頭靠著他的肩,忽然地想起許久以前失去了的伊自己的童貞。這樣一來伊便不可自主地有些悲傷起來了。這種悲傷逐漸使伊不曉得為什麼生著氣了。伊努力地抵抗著這種憤憤的感覺。伊說:

  「你是一個傻瓜呵!」

  林野裡開始暖和起來。遠遠地有鷓鴣的喁喁之聲,卻不知道是否正是昨日的一雙了。霧和腐葉的氣味清鮮得有些撩撥人。阿都尼斯低垂著臉,感到一種動悸。他想起昨夜伊也是這麼說:

  「你是個傻瓜呵!」

  那時他依然躊躇著。他為伊的那麼無拘束的惡戲弄得很懊惱了。伊又說:「點上燈罷。」

  「哦哦。」他說。

  「請點上燈罷,我不喜歡黑暗。」

  他依舊躊躇著。然而他終於點燃了如豆的燈。他的臉紅了起來。伊喟然地說:

  「你是個傻瓜呵。」

  他站立在那裡,看見在如豆的燈下底伊的胸、伊的腹的線條,很受了感動了。伊的眼閃耀著。並不一定是一雙情慾的眼色罷。但卻似乎是一雙美食家的眼色。

  獵人阿都尼斯沉默地走著。在越發明亮起來的晨光中,他看起來毫無血色。其實不知道何以這兩人在這時候看來都那樣地醜陋。他們看來浮腫、骯髒、倦怠而且鄙俗。他們以滑稽的身影在林野中走著。當然,那孤單的月眉是早已消失了。他的沉默使伊覺得慌亂。

  「阿都尼斯。」

  伊說。那聲音依然是那麼女性地溫柔而且馴順的。伊為伊自己的那樣的聲音弄得凄楚起來了。那只不過是一個匆促而且慌亂的一夜罷了。然而伊已經感到了那種分離的情緒。這情緒使伊驚慌,簡直不知所措了。伊從不曾這樣快地對一個男人感到這種分離的闇影。這闇影總是在一定底時辰將伊自一個男人的擁抱中拉開;或者將男人從伊底抱擁中分開。伊於是緊緊地抱著獵人的臂,伊憂傷地說:

  「說些什麼罷。」

  「說些什麼呢?」他滞呆地說。

  「說些什麼罷,阿都尼斯。」

  他便鎖起他的亂雜的眉,真的要想說些什麼。

  「我有一個感覺。」伊忽而說。

  伊抬頭望著他,看看那張寬大而痴呆的臉。伊於是為一種不知道是悲憫著他或者自己的那種悲憫所擊中了。伊無聲地說:

  ──我們要離開了嗎?然而實則伊只是說:

  「一種泥濘的感覺。」

  他極真切地沉思著伊的話,然後他說:

  「什麼?」

  「一種泥濘的感覺。下雨的時候,泥濘的感覺。」

  他於是很和善地笑了起來。這笑臉使伊心酸。伊又復感到很強烈底流浪的感覺了。伊忽然想起利地亞的海岸。太陽照著乾淨的白色的沙灘。牧童們在極為崢嶸的石壁上唱著淫猥的情歌。伊記不清那時的那個男人。然而伊卻鮮明地記著那些漂泊的船隻們;那些雕刻著艷笑的裸的女體做為船頭的船隻們;那些陣陣傳來的帶著酒臭的水手的歌聲。

  「去過利地亞嗎?」伊說。

  「利地亞?」他說。

  「喧飲之神巴考士的遊踪所至的利地亞。一個遙遠的國土。」

  他沒有說什麼。他看著伊的抑制著某種憂心的差不多辨不清男女了的臉。伊恁恣地說:

  「我曾一度是那快樂的巴考士的眾妾之一。」

  「我什麼地方也沒到過。」他說:「而你卻流浪了許多地方。」

  伊實在惡燥起來了。伊噘著唇,鄙夷地說:

  「你是一個傻瓜呵!」

  「然而我們都一樣地躲著什麼。」他說:「一樣地流放著自己。」

  「喔,喔。」伊嘲弄地說。

  「維納斯。」

  「……」

  「其實我不只是個傻瓜呢。」

  「唉唉,阿都尼斯。」伊說。

  他們在一面不甚大的湖邊停了下來。湖邊長滿了鳶草、蕨類和羊齒。開始有些刺眼了的陽光在湖面上跳躍著。獵人阿都尼斯依然很和善地笑著,彷彿他頓時明白了他所長久困惑著的難結似的。他說:

  「我其實只不過是虫豸罷了。」

  維納斯無助地攬著他的發肥了的腰。伊愴然地說:

  「阿都尼斯!」

  「你使我成為一個男人,」他說著,把著伊的手。那是一隻豐滿的可愛的手:「我覺著幸福。但我們都遲了。」

  伊沒有說什麼。那時候露水已經乾了。愛琴海的風依然只是柔輕地吹拂著,且夾帶著濃郁得很的月桂的芬芳。他們坐在湖岸,看見樹木們很涼爽地倒立於水中。年輕的獵人微笑著說:

  「或者你依然要流浪的嗎?──比如說,到遙遠的利地亞。」

  伊依舊沒有說什麼。現在伊已不復迴避那闇色的離愁了。伊又想起利地亞的白色的沙灘,利地亞的歌聲來。伊聽著他喁喁地說:

  「然而流浪的年代行將過去。」他說著,站立起來。他的青蒼的身影映在水裡。他撥弄著伊的暗紅色的頭髮,溫情地說:「我們都是很岌岌的危城。寂寞的,岌岌的危城,誰也扶庇不了誰。」

  他愉悅地涉足於湖水之中。女神說:

  「阿都尼斯。」

  「我無非是虫豸罷了。」他伸著懶腰說:「我得回到一個起點去。那裡有剛強的號聲,那裡的人類鷹揚。」

  「然而我的耳已聾,聽不見號聲。我已死亡,鷹揚不起來了。」

  「維納斯。」他柔聲說:「我唯願我不是虫豸。或許你依然要流浪下去的罷。」

  伊看見他走向湖心,水將及於腰。伊說:

  「阿都尼斯!」

  「但流離的年代將要終結。」他說:「那時辰男人與女人將無恐怕地,自由地,獨立地,誠實地相愛。」

  他回首望著呆立在湖岸的女神。他看來平安。唯他底臉色蒼蒼如素。他笑著,說:

  「那時在愛裡沒有那闇色的離愁底烏影。請不要流浪了罷。」

  就是這樣,我們的可憐的獵人便滑進湖心裡去了。他的白色的衣服在水中恍惚著,彷彿一條巨大的白色的魚。或許他便是死在一種妄想的亢奮裡的罷。那時維納斯便朝樹蔭底深處狂奔而去,伊底暗紅色的頭髮憤然地飛舞著,一如火焰,而且自此便不知所之了。

  不過根據羅馬詩人奧維德的本子,則說是獵人阿都尼斯死後,湖邊便立時長了一棵瘦弱的水仙,寂然地守著它自己的蒼白底影子。至於維納斯,據說也變成了一種流浪的渡鳥,永不止息地夢著一處新底沙灘,一個新底國土。然而自從獵人死後,那個古老而墮落的眾神的世界,確乎整個地動盪起來了。那時火種早已自普洛米修斯神之手開始流散在人間。我們便這樣地將歷史從兇惡而充滿了近親相姦廢頹的奧林帕斯山的年代,轉移到人類底世紀了。

  ──一九六五年二月《現代文學》二十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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