標籤

2018年9月27日 星期四

唐倩的喜劇

唐倩的喜劇/陳映真


  唐倩認識胖子老莫,是在一個沙龍式的小聚上。那天晚上,伊一下子就被老莫的那種知性的苦惱的表情給迷惑住了。伊坐在一個角落的位置上,看見他悠然地彈著吉他,唱〈裴翠大地〉。他唱完以後,一個精瘦的地質系助教宣佈說:「老莫要為大家做一個專題報告,題目是『沙特的人道主義』。」

  胖子老莫首先憤憤地說,許多人,「包括我們自己的朋友在內」,都誤把存在主義看做悲觀的、冷酷無情而且絕望的東西。實際上,「特別是沙特一派」的存在主義者,是新的、真正的人道主義者。為什麼呢?老莫十分熱心地說:



  「因為沙特認為:除了人自己的世界,是沒有什麼別的世界存在的。這世界上沒有審判者,唯有人他自己的存在……」

  那一陣子,存在主義就像一陣熱風似地流行在這個首善的都城中的年輕的讀書界,正如當時的一種新的舞步流行在夜總會一般。老莫一邊講,一邊從一大堆據說都是存在主義各家著作的原文書中,找到一本印有沙特照像的,任聽眾去傳觀。唐倩便因而得了第一次瞻仰了這位大師的風貌。

  散會以後,唐倩頓時覺得寫詩的于舟簡直太沒味道了。那天晚上,伊想了又想,便寫了一封簡潔的約晤信給老莫。根據伊的經驗,這些知識份子中,幾乎沒有人能抵抗女性署名的這種信件的。

  唐倩穿上一件鵝黃色的旗袍赴約了。伊是個娟好而且有些肉感的那種女子。伊可以想像當伊大方地伸出手來的時候,老莫那種蠱惑而驚詫的表情。然而,事實上,伊也讓老莫給吃了一驚的,因為他穿著一件粗紋的西裝上衣,而且帶著一架圓框的老式眼鏡,使他看來蒼老許多。等到坐下來喝咖啡的時候,伊才猛然想起印在書上的沙特來。不論如何,伊想:至少他那對富泰的耳朵,倒是蠻像沙特的。

  話題自然是接續著「沙特的人道主義」開始的。胖子老莫滔滔不絕地議論起來了。他縱橫上下地談基督教的和無神論的兩派存在主義底差別,他疾聲厲色地抨擊教會的人道主義。他談里爾克,然後又回到杜斯托也夫斯基。

  「我們被委棄到這個世界上來,」他憂傷地輕搖著頭說:「注定了要老死在這個不快樂的地上。」

  伊幾乎為這句話給惹哭了。在一剎那間,伊想起被父親捨棄了的伊的母親來:一個終年悲傷而古板的老婦人。伊的童年曾因此而過得多麼闇淡啊。

  「因而,」老莫說:「人務必為他自己作主;在不間斷的追索中;體現為真正的人。這,就是存在主義的人道主義底真髓。」

  從于舟的口中,伊向來不知道沙特是這麼迷人的作家,伊因此懊惱極了。第二天于舟來了,伊於是對他說:

  「于舟,我無法再繼續我們的關係了。」

  矮小的詩人于舟呆站了一會,繼而討好地笑了起來。他訕訕地說:

  「為什麼呢?」

  唐倩很愁苦地摸出一支香菸,用拇指和食指擎著,一如胖子老莫。于舟趕忙為伊點上火。不管他怎樣抑制,他的手就是那麼不能隨意地抖索著。

  「我們倆在一起,太快樂了。」伊噴了一口青煙說:「快樂得絲毫沒有痛苦和不安的感覺。」

  「是呵,我們多麼快樂!」他雀躍地說。

  「快樂得忘了我們是被委棄到這世界上來的。」

  「噢!」于舟有些蒼白起來了。他吶吶地說:「我知道你的感覺。」

  「要注意『委棄』這兩個字!」伊不禁想起老莫的表情,隨即將擎著菸的手往遠處一攤,彷彿十分鄙惡地捨去了什麼。「abandon, a sense of being abandoned.」伊說。

  「是,是。」

  「現在,我們是孤兒了;」伊看見于舟洗耳恭聽的樣子,覺得一面又高興,一面又鄙惡他。伊十分之嚴重地說:「所以我們就必須為自己做主;在不斷的追索中,完成真我。」

  于舟沉默地聽著。一種在女性之前暴露了無知的羞恥感激怒了他。他於是也深沉地說:「我完全懂得你的意思。」

  「這,」唐倩說:「就是存在主義的人道主義!」

  這樣,唐倩就把于舟給打發走了。伊是個絕頂聰明的女子,在這個首善的都市裡的小小知識圈裡,逐漸從伊的發表得並不緊密的小說成了名。許多人都在沒有見到這個奇絕的女子之前,便風聞了伊的盛名。其中的原因之一,是伊很敢於露骨地描寫床笫間的感覺。而況乎在這個小小的讀書界裡,原就頗有一派崇拜柏特蘭.羅素的試婚說的性的解放論者。




  這些個在逛窖子的時候能免於一種猥瑣感的性的解放論者,立刻熱烈地擁護了唐倩和老莫公開同居的事。據他們說,這是試婚思想在知識界中的偉大的實踐。而且由於沙特和西蒙.德.波娃之間,據說也是一種「伴侶婚姻」的關係,「老莫他們倆」的盛事,便不脛而走,在我們的小小的讀書界中傳為美談了。

  和老莫在一起的生活,對於唐倩說來,實在是一個了不起的躍進。由於伊的敏慧,伊不很困難地就學會在言談中使用像「存在」、「自我超越」、「介入」、「絕望」和「懼怖」等的字眼。後來老莫從《生活》雜誌的圖片上,介紹一種新的標示知識份子的制服給唐倩。過不了幾個月,唐倩便留了一頭自然下垂的烏黑的長髮,穿著一件寬鬆的粗毛衣,下著貼妥的尼龍長褲,然後再為伊的娟好的臉上架上寬邊的太陽眼鏡。這種「冷敲熱打」(the beatnick)的衣服,確乎為唐倩增加了一種蠱惑的力量。

  因為除了旗袍,再沒有一種日常的穿扮比這個更能顯出伊的肉感底氣質來。現在,伊逐漸宣稱自己是個熱心的里爾克迷。伊能夠「從心的最深處」了解里爾克眼中「空無的世界」。伊越來越歷練地在老莫的崇拜者中,抑揚有致地吟誦里爾克的這樣的句子:

  ──他的目光穿透過鐵欄
    變得如此倦怠,什麼也看不見。
    好像面前是一千根的鐵欄
    鐵欄背後的世界是空無一片。

  至於老莫,則仍然去穿著他的粗紋西裝上身,戴著圓框的老式眼鏡。使他遺憾的是他至今還弄不到一枝像樣的板菸斗。但是,儘管這樣,老莫之做為存在主義底教主的身價,與夫唐倩之成為他的美麗的使徒的地位,是早已確定了的。因此,在那幾年裡,老莫真是十分走了運的。據他說,他曾長年寄居在他的姨媽家,「受了長久的基督教的綑綁」。他在他的青春覺醒了的年代,狂熱地戀愛了他的姨表妹,卻因他的孤苦狷狂,遭了姨媽的反對。

  「我從此發現了基督教的偽善。」他對一個大學刊物的記者說:「那次的戀情是激烈的。我曾經兩夜三天長跪在伊的窗前。」他笑起來,他只有在發笑的時候才是充滿感情的。他接著說:「這第一次的失戀,使我打破了與肉體游離的、前期浪漫主義的戀愛觀。」

  「這樣看起來,」記者說:「你之走向反神的存在主義和羅素的性解放論,是有深刻基礎的了。」

  「正是這樣。」胖子老莫莊嚴地說。

  ※※※

  唐倩是衷心崇拜著胖子老莫的。伊尊敬男人,這是第一次。其實伊記不得自己在高中二年級的時候,也崇拜過一個能說善道的公民老師。那時候,伊曾經是一個熱心的愛國反共的學生。除此之外,男人實在只不過是一個對象罷了;而且久而久之,伊漸漸以各種方式去把男人驅向困境為樂。據伊自己說,曾經有一個殺過人的彪形大漢,站在伊的床前,說:「小倩,你難道不知道我多痛苦!」而使伊快樂了幾個月之久。

  所以伊不久就發現到老莫也具備了一些男人──特別是這些知識份子──所不能短少的偽善。他在他的朋友之前,永遠是一付理智、深沉的樣子,而且不時表現著一種彷彿為這充塞人寰的諸般的苦難所熬練的困惱底風貌。

  「儘管人的歷史上充滿了殘酷、欺詐和不公,但卻有一絲細線不絕如縷。」他很肅穆地說:「那就是人道主義……」

  然而,當他在床笫之間的時候,他是一個沉默的美食主義者。他的那種熱狂的沉默,不久就使唐倩駭怕起來了。他的饕餐的樣子,使伊覺得:性之對於胖子老莫,似乎是一件完全孤立的東西。他是出奇地熱烈的,但卻使伊一點也感覺不出人的親愛。伊老是在可怖的寂靜中,傾聽著他的狂亂的呼吸和床笫底聲音,久久等待著他的萎潰。伊覺得自己彷彿是一隻被一頭猛獅精心剝食著的小羚羊。然而,這自然也不是不曾把伊帶到一個非人的、無人的痙攣地帶,而後碎成滿天隕星底境地。

  而且,很多的時候,當他從半虛脫的狀態中回復過來之後,他還可以立刻繼續事前議論:





  「──我們談到那裡呢?對了,人道主義。」他於是為自己和唐倩點上香菸,把被單拉好,繼續說:「而存在主義的人道主義,便是這種永恆底創造性的開展!」等等。

  然後他會從床邊的小几上取出一大本剪貼的本子。本子裡面,儘是貼滿了《生活雜誌》、《新聞週刊》和《時代週刊》上剪下來的越南戰爭的圖片。據他說,存在主義者最大的本質,是痛苦和不安。而這些圖片則最能幫助「離開戰爭太遠」的人們,蓄養這種偉大的不安和痛苦之感。

  「看看這些卑賤的死亡罷!」他不屑地說。

  唐倩於是看到一些被火焰燒成木乃伊一般的越共的屍體;在西貢的鬧區被執刑了的年輕的囚犯;許多裸足的,穿著黑色衣衫的戰俘,在一大群嘻笑的、穿著漂亮的制服和大皮鞋的越南戰士中,瑟縮地抽著帶濾嘴的香菸。

  「看看這些愚昧的暴行罷!」

  然後又是一大堆為越共的自殺性的暴行所造成的圖面,燃燒著的飛機;成為瓦礫和灰燼的軍用宿舍;流血滿面的兵士,未曾爆炸的爆破物……。

  在開始的時候,這一切都使唐倩驚駭到了極點。而胖子老莫對於這些躲在叢林中去為一種國際性的陰謀效命的黑衫的小怪物,實在是痛心疾首的。唯獨有這一點,他和他所敬愛的柏特蘭.羅素老先生的意見,很顯得相左了。

  「他為什麼這樣呢?」他痛苦地說。

  胖子老莫堅持:美國所使用的,決不是什麼毒氣彈,就如羅素所說的。那只是一種用來腐蝕樹葉和荒草的藥物,使那些討厭的黑衫小怪物沒有藏身的地方:至於那些黑衫的小怪物們,決不是像羅素說的什麼「世界上最英勇的人民」,而是進步、現代化、民主和自由的反動;是亞洲人的恥辱;是落後地區向前發展的時候,因適應不良而產生的病變!

  對於這種的議論,唐倩自然也是完全贊同的。只是伊為了這些圖片底緣故,有一個多星期幾乎驚悸失常,食不知味,而且真正地被培養了一種深入存在主義所必要的不安和偉大的痛苦感。而且,在胖子老莫的指導下,伊的小說裡穿插出現了這樣的描寫:

  他悲傷地望著他的任她怎樣愛撫也沒法充分勃起的男性,困頓地說:

  「每次看到你的裸體,我就想起你的死體是否也這麼美麗。而每次想到那命定的死亡,我就不來事了。」

  「……?」她忽然開始啜泣起來。

  「我們被委棄到這世界裡來,而且注定了要死在這個不快樂的大地上。」

  這一段精彩的敘述,立刻轟動了全國新銳的讀書界。一個在外埠的年輕的批評家說,這是「存在主義在中國新文學上的光輝的收穫」。有多少人背誦著這段感傷而意象優美的文字,而低迴不能自已。唐倩便這般地在一夜之間,成為偉大的小說家。只有胖子老莫,則由於擔心別人因著這樣露骨的描寫,連想到他和唐倩之間的性生活,而在私下苦惱萬分。

  胖子老莫和唐倩他們的快樂而成功的日子,就這樣月復一月的過去了。唐倩對於他的愛情,也一日濃似一天。伊因為怎麼也拂不去想為胖子老莫這麼一個具有偉大創造力的天才懷一個甚至一打孩子的願望,而終於秘密地為他懷了三個月的胎。知道了這件事的胖子老莫,立刻就很慌張起來了。

  「我喜歡和你有一個孩子,小倩,」他柔情似水地說:「可是,小倩,孩子將破壞我們在試婚思想上偉大的榜樣……。」

  伊一聽,就流淚了;伊流淚像一個平凡俗惡的母親。

  「我太了解你的感覺了,小倩。可是讓我們想想我們的使命,好嗎?」

  唐倩只是連伊自己也莫名其妙地啜泣著,一句話也答不上來。

  胖子老莫用他宣教一般莊嚴而溫柔的聲音,列舉了許多柏特蘭.羅素老先生的話。唐倩只是流著淚,然而也從順地接受了他的想法。伊只是說:

  「老莫,你要記住,這是你不要的……。」

  ※※※

  伊在一個破敗的陋巷中的「醫院」,取去他們之間的另一個生命。伊永遠也忘不掉那裡的數對只有伊才了解的絕望而恐懼的眼睛;那裡原始的叫喊;那裡的血污、陰闇和惡臭。然而伊始終不作一聲,倒是胖子老莫卻自始便涕淚縱橫,不能自主。

  然而,自此以後,他們之間便彷彿慢慢地結了一層薄薄的凍霜。儘管只是那麼些被剪戳得支離破碎的人肉罷了,唐倩卻越來越像一個喪子的母親。伊的那種強韌的悲苦,和大地一般的母性底沉默,在私下,很使胖子老莫懼怖得很。至於胖子老莫,則後來據說很為一種「殺嬰的負罪意識」所苦,竟使他感覺到一種無能在威脅著他。這個威脅使他焦慮萬分,卻屢試而爽。但胖子老莫終於得到這樣的一個人道主義底結論,而深信不疑。那就是:「每次想到那個子宮裡曾是殺嬰的屠場,一個真誠的人道主義者,是不會有性慾的。」他必須強迫自己深信這個結論而不疑,才能夠戰勝在他裡面日深一日地蔓延著的去勢的恐怖感。

  ※※※

  然則,在那年的冬天,這一對偉大的試婚思想的實踐者,終於宣告仳離了。關於這仳離的理由,據我們的讀書界的消息說,則是因為他們要去「不斷地追索,以實現真我」底緣故。

  二

  唐倩再度出現在我們的小小的讀書界,是一年又五個月以後的事,於今伊不復是一個憔悴、蒼白的受了剜割的母親,而是一個嫻好的少婦了,帶著伊重新出入在知識圈子的,是一位年輕的哲學系助教羅仲其。由於他的頭顱出眾地大,所以一向都把頭髮理得很短,卻也仍然不能免於別人之以「羅大頭」去稱他。然而,一年多以來,「羅大頭」這個稱呼,漸漸的超出了止乎一個稱呼的範圍,而成為某一種知識界對他的好意和尊敬;因為他在存在主義的熱風之後,堅實有力地為我們這個嗷嗷待哺的讀書界呼引出一陣新風,那就是「新實證主義」。儘管維也納學派底成立,是三十年代的舊事了,但「新實證主義」或「邏輯實證主義」被這裡的讀書界熱烈地關切著,猶如它是昨夜才誕生的最尖端的議論一般。

  最令人驚異的,是以新的姿態出現的唐倩,竟變成為一個語言鋒利、具有激烈黨派性的新實證主義者。據伊的說法,伊已經把存在主義的時期,毅然地當做「嬰兒時代的鞋子」,予以揚棄了。唐倩能這樣恰到好處地引用這句話,做為伊底方向轉換的宣告,也足以看見伊底敏慧之處了。

  自從唐倩「跟上」了羅大頭之後,新實證主義底一派,似乎把他們分析批評的火力,對準了以胖子老莫為首的存在主義派。據羅大頭們說:存在主義者們,其情感固然是頗為豐富的,但以新實證主義底分析的方法檢查起來,實在只不過是由於情緒衝動而來的一些無意義的吶喊罷了,合當予以「取消」。至於他們底人道主義,羅仲其的批評是這樣的:

  「哲學的唯一工作,是對於自然科學底語言,做邏輯的分析。『人道主義』和它底各種內容──當然包括什麼存在主義底人道主義在內──和自然科學底真理,絲毫沒有相干的地方,是一點也經不起分析底批判的。哲學家的任務,是要把一切不是唯理的、邏輯的和分析的東西,從哲學的範疇中,予以取消!」

  由於新實證論者以深奧的數學和物理為言,他們的攻訐便像一把利劍刺進了圍繞在存在主義周圍的,數學不及格的擁護者們。而且由於它具備了邏輯訓練和語意學等特定的方法論的東西,使羅大頭們儼然地以新的學院主義為標榜,有時甚至於使他們有置身於維也納古老學園裡,和白髮斑斑的卡納普、萊申巴赫們平起平坐的幻覺呢。因為這樣,如果有人指摘唐倩的轉向,是由於伊和胖子老莫之間的私怨所致,是不被允許的。至於唐倩伊自己,則也很能絲毫不帶著「主觀情緒」地說:「不是我不愛我友,實因我更愛真理!」之類的話。

  而遇到勁敵的胖子老莫們,雖然只能指摘新實證派的哲學為一種「狗窩的哲學」,但由於自己絲毫沒有招架的東西,便逐漸不免於沒落底命運。在另一方面,新實證主義因為需要太多的學院式的基礎,也不曾有若當年的存在主義之蔚為風氣。儘管唐倩曾經苦心地使用「凡是女性,莫不迷信戀愛的;而在戀愛中迷失自己的,又都是女性。所以凡在戀愛中迷失自己的,莫不迷信戀愛。」之類的敘述去寫小說,以資推廣這種新的唯理論,不幸卻似乎並不成功。然而,這個新的批評運動,在普遍的懷疑主義傾向中,獲得了它的立足點。

  「對於你的觀點,我十分懷疑,」羅大頭威嚇地說:「因為構成你的觀點的這個基本部分,顯然犯了訴諸情意底誤謬;而那個部分呢?則又犯了訴諸權威底誤謬!」





  這樣一來,知識界中一大批天生的犬儒的質疑論者,便欣然地獲得了一種似懂非懂的理論和方法。被這種理解和方法武裝起來的質疑派,一律都顯得熱愛真理,而且由於太過於熱愛真理底緣故,不得不成為一個質疑論者,應用這種質疑的利刀,顯然有兩個好處:第一,它能提供一種詭辯的詰難所獲得的快樂;第二,它使自己從消極的、守勢的地位,轉而為積極的、外侵的質疑者。於是質疑不再是一種苦悶,一種憂悒,而是一種虛榮,一種姿勢。

  然而站在質疑主義的先鋒,而且儼然地在我們的讀書界裡取代了胖子老莫的羅仲其,忽然發覺到:在唐倩的許多細小的行為上,殘留著許多胖子老莫的習慣。他知道轉換了方向以後的唐倩,在哲學思想的道路上,確乎和存在主義劃下了一道鴻溝;伊對於存在主義底攻擊之熱心,是不容「質疑」的。但是,只要他細心觀察,伊的用拇指和食指抽終的樣子;伊在發著議論時那種故做莊嚴的腔調;伊的只是轉動著手掌的手勢;伊的把右腿架上左腿,然後在高興的時候猛力拍打右膝蓋的習慣;伊在寫字的時候,把頭向左邊做大約四十五度的傾斜的樣子……,實在沒有一樣不是繼承自那個可憎的胖子老莫的。這個頗為突然而令他大吃一驚的發現,一時很使崇尚唯理論的羅大頭,大為煩惱。不幸的是,這種煩惱每天每天都在他的心中拓展著一定的陰影,而終於爆發為一場兇猛的爭吵了。

  平心而論,唐倩在動作上留下老莫的習慣,或許是事實的罷。然而,倘若羅仲其給予同樣的注意力的話,他將發現他自己的動作和習慣,也在唐倩的身上留下了一定的影響;比方說在吃飯前一定要喝上一杯白開水;說話的時候微微地晃動腦袋瓜子;巧妙地用一種譏諷的微笑去聽別人的意見;吃蘋果的時候要從它的屁股啃起;洗澡的時候一定要哼著他的江西老家的小調,等等。

  所以,當羅大頭一個人在深夜裡讀罷,用雙手捧著他碩大無朋的大腦袋瓜沉思著的時候,就不由得想到一個屬於他自己的危機。他冷靜地「分析」的結果,他實在是很深地戀愛著唐倩的。為什麼他會怒不可遏地爭吵呢?理由很簡單:他妒忌。

  妒忌什麼呢?妒忌胖子老莫在伊的行為上留下來的一些可見的影響。這個影響差不多立刻使他想起那些不可見的影響。或是一樣可見而為他所不識的影響,比方說伊在床笫間的一些奇怪的小動作。好了,思想被引到這裡的時候,他便再也忍受不住了。

  然而,這樣的問題,似乎無從自實證邏輯的「方法」去取得解決的罷,他於是止不住淚流滿面,一個箭步跑到臥室裡,搖醒沉睡中的唐倩,聲淚俱下地說:

  「小倩,我對不住你。我不該這樣無理取鬧呢。我實在太需要你的了,沒有你我簡直活不下去。我流浪得夠了,我什麼也沒有,就只有你一個人是我的……。」

  唐倩是個十分之善良的女孩。加之又是在臥室裡,他們自然便立刻取得十分甜蜜的和解了。那天夜裡,他告訴伊他自己的一段往事。他有過一個幸福而富裕的家,他是這個家庭的快樂的獨生子。然而不幸地,共產黨鼓動暴民在一夜之間毀滅了一切:母親懸樑,父親被逼死在一個暴民的大會裡。「我一個人流浪,奮鬥,到了今天。」他啜泣說:「比起來,他們搞存在主義的那一個懂得什麼不安,什麼痛苦!但我已經嚐夠了。我發誓不再『介入』。所以我找到新實證主義底福音。讓暴民和煽動家去吆喝罷!我是什麼也不相信了。我憎恨獨裁,憎恨奸細,憎恨群眾,憎恨各式各樣的煽動!然而純粹理智的邏輯形式和法則底世界,卻給了我自由。而這自由之中,你,小倩呵,是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一夜無話。

  第二天晚上,羅仲其和唐倩以年輕的知識界的代表身分,相偕去參加一個政治研究所的餐敘會,發表了演說。他在結論的時候,更加意氣軒昂地說:

  「……他們說什麼『反對新老殖民主義』;什麼『反對走資本主義路線的反動派』;什麼『中國人民支援一切英雄的民族民主運動的各族革命人民』;什麼『為祖國社會主義建設團結一致』。」

  「這些只不過是煽動家的話,是感情衝動的、功利主義的語言。它也許足以發動一大群無知的暴民,卻絲毫沒有真理底價值。」

  「真理,各位!為了真理底緣故!」

  「而真理,是沒有國家、民族和黨派底界限的!」

  唐倩在熱烈的掌聲中,偷偷地為他流下高興的眼淚。但是羅仲其的脾氣,卻逐漸地變得反覆無常了。許多的時候,他的確是個腦筋冷靜的新實證派底哲學家。然而,他也會突然地變得情緒激動,毫無理由地感到孤單,感到不被唐倩所愛,淚流滿面地乞求唐倩在愛情上的保證。而最壞的情況是:他又會因著唐倩過去和老莫的關係,大發醋勁,暴怒不可自遏。

  分析起來,導使羅大頭變得這樣反常的,至少有下面的幾個原因:

  羅仲其的不幸的童年,換句話說:他的家庭底災難,加上他長時期在不安定的恐懼中底生活,使他完全失去了面對實際問題底核心的勇氣。他埋首在哲學著作的書城中,實際上是在玄學的魔術裡找尋逃遁的處所。這樣,他找到了把一切都純粹化、追求最明白的意念的新實證主義。這個東西恰好從正面供給他逃避,「勾銷」一切使他的知識底良心發生疼痛的過去的、和現在的難結之理論和方法,從而把他的知性底弱質,整個兒給正當化了。但是,這畢竟只是解決了他的知識範圍的難結罷了。他逐漸感覺到:這種固執的和故意的歪曲,實在只不過是一種幻想而已。許多他所不能「勾銷」的事事物物,依然頑固地化裝成他的感情生活裡的事件,尋其出路。他逐漸地被這樣重苦的矛盾所攻擊著了。

  此其一。

  其次,他越來越發覺到:唐倩這個女孩子,是敏慧而不可征服的。有一次,伊有些害羞地說:

  「我一直有一個問題想問你。」

  「嗯?」

  「你曾說你在最後,是一個質疑論者。」

  「不錯。」

  「為著真理的緣故,所以必然地要成為質疑論者。」

  「不錯的。」

  「對於每樣事物,莫不投以莊嚴的質疑底眼光。」

  「不錯。」

  「因為質疑即所以保衛和發展真理。」

  「不錯的。」

  「以免真理為愚昧的、易受煽動的暴民給惡俗化了。」

  「正是這樣。」

  「可是,」唐倩憂愁地說:「當我們懷疑到質疑本身的時候,該怎麼辦呢?」

  他立刻感到像是被一步步騙上一個絕境裡,而大為恚憤起來。當然,以他在哲學上的訓練,再加上唐倩在主觀上本來就願意要從他那兒獲得一個解決,所以他只消兩下子就把這個難題給「勾銷」了。

  然而伊的這種本然的智慧,卻很使他覺得不自在了。伊已是那樣自在地、用著伊底女性的方式,信仰著他所給伊的一切。每一樣事情,據他觀察的結果,包括吃喝、睡覺和議論,在伊都顯得自在而當然,絲毫沒有他那種內在的不可遏止的風暴。伊底這樣的安逸,雖說淺薄,卻有力地威脅著他。使他感覺到某種男性獨有的劣等感了。

  此其二。

  再次,唐倩的這種一如大地一般地包容一切、穩定而自在的氣質,在另一種意義上使他深感不安。那就是伊能夠從容而且泰然地提起伊過去和胖子老莫之間的事。

  「你不知道他那戴著圓框眼鏡的樣子,有多麼好笑!」伊說:「只有在上床睡覺的時候,他才取下那副寶貝眼鏡,然後喝上半杯冷牛奶。」

  「喝上半杯什麼?」

  「冷牛奶。」

  「噢!」他說。他幾乎衝口而出:「所以你一直到現在還在睡前喝上半杯冷牛奶!」

  「他沒戴眼鏡的那種表情啊,」伊十分開心地笑著:「看起來像一個睜眼的瞎子。」

  他說:「哦哦。」他的怒氣因看見伊竟懷著某一種寬容的友情敘述著老莫而上升著。但是他決定不讓伊看見他的妒忌,這是一種鬥爭啊!他想。

  「不過他笑起來的時候倒蠻好看的,真的,」伊認真地說:「只有在笑著的時候,那個人才令人覺得溫柔,充滿感情。」

  「你說夠了罷!」

  「噢,」伊歉然地說:「難道你還吃他的醋嗎?」

  伊于是很女性地因為他的還吃著那陳年老醋而高興得哼起他的江西小調來。





  他的怒氣使他雙手發抖,「不能氣,不能氣,」他對自己說著。他走到廚房裡:「否則又讓伊勝利了。」他想:「這是一種鬥爭啊!」

  像這一類的事,無需很久,就使他罹患了神經衰弱和偏頭痛的毛病了。然而,為了鬥爭底緣故,他連這些病痛都沒告訴伊;而且,有時正衝著偏頭發疼的時候,還得裝著快快樂樂地唱他的小調,以資掩飾呢。

  此其三。

  最後的一件事,則恐怕是最嚴重的罷:那就是他在床笫的生活中,發生了一股巨大的,對於自己的男性能力的不間斷的懷疑。

  起初的時候,他是為了征服他所不識的那些胖子老莫留給唐倩在生活上的影響,而開始致力於那種生活的。然而,過不了多久,他就發現一件可怕的事實了。他理解到:男性底一般,是務必不斷地去證明他自己的性別的那種動物;他必須在床笫中證實自己。而且不幸的是:這證明只能支持證實過的事實罷了。換句話說:他必須在永久不斷的證實中,換來無窮的焦慮、敗北感和去勢的恐懼。而這去勢的恐怖症,又回過頭來侵独著他的信心。然而,當男性背負著這麼大的悲劇性底災難的時候,女性卻完全地自由的。女性之對於女性,是一種根本無須證明的、自明的事實。倘若伊獲得了,固然足以證明伊之為女性;而倘若未曾獲得,也根本不足以說明伊底失敗。

  這樣的一個嚴重的質疑,終於把羅仲其逼得發狂,而終至於自殺死了。

  我們底美麗的唐倩,實在是傷心欲絕的了。伊是一點兒也不曉得伊底可憐的羅大頭的內部的糾結的。伊只知道:這個曠世無匹的天才,是怎樣痛苦地熱愛著伊的。至於一般讀書界的評論,則是:「天才與瘋狂之間,不過毫釐。」而且一直到他死後的半年,還有人不斷地寫著「我的朋友羅仲其和他的哲學」之類的文章,也誠可謂備極哀榮的了。

  三

  羅仲其死了以後,沒有人會想到唐倩竟然會如此之悲傷,至於形銷骨立,而且差不多有一年之久罷,伊的密而濃的髮茨之上,日日簪帶著一朵絲絨做成的素色的小花,以誌哀思。事實上,每次伊回想起他的因火熱而雜沓的愛情而苦惱著的大大的臉,便止不住泫然落淚,唏噓不能自已了。

  就是這樣,伊便再次從我們的小小的讀書界中消失了。然而,熟悉伊的兩次或者其中一次戀史的人們,卻依然不間斷地談論著伊。對於他們,唐倩實在是我們這個社會裡許許多多「離不開媽媽」的、「現實」、「沒有靈性」、而又「意志薄弱」的知識女子們的好榜樣。他們以欽羨而又亢奮的口氣,談論著伊如何是一個「全身都是熱力和智慧的女人」,是「一杯由玫瑰花釀成的火酒」,是「使男性得以完成的女性」,等等。

  這種熱烈的、懷鄉病的議論逐漸變得幾乎是一種古典的傳說的時候,唐倩終於第三次綻開了一朵戀愛的花朵。然而,這次伊卻立刻從那些熱心的崇拜者們之中,招來浪潮一般的惡罵了。僅只因為這次選擇了一個十分體面的留美的青年紳士的緣故,伊於今便在隔夜之間被批評為:墮落一至於成為一個「下賤的拜金主義者」、一個「民族意識薄弱」的「洋迷」,而且一歎再歎地說:唐倩終於「原來也只不過是一個惡俗的女人」罷了。

  這些惡批評,終於傳到唐倩的秀巧的耳朵裡的時候,伊只是揚了揚長在伊的已經十分豐腴起來了的額上的令人心軟的眉毛,說:

  「喬,你向他們解釋罷!」

  那個被稱為喬的漂亮的青年紳士,十分優雅地笑了起來。他用左手把西裝的第二個鈕扣解開了又扣上,扣上了又解開。

  「美國的生活方式,不幸一直是落後地區的人們所妒忌的對象。」他說:「我們也該知道:這種開明而自由的生活方式,只要充分的容忍,再假以時日,是一定能在世界的各個地方實現的。」

  他說話的時候,一直是那麼優雅又和藹地笑著,彷彿一個耐心的教師。就是喬治.H.D.周的這種溫和洒脫的紳士風采,吹開了唐倩的封凍的芳心的。他的西服總是剪裁得十分貼妥。他的穿著畢挺西褲的長腿,在第一次見著他的時候,就使伊的心為之悸悸不已。他的頭髮總是梳理得整齊俐落。而最別緻的,並不是他的寶石一般的袖釦;而是他的與西裝一個料子裁成的夾背心,它妥貼地罩著雪白的襯衫,令人歡悅。然後喬對你笑了,笑出淺淺的,年輕的皺紋來。

  對於唐倩,這一切誠然是一種不可抵禦的魅力。伊彷彿遇見了在西洋電影中習見的那些風流紳士一般。電影中的那種溫柔,那種英俊,那種高尚以及那種風流,都在喬治.H.D.周的最細小的動作上,活生生地具現了。所有這些,與過去偕同胖子老莫以及羅大頭們的生活,是何其不同。那些空虛的知性、激越的語言、紊亂而無規律的秩序、貧困而不安的生活以及索漠的性,都已經叫唐倩覺得疲倦不堪了。在朋友家認識他的那夜,他開車送伊回家。這首善的都市底魅人的夜,以千萬種溫柔底光輝,搖曳著流進他們的車子,伊坐在舒適的車子裡,望著他滿有某種信心的側臉,覺得彷彿有一種生活上十分實在的東西打擊了伊。唐倩需要一種使伊覺得舒適和安全的東西,就好像此刻伊坐在車子裡的那種感覺。外面是囂鬧,是歡樂,是黑夜,而伊享受著它們,在這樣一個舒適又安全的車子裡。而車子流動著,彷彿一艘船。

  「你知道嗎?」車子對著紅燈停下的時候,喬治.H.D.周說:「我離開美國,就不停地懷念著那個地方……。」

  車子又開動了。唐倩在車子變速的時候,震動了一下。「噢,請原諒。」他用英語說。唐倩微笑著。

  「我在舊金山住了四年,然後在紐約做了兩年事。」他鄉愁地說:「我愛那些都市,They're just beautiful, you know。」

  他說那些城市實在美好。他於是輕微地對自己笑起來。他說他實在止不住在言談中溜出英語來。喬治.H.D.周是學工程的。拿到碩士以後,在紐約考上了一家機械公司。這年秋天,他受公司的委託,回到這裡的分公司幫著解決一項技術上的問題。據他說,就只工業技術一層,中國跟美國比起來,簡直是絕望的。唐倩想了想,說:

  「在那邊,做一個中國人,一定是一種負擔,是不是?」

  「Well,」他說。伊喜歡他那種筆直地望著前路講話的樣子。他看起來那麼有把握,彷彿這世界就在他的掌握之中,一如那方向盤。「well,不能說沒有差別的罷。」他接著說:「可是除了這一點,那邊的每一件事都叫你舒服:那種自由的生活,是不曾去過的人所沒法想像的。」他們看到一個加油站,他說:「請原諒我停下來加點油。」

  「沒關係。」唐倩說。他下了車跟工人講話:「請你──」車門被關住了,把他的話也給關在外面。伊想到他要停下車加油,何至於也要請求「原諒」,便一個人抿著嘴笑了。不過伊已經決定從今以後,要好好地穿戴起來。伊知道:只要伊打扮起來,新的美艷,是依然會回到伊底生活裡來的。他開門進來。「對不起。」他說。車子又開動了,彷彿一艘船。

  「這裡加油要自己下車開油箱的蓋子。但是在美國,工人會幫你做得好好的。中國的Service就是這樣差!」

  他似乎很遺憾地說。彷彿這又是中國之所以落後的一端。然後他接上方才的話題。他說:

  「那種自由,是無法想像的。……你在那些城市裡,開著車通過那些偉大的街道。那些有秩序的人群;那長長的金門大橋;太陽遠遠地落著……。沒有人干涉你;你愛怎麼樣,就怎麼樣。」他說他現在做夢也回到那邊去。事實上,他在九月裡就要回去了。他們數著他要回去的日期,使車子裡的兩個人都快樂起來。

  「這次回去以後,我會懷念這裡的,」他迅速地瞥了唐倩一眼,說:「因為我在這兒碰到你,噢,你是如此地美麗,I'll miss you really. I'll miss you very much.」

  唐倩的臉以不令人察覺的程度紅了起來。他說那些話的表情是那麼堅定,使你分不出是一種恭維呢抑或是一種表白。「一個人應該為自己選擇一個安適的位置。到一個最使你安逸的地方,找一個最能滿足你的生活方式。這是做一個人的基本權利。國籍或民族,其實並不是重要。我們該學會做一個世界的公民。」他說:「請原諒,我顯然說的太多了。我不是多話的那種人,真的,可是你使我覺得要向你傾吐,不知道為什麼。」

  那夜唐倩回到家裡,一進房間便坐在鏡前仔細地端詳著自己。想起離開九月只剩下四個月的時光,所以伊必須立刻動員起來了。伊忽然覺悟到:這差不多一年多來的不快樂的日子,實際上並不見得是因為傷羅仲其之逝而然的。羅的死,在隱約中,使伊感覺到一個沒有出路的窘迫。就是這種絕望的窘迫感綑綁了伊。但今夜伊忽然窺見另一個世界底存在。伊或者並不切膚地感覺到喬治.H.D.周所樂道的自覺的幸福云云底必要罷,然而那新世界底發現,豁然地使伊不由得有一線光明底再生之機,射入伊底無出路的生命中來。

  果然,喬治.H.D.周忽然覺得唐倩正以令人目眩的變化,日復一日地美麗起來。每次遊罷歸去,他總是不免自問:是否他竟然已經同伊「掉進愛裡」。至於唐倩這一方面,則經過分析和計算的結果,知道了喬治,周一直都不是一個闊綽的人。數年自食其力的留學生活,已經在他的生活的每一個細節上留下刻苦儉約的痕跡。當然,唐倩自己也相信:這種儉約,其實就是美國的生活方式的重要精神之一。因此,伊便很善於在適切的時候,表示了伊的得體的儉約。這種姿態果然立刻獲得喬治.H.D.周的歡心。

  「為什麼要花那些錢去夜總會看蹩腳的節目呢?」伊說。

  「沒地方去呀!」喬治.H.D.周說。

  「隨便覓個地方聊聊,不好嗎?」

  於是他們找到一個小小的,安靜的地方喝咖啡。然而據他說,這咖啡實在不如他在美國的時候喝的香,特別是在舊金山的大學城裡的一個小咖啡舖子裡的。

  「那個舖子是一個丹麥人開的,經常擠滿了買午餐的學生。」他說:「那裡的東西好吃,而且掌櫃檯的,是那個丹麥人的女兒:雪白的皮膚,金黃色的頭髮!」

  兩個人都笑了起來。「我曾聽說北歐的女人最漂亮。」伊說。「你知道罷?」他說:「第一次遇見你,就覺得你的嘴唇的線條和下巴的樣子很像伊。」伊笑著說:「使你想起過去的韻事了。」

  「Yeah,」他彷彿十分為難地說:「我們一起出去過幾次。伊差不多和每一個約伊的人出去。」

  「你愛著伊的罷?」

  「Oh, no!」喬治.H.D.周大聲地說:「Oh, no!不過伊是一個熱情的女子,真的,一點也不像伊的冰封的祖國。有一個從曼哈坦來的美國小伙子為伊舉槍自殺了。」

  伊微笑地傾聽著。他一下子就喝光那杯不如美國的那麼香的咖啡。伊看得出他在談論著那個丹麥女子時的一絲潛伏的激情。現在他要了一杯琴酒。他問唐倩是否也來一杯,伊笑著搖頭。唐倩開始抽他送給伊的薄荷香菸。

  「你知道罷!」他啜了一口酒說:「你抽菸的樣子真好看。」他也摸出一根香菸,學著用拇指和食指拿香菸,唐倩於是止不住咯咯地笑起來。過了一會,伊說:

  「伊叫什麼名字呢?」

  「誰叫什麼名字呢?」

  「那個丹麥女郎。」

  「噢!」他說,喝下半杯琴酒,「叫安妮。Anne Kerckhoff,可是我們都叫安妮──Annie。伊是個熱情的女子,真的。」他把剩下的半杯又喝光了。他說:「光談戀愛,安妮是個舉世無匹的對手。伊是那麼令人歡躍啊!但做妻子就不行了。每個男人都需要一個溫順賢淑的女人做妻子。」

  唐倩微笑著,為了要顯得溫順賢淑起見,伊沉默著。

  「妻子是妻子,」他用英文說:「情人是情人。……噢,你瞧,我又說得太多了。」

  他又要了一杯威士忌蘇打。那夜喬治.H.D.周彷彿有些陶然了罷;他在回程的車上,不停地用他的輕度音盲的嗓子,反反覆覆地唱著他的舊金山州立大學時代的足球隊歌。而且在離開唐倩之前,適時地在伊的門口吻了伊的未曾預料的、驚詫的唇。

  ※※※

  唐倩記牢了喬治.H.D.周的雙重標準:即所謂「溫順賢淑的妻子」以及「情人是情人,妻子是妻子」的哲學,而予以充分的把握,巧加運用。過不多久,這個對自己的事業充滿進取的雄心的青年紳士,便發現唐倩不論做為一個情人或妻子,都是個完美的上選女性。他在一個有月亮的晚上,肅穆地提出了求婚。唐倩裝著又驚又喜的樣子答應了。於是他們訂了婚。

  訂婚的儀式儘管有些豪華,卻是出奇地寂寞的。唐倩於茲才知道:在這裡,他幾乎連半個稍微近一點的親戚都沒有。只有一個又瘦又高的,看起來比喬治.H.D.周蒼老些的男子,是在大學裡同寢室的同學;另外一個矮小而老耄的髒老頭,是周在還沒出國以前的房東。

  「周宏達,我知道你一定有今天的。」高個子抬著醉紅的臉說。

  「老馬,謝謝你了。」

  「記得我們那間爛宿舍嗎?,」

  喬治.H.D.周笑著。

  「我們在冬天一塊蓋一條被子。」高個子用沙啞的聲音笑:「你說:『老馬,我們要這樣窘困到什麼時候?』我怎麼說咧?我說我顛沛得夠了,我不再為這操心。」

  高個子讓喬治.H.D.周搬了搬肩膀,彷彿有些愧色。而周則有一種憐憫和驕傲的模樣。

  「老馬,路是人走出來的。」周誠懇地說:「只要我們肯幹,機會總是在那兒。」

  「好在是你自己要好,」高個子老馬說:「當年你媽還吩咐我要好好罩著你咧。」他搔了搔後腦袋瓜子,說:「我這輩子,是沒攪頭了,但我不難過,我廢了!」可是他哭了;然而只那麼一會兒,他又高興起來:「周宏達,我多喝幾杯酒,你不嫌我饞罷?以後也不知什麼時候才喝得上這麼好的洋酒。」

  喬治.H.D.周友善而悲憫地笑著。至於那矮小的髒老頭,則一句話也不說地坐著,一點點酒,已經使他的瘦削的頰,紅成兩顆熟透的李子,看來彷彿一則童話裡快樂而好心的老頭。至於唐倩的母親,則靦覥不安地偎在美麗而煥發的女兒身邊,細細地談著話。伊的那種老棄婦獨有的苦楚的表情,在這歡喜的氛圍內,歪扭成一種十分繁雜的樣子。為了快樂或不幸底回憶罷,這操勞而苦命的女人時時掩面啜泣著。唐倩則時而陪著哭、時而哄勸著。

  ※※※

  為了要證明自己是個賢淑的妻子,唐倩也直到訂婚的那夜,才答應委身於他。那夜,喬治.H.D.周是充滿感情底。他訴說著他流浪的身世;他孤單的生命,誓言要用真誠的愛情侍奉伊於終生。這些款款的話,使本性良善的唐倩第一次因為被幸福所充滿的感覺而至於哭泣起來。可是那夜的性,對於唐倩,竟也成了一種新的經歷。伊發覺喬治.H.D.周,也許由於他是工程的技術者底緣故,是一個極端的性的技術主義者。他專注於性,一如他專注於一些技術問題一般。他的做法彷彿在一心一意地開動一架機器。唐倩覺得自己被一隻技術性的手和銳利的觀察的眼,做著某種操作或試驗。因此,即使在那麼柔和,那麼暗淡的燈光裡,唐倩由於那種自己無法抑制的純機器的反應,覺到一種屈辱和憤怒所錯綜的羞恥感。然而,不久唐倩也就發現了:知識分子的性生活裡的那種令人恐怖和焦燥不安的非人化的性質,無不是由於深在於他們的心靈中的某一種無能和去勢的懼怖感所產生的。胖子老莫是這樣;羅大頭是這樣;而喬治.H.D.周更是這樣。

  但不論如何,狡慧而善良的唐倩,終於成功地成為喬治.H.D.周先生的美眷,在那年的九月,離開了國門,到達那個偉大的新世界去了。第二年春天,消息傳來,說唐倩竟毅然地離開了可憐的喬治,嫁給一個在一家巨大的軍火公司主持高級研究機構的物理學博士。事實很明白:唐倩一直就把喬治當做達到目標的手段,何況回到美國以後的喬治,淹沒在一個龐大的公司裡的職員系統中,便很不若其在臺灣時那麼樣的神氣了。至於唐倩在那個新天地裡的生活,實在是快樂得超過了伊的想像。而伊的苦命的母親,也因為女兒不間斷的接濟,逐漸地寬裕起來了。我們的小小的讀書界,則似乎除了若干熟知掌故的人還偶爾談論著伊,便早已把伊給遺忘了。事實上,在胖子老莫沒落了,以及羅大頭的悲劇性的死亡以後,這小小的讀書界,也就寥落得不堪,乏善可陳了。這期間自然間或也不是沒有幾個人曾企圖仿效莫、羅二公,故作狷狂之言,也終於因為連他們的才情都沒有的緣故,便一直沒弄出什麼新名堂,鼓動出什麼新風氣來。而且最近正傳說他們竟霉氣得被一些人指斥為奸細,為萬惡不赦的共產黨,其零落廢頹的慘苦之境,實在是很可以想見的了。

  附記:本文係虛構故事,倘有與某人之事跡雷同者,則純係偶合,作者概不負責。又:文中所引里爾克的詩係李魁賢譯文,載《笠》詩刊第十三期。

  ──一九六七年一月《文學季刊》第二期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