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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9月27日 星期四

最後的夏日

最後的夏日/陳映真


  蜻蜓

  「堯將遜位。讓於虞舜。舜禹之間。岳牧咸薦。乃試之於位。典職數十年。功用既興。然後授政。示天下重器。王者大統。傳天下若斯之難也。……」

  ※※※

  仲夏的太陽就是那麼滔滔地傾落在操場上。第三節課的時分罷,碰巧所有的老師們都上課去了。教員休息室的右邊的牆上,不知道什麼道理在最近給鑲上一面瘦長的鏡子。裴海東即使理首於他的《史記》裡,仍然覺得那面瘦長的鏡子,在右面的牆上發著慘白的光芒。數百年的古刻本,經最新的機器翻印在光潔的紙上,然後又以數百年的古風,處處加上朱紅的圈點。裴海東默默地說:


  「……而說者曰。堯讓天下於許由。許由不受。恥之。逃隱。……」

  裴海東頓時被「恥之。逃隱」這樣的句子給吃了一驚,以至於絞痛地悸動起來。他猛烈地合起書,把著溫暖的瓷杯,彷彿喝著血液那麼樣仔細地飲著無茶味的水。這時他聽見一陣匆促的腳步聲走進休息室。那腳步聲停留在牆角的粉筆架邊,然後逐漸走向門口。裴海東忽然說:「那一個?」

  裴海東有些狡慧地注視著他的溫暖的瓷杯。他甚至連眼皮都沒有抬起來。

  「是我。」

  一個困惑而有若干懼怖的聲音。裴海東悲哀地說:

  「是我。『我』是誰?」

  「我是周蓉。」

  裴海東放下茶杯,重又打開他的《史記》。他翻著翻著,找到了方才的〈伯夷列傳〉,心裡怎也不能不覺得有些孤苦起來了。裴海東說:

  「周蓉你過來。」

  於是他聽見一種畏懼的、躊躇的腳步聲走近他的桌子,在他的身邊站定了。一些木刻的字體毫不生意義地跳進他的眼睛:

  ──夫學者載籍極博猶考信於六藝……。

  裴海東說:

  「不懂得規矩嗎?」

  「我們老師叫我來拿粉筆。」周蓉搶著說:「粉筆用光了。」

  裴海東頓時氣忿起來。然而他也差不多在同時自己將這暴發的氣忿抑壓著。

  「我只是問你,」裴海東說,又去翻弄著他的書:「問你曉不曉得規矩?」

  周蓉沉默地站著。裴海東翻著他滿是朱點的《史記》。他記得自己時常告訴學生們:

  ──書,是讀不完的。老師畢業以後,現在又去唸研究所。在你們看,就是自找罪受……。

  「我們三番兩次規定了:進辦公室要先喊報告。」裴海東說。

  女孩開始哭泣起來了。裴海東這才抬起頭來。女孩嚶嚶地哭著。哭聲使得這惡燥的夏日益加落寞起來。遠遠地傳來一些老師們尖嘯的教學聲。

  「三番兩次規定了的。」裴海東說。

  周蓉低著頭。裴海東點起一支菸。他看見發育得那麼好的伊的身材,使他蕪蔓地想起伊總是坐在教室的末排漫不經心地寫著作文的樣子。

  「作文也不好好作,」裴海東想了想,說:「去罷!」

  周蓉走了。抱著一堆零零亂亂的練習本的鄭介禾在門口碰到伊。他頓悟了似地說:

  「把本子拿回班上去發了。」

  鄭介禾順手開了電扇的開關。於是三個骯髒的吊扇在天花板上唧唧地轉動起來。其中一個故障了的,卻以差不多慢了二分之一的速度,劃著生病一般的圓圈。鄭介禾站在右面牆上的瘦長的鏡子前,扶了扶眼鏡,攏了攏頭髮。裴海東說:

  「不開電扇,悶熱……。」

  鄭介禾抬頭看看電扇。天花板上沾著雨天留下來的暗黃色的污漬,彷彿地圖一般。「開了電扇,你瞧:那聲音真叫你心煩。」裴海東說。

  鄭介禾笑了起來,露出一排潔白的牙齒。女學生們管他那一排牙齒叫「亞蘭,德倫」。實際上,除了他笑起來的時候的那一排整齊的牙齒,他看起來一些兒也不像那位法國的影星。然而他確是一個漂亮的傢伙。裴海東忽然想起學生們總是在背後說李玉英老師對他「有意思」。他忽然拾起《史記》來,輕聲地唸著說:

  「……及夏之時。有卞隨務光者。此何以稱焉。……」

  鄭介禾在臉盆裡洗沾滿粉筆灰的手,然後用掛在架子上的綠色的毛巾擦乾。

  「你說什麼?」

  鄭介禾說。他竟用那條毛巾抹著他的頰和嘴。然後又摘下眼鏡,在他方型的臉上來回揩抹著。

  「臉巾也該來換一條了。」裴海東說。

  鄭介禾邊走邊架上眼鏡。




  「他X的,」他說:「將就點罷。」

  裴海東笑起來,又去來回翻著滿是朱圈的書。鄭介禾坐在裴海東旁邊的自己的位子上。裴海東說:

  「學生們都說:李玉英對你有意思。」

  鄭介禾看起來一點兒也不以這句話為樂。他甚至沒有笑笑。他摘下眼鏡,用心地揩著。裴海東只好像是很有趣似地笑起來。

  「無風不起浪。」裴海東說。

  摘下眼鏡的鄭介禾的眼睛看來陌生,而且滿脹著一種疲憊的浮腫。

  「沒那事。」

  鄭介禾漠然地說著,架好眼鏡。在濃眉下,他於是又恢復了那種帶著幾分憂悒的眼神。那是一種生活的憂悒感罷,而不是知性的那一種。他拿起擺在他桌上的一個長長的信封,在空中照了照,然後在沒有信紙的黑影的地方,撕開了,抽出一條摺得不很工整的信紙。裴海東遞給他一支菸。鄭介禾趕忙放下信,給裴海東點上火,又給自己點著了。他拿起信說:

  「謝謝你。」

  裴海東又去翻他的書。那些木刻的字,今天對於他就像路邊的石頭或者什麼,一點也生不出意義:

  ──余悲伯夷之意。睹軼詩可異焉。其傳曰。伯夷叔齊。孤竹君之二子也。父欲立叔齊。及父卒。……

  「方才是怎麼回事?」

  鄭介禾忽然說。裴海東像吃驚似地把書翻蓋在桌上。鄭介禾漫不經心地把讀完的信揉成鬆弛的紙團團,丟進紙簍裡。

  「沒什麼。」裴海東說:「下禮拜得把《史記》點完。我還剩下大本。」

  「哦哦?」

  「我這兩個月來,不知道在幹些什麼。」裴海東微笑著說。他的三十四歲的土黃色的胖臉,發著皮質的油亮和微汗的光澤。鄭介禾說:

  「用功,總是有搞頭的。」他說:「我畢業兩年了,以前學校的那些,從來都沒再去摸過。」

  鄭介禾旋即自棄地笑起來。於是他們沉默著了。現在除了三隻風扇的聲音外,又有一隻大頭蜻蜓在慌忙地撞頂著窗子的聲音。鄭介禾和裴海東都默然地注視著那隻長著虎紋的黃色的大頭蜻蜓。裴海東把菸放在腳下踩熄了,放進桌上的菸灰盤,又順手把它扶到他和鄭介禾的正中央。蜻蜓仍然死命地撞著玻璃窗子。

  「我剛才是說:周蓉怎麼的了?」鄭介禾若有所思地說:「彷彿哭著的樣子。」

  「噢!」裴海東說。

  裴海東有些失神地看著蜻蜓。現在牠疲倦地停在窗櫺上,便留下風扇的唧唧的聲音。牠的黃底黑紋的模樣,令你想起一隻午睡於叢林中的老虎。

  「周蓉這孩子,越來越不成話。」裴海東說。

  「這些學生!」鄭介禾嘆息似地說,卻一點也沒有關切的痛心的感情。

  「你瞧這女孩子成天只知道打扮,說老師們的閒話,交男朋友……。」

  鄭介禾沒說話。大頭蜻蜓又飛舞起來了。牠們總是註定了永不能識破那一面玻璃的透明的欺罔的。

  「我要告訴你一件事。」裴海東說。

  鄭介禾撿起桌上的空信封,捲在他的左手的食指上。裴海東看著被包紫得彷彿受了傷的鄭介禾的左食指,說:

  「我生平最懶於寫信了。」

  「沒什麼。」鄭介禾說,動了動他的左食指,看來好像一個花臉的小傀儡。他說:「弟弟的來信。不是來要錢,就是說錢已收到了。總是這些。」

  「噢。」裴海東說:「現在我要告訴你一件事。」

  鄭介禾望著他。他的漂亮的、憂悒的方型臉,卻似乎並沒有一種期待的熱情的樣子。

  「去年我第一次上伊們的課。」裴海東說:「我就知道周蓉這小孩複雜。」

  鄭介禾又去舞動他的左食指,像耍著傀儡戲似的。然而那硬質的信封,卻逐漸從他的指頭上鬆弛下來了。

  「複雜。」裴海東說:「下課的時候,沒事找事來找你,挨著你講話。『裴老師──』……」

  「裴老師──」鄭介禾像唱歌似的說。

  鄭介禾熱心地笑了起來,卻又像頓然失去興味似地停住了。裴海東說:

  「『裴老師──』,就是那樣。像剛才罷,伊一個人溜進來了。」

  鄭介禾把信封也丟進字紙簍裡。裴海東說:





  「來了。說是要來看月考的分數。我說還沒改好,你猜伊怎麼著?──擠在我身邊,他X的,擠在我身邊,亂纏亂纏!」

  「哇──」鄭介禾惡戲地說:「哇──」

  「我狠狠地訓了一頓。」裴海東義正辭嚴地說:「你看看這個孩子。」

  「複雜。」鄭介禾不耐地說。

  他們於是又沉默起來了。裴海東在沉默中感到一種失神的迷茫。鄭介禾還給他一支香菸。他們默默地吸著。裴海東偷偷地望了望鄭介禾。他才真是被那些女學生們談論著的,甚至戀愛著的老師。李玉英卻不一樣。全校的女學生──自從伊在這個三月來校以後──都永不饜足地看伊,議論著伊的美貌。至於男生們,卻似乎並不顯得十分熱狂。鄭介禾和裴海東吐出來的煙霧,總是在昇到一定的高度時消散在電扇的風裡。遠遠地從某一課堂上傳來斥責的盛怒的聲音:

  ──不要講話!聽見沒有?

  鄭介禾驚醒似地說:

  「蜻蜓飛出去了!」

  於是風扇唧唧的聲音忽然顯得孤獨得了不得了。兩人都被這種盛夏的孤寂給弄得有些憂愁起來,特別是裴老師。

  「飛出去了。」裴海東戚然地說。

  「李玉英在八月中出國,聽說。」鄭介禾說。

  鄭介禾把總是穿著質料不錯的褲子的雙腿,交疊著抬在桌上。然而差不多在同時,又敏捷地收了下來。所以桐主任捧著一疊作業本子走進來的時候,鄭介禾悠然地說:

  「主任忙呵!」

  桐主任熱心地笑著,把本子分別擺在空著的桌子上。

  「呃呃,」桐主任說:「這幾天抽查本子。」

  桐主任走了過來,將剩下的一疊擺在裴海東的對面的李玉英的位子上。他是個肥胖的、總是那樣溫和地笑著的那種人。他的膚色有些黝黑,然而就一個五十六歲的人來說,他的皮膚或者太過細緻了些罷。他把本子整齊地擺在李玉英桌子上,便又笑嘻嘻地走了。

  李玉英的本子在電扇的風中曄嘩地翻動著。鄭介禾重又把雙腿疊架在桌子上。他用下巴指著那一堆本子,說:

  「我不喜歡聽那些嘩啦啦的聲音。」

  裴海東躊躇了一會,把自己的一個膠質的硯台鎮在本子上。他的手有些戰慄。某一種絕望的情緒漫漫地滲進他的胸腔。鄭介禾說:

  「老裴,倘若我也出國,你猜我要幹什麼?」

  「幹什麼?」裴海東說。

  「開麻雀館。」

  裴海東止不住笑了起來。而且由於他感到一種憂悒,那笑聲便似乎有些誇張。他說:「不見得不是個主意喲。」

  「當然。」鄭介禾認真地說:「有中國人的地方,就有麻將。」

  他們又靜默起來了。鎮著硯台的本子,依然在風中掙扎著。他們都望著那張空著的桌子。一隻黃漆的三角木板寫著:「李玉英老師」。

  「到底是去讀什麼呢?」鄭介禾說。

  「誰去讀什麼呢?」

  「李玉英。」鄭介禾說。

  「噢。」

  裴海東把他的書翻開了又蓋上。蓋上了又翻開,彷彿要在裡面找尋出一件他曾經夾在裡面的什麼。

  「伊的哥哥李文輝是我的同學。」裴海東終於說:「我說一句公道話;這女孩子不行。我說的是公道話。」

  「噢。」鄭介禾說:「我是搞化學的。什麼行不行,我全不知道。」

  「老鄭我們現在是說公道話,老鄭。」裴海東說:「最重要的一點:這女孩沒腦筋;就是沒思想,沒深度。」

  說起深度,鄭介禾就有些擔憂起來。他扶了扶眼鏡,一下子不知道說什麼好。

  「這是最要緊的一點。」裴海東說:「李文輝是我的朋友。所以我得照顧伊。這是說公道話。我借書給伊看。但沒用的。漂亮女孩都這樣:沒深度,沒有氣質。李文輝是我的朋友──」

  「女孩子嘛!」鄭介禾說。

  「就是這話!」裴海東歡喜地說:「人家說我對伊怎麼樣,哼!這就是笑話。」

  於是裴海東不屑地笑起來。鄭介禾也不知其所以地笑了。

  「你看。」裴海東說:「有一次伊和鄧銘光談著《文星》。他們談『五四』,談『全盤西化』。鄧銘光也是個淺人──不是我背後說他,這是公道話,老鄭。」

  「我是搞化學的。」鄭介禾說。

  「當然。」裴海東說:「各有所專,這是不妨的。他們就不曉得『五四』呀、『全盤西化』呀為我們中國搞出了共產黨!」

  「這話是對的!」鄭介禾誠懇地說。

  「本來就是這樣。」裴海東莊嚴地說:「然而李玉英就吃那一套的,你曉得嗎?出去學什麼?──學什麼都一樣的。一條牛牽出去,回來還是一條牛。」

  裴海東獰惡地笑了起來,使鄭介禾微微地一驚。桐主任打窗外漫漫的走過去。兩人都向他微笑招呼。裴海東低聲說:

  「而且,這女孩有點浪漫。你不要說我們學國文的古板。李文輝是我的朋友,我當然當小妹妹待伊。那裡知道──」

  下課鈴忽然熱烈地響了起來。頃刻間操場都充滿了學生們嘩笑的聲音。鄧銘光精神飽滿地衝進門來。他大聲說:

  「沒課呀?」

  「下一堂呢。」裴海東說,笑著。

  鄭介禾伸了伸懶腰,在抽屜裡翻出教科書來,擺在桌上。鄧銘光洗好手,坐在李玉英旁邊的自己的坐位上。他把滿滿的一杯茶一口氣喝了下去。他喘息著說:

  「這些學生就是笨。剛才高一仁班被我打斷了兩條板子。」

  「女生呢?」鄭介禾說。

  「照樣!」鄧銘光昂然地說。

  辦公室陸續來了剛下了課的以及準備下一堂上課的老師們。學生們也在此起彼落的「報告」聲中穿梭於這間頓時顯得侷促起來了的辦公室。裴海東又去翻開他的朱點的《史記》。他的臉有些蒼白起來了。書上說:

  ──伯夷叔齊叩馬而諫曰。父死不葬。爰及干戈。可謂孝乎。以臣弒君。可謂仁乎。

  當裴海東用紅筆點到「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的時候,休息室裡又因為開始了第四節課而寂靜如死了。風扇的聲音,依舊令人淒楚地響著。裴海東走向操場右翼的大樓。在猛轉彎的時候,他遇見了趕到另一排教室去上課的李玉英。他站在那裡,看見伊傲然地擦身而去。他蒼白著臉,走進高三忠班的教室,第一次感覺到一股冷澈至極的恨。在那一霎時,他立刻是從這種恨毒的情緒中得了這樣的解釋:這麼冷澈的恨,便證明一向不曾愛過伊的罷!他於是又得勝似地笑了起來。

  裴海東在講台上用一種和他的肅殺的表情不類的溫柔的聲音,對學生們說:「請大家打開第九課……。」

  ※※※


  醉紅的鳳凰花

  六月八日星期四暴晴

  改道從忠孝路的巷子去上課以來,今天又發現他在派拉蒙照相館那邊等著我!

  他叫我「李玉英」。單聽見他的聲音,我已經給嚇住了。從前他總是叫我李老師的。他站在照相館門口一個新立的郵筒旁邊,看起來那麼悲哀。然而他還是笑著說他只是來投一封信,然後就臉紅起來了,那樣子叫我看著好難受。想到又得同他並走著去上學,心裡真是懊惱。

  我們並走在那條巷子。誰都沒說話。一個學生騎著單車打我們後面閃到前頭去。我忽然躊躇起來:再走一截路,就是通到校門的大馬路了。讓學生看見我同他從巷子裡出來,多不好。這樣地想著,每邁一步就感到不安。我後來索性就站在一個小弄裡,我說:

  「裴老師,請你不要這樣。」

  他的臉一下子變得好蒼白,使我駭怕極了。我對他說,我一向只當他大哥哥看待,而且馬上要出國了。

  他忽然用一本書不住地打著我靠著的那面牆,書掉落了,裡面滿是紅筆的點點圈圈。他又撿起書,一面打,一面說:

  「李玉英你為什麼不早告訴我,為什麼不早告訴我!」

  我嚇得差不多哭出來了,想逃走,他又站在弄口上,萬一叫學生看見了,成什麼話?我說裴老師求求你不要這樣。弄得人家後來都哭了。

  他一下子安靜下來,倚在弄口的牆上。他喃喃地說:

  「你為什麼不告訴我?」

  他是說我為什麼不告訴他我要出國了。我心裡想:人家憑什麼要告訴你呢?我告訴他,人總是要儘量充實自己的。其實我也不曉得我說了些什麼話。他那麼悲戚地倚著牆站著,一句話也不說。我只好不住地說話,老是向他提大哥的事。

  「我曉得了。」他終於說:「你是那種自以為世界上的男人都會痴痴地迷戀著你的那種女人。你弄錯了,李玉英!我不過是照應你一點罷了──還不是因為李文輝?」





  然後他罵我是個X女人;說我搔首弄姿;說我自私;說我只看見自己一張臉,「把一張粉臉當做全世界」;說我淺薄……。我沒想到:一個國文研究所的研究生,會用那麼多不堪入耳的話罵我。然後他甩著頭走了。

  我站在牆腳上哭了一會。遠遠聽見上課鈴響了,才走了出去,大馬路的兩邊,鳳凰樹上都生滿了大片醉紅的鳳凰花。

  上完第一節課,我再也不敢回辦公室去和裴海東對面坐著。我一直回到家裡,見到媽咪,我就委屈地哭了。媽咪曉得了這件事,生氣得很,立刻就要打電話去告訴校長,卻被我阻止了。我彷彿不願意去鬧事,但於今想來,雖然從高二那年我忽然變得漂亮以來,固然有數不清的男孩圍住我瞎纏,卻不曾有一個像裴海東一樣,那麼痛苦地愛著我的。

  第四節課,我有意在校外磨到上課鈴響過了,才進學校。但不料在大樓的轉彎處,猛然和他打了個照面。我在那一霎時,看見他竚立在那裡,用一種他自己也許都不曉得的卑屈的孤傲望著我。我想招呼他,但我總是不會照自己的心情去表情的;我已經慣於以孤傲去衛護自己了。他說我「把一張粉臉當做全世界」,也許是對的。

  ※※※

  晚飯以後,謝醫生和媽咪的幾個朋友照著慣例來我們家喝茶。媽咪今晚穿著一件暗米色的便裝,配著一串黑亮的珠子,真是好看。謝醫生問著我出國的事,媽咪親愛地摟著我。我逐漸有些喜歡謝醫生了。他總是穿著一套古風的西服,含著菸斗,他的微禿的頭髮,亂而有緻地往後梳著,據媽咪說,他是日本東京帝大醫科的高材生。他在五年前喪妻,一直深深地愛著媽咪。

  喝過第一杯咖啡,謝醫生總是請媽咪跳第一隻舞。陸伯伯,一個過氣的省參議員,來請我跳。我隔著陸伯伯的肩看著媽咪和謝醫生跳著很優雅的四步。陸伯伯問我要什麼東西做出國的紀念。我一下子想不起怎麼適當地敲他的竹槓。陸伯伯說:

  「我是你爸爸的好朋友,用不著同我客氣。」

  我笑了起來。媽咪和謝醫生總是默默地跳著舞。每當這時候,我總會想起我偷聽見的一句話:

  「你的心意,我知道的。但我這一生,只有小英一個人是我能全心去愛的。石杰死了二十年了,我一直沒有翻悔過我這個決意。」

  那時候,謝醫生默默地站在爸爸留下的那間灰暗的書房裡。媽咪走去拉謝醫生的手,他便俯著身去吻了它。我忽然說:

  「我愛你,媽咪。」

  陸伯伯說:

  「你說什麼呢?」

  「我愛媽咪,」我說:「全世界上,我只愛媽咪。」

  ※※※

  風鈴

  門鈴響後,鄧銘光從他的窗子望著大門。老王去開門,進來的人竟是鄭介禾。鄧銘光在窗子裡面大聲說:「歡迎,歡迎!」這是一個禮拜天的中午。

  鄭介禾走過院子的草坪。陽光照在他濃濃的髮上。院子裡的草木都靜謐地站立著,彷彿一個舞台;而陽光也便看來像舞台上的燈光一般,白得令人眩目。

  鄧銘光問他「什麼風吹來的」。其實外面連一絲風也沒有。鄭介禾說他來郵局匯錢,彎了來。他說他怕找不到人。「沒想到你在家」。鄭介禾說。鄧銘光顯得很快樂。他是個高大的廣東人,少說也有一八○吧。

  「你就是只有來郵局的時候才來我家。」鄧銘光抱怨地說。

  鄭介禾望著鄧銘光書桌上的打字機。那是一隻兄弟牌的手提打字機。機上留著打了一半的文件。老王端了兩瓶冰過的蘋果西打,為他們倒滿了兩個杯子。鄭介禾因為熱著,便在接住杯子後立刻喝了一口。

  「這玩意,」鄭介禾說:「據說是美軍指定使用的飲料。」

  鄧銘光說蘋果西打原來就是美國的飲料。「R.C. Cola也是。」他說。鄭介禾一下子似乎沒聽懂。鄧銘光就說是「榮冠可樂」。鄭介禾懂了,他說:

  「噢,噢。」

  「人家的東西,就是好。」鄧銘光說。

  「當然。」

  「這有什麼辦法呢?」鄧銘光很歉然地說:「人家東西是好的嘛!」

  鄭介禾又為自己倒了一杯。他其實並不十分喜歡那種蘋果的酸味的。鄧銘光看著鄭介禾──以一種嘲弄的興味──,突然說:

  「老鄭,人家都說你長得英俊。我現在發現你的臉像用雕刻刀削出來的,由好多削痕組成。」

  鄭介禾看來一點也無動於衷。「去你的X。」他說。他是個最不吝於對自己揶揄和嘲笑的人。他的這種自棄,適當地成為一種洒脫。他把左腳疊在右腳上,說:

  「昨天晚上,我贏了錢。」鄭介禾說。

  兩個人於是開心地笑了起來。鄭介禾說給弟弟寄了錢,還剩下一點。鄧銘光稱讚地說:

  「別說你這個人吃喝嫖賭。但只有我知道你是個性情中人。你對你的弟弟,也可說是仁至義盡了。」

  鄭介禾微微地有些闇淡起來。「那個孩子不錯。」他低聲說。他放下左腳,然後把右腳疊上左腳。鄧銘光喜歡鄭介禾,按照鄧銘光自己說的,可能是因為鄧銘光是個獨子,不曾有過兄弟。「只是那個孩子身體太壞了。用功過度。」鄭介禾:「有什麼辦法呢?我們舉目無親,我不罩著他點兒,怎麼辦?」鄭介禾兄弟是跟著他們大舅來臺灣的。後來他大舅死了。

  「明年他畢業了,讓他出國。」鄧銘光說。

  「我也這麼想。」

  「你們一塊去吧。」鄧銘光熱情地說。

  鄭介禾忽然笑了起來。「有什麼好笑?」鄧銘光說:「你是學化學的,在那邊不會喫苦的。」鄭介禾沒有解釋他為什麼笑了。他只說:

  「在這邊,日子過得飄飄浮浮;到那邊,還不是飄飄浮浮的過?」

  鄧銘光顯然把「飄飄浮浮的過」的這句話,只當作物質上的不安定的意思。因此他便不說話了。關於出國的問題,他是從來不曾考慮過物質問題的;他的家富有,此外,在美國還有許多親戚。但是他忽然興奮的說:

  「對了!──god dammed(他X的),我竟給忘了呢!我請你喝Jonny Walker。」

  鄧銘光叫老王送來一小盆冰塊。然後在書架上取出一個方型的酒瓶。土黃色的酒淋過杯子裡的冰塊,光看著都解渴。他把杯子端給鄭介禾,鄭介禾一邊喝,一邊看著瓶子上畫著的一個穿著紅外衣的年輕的蘇格蘭紳士,在興高采烈地邁著步子走著。

  這蘇格蘭的威士忌使得鄭介禾一下子高興起來。他望了望桌子上零亂的洋書,又看著打字機。「怎麼樣,忙著些什麼?」他說。

  「忙些什麼?」鄧銘光笑著說:「我在打一份application form.」

  「你也出國了?」鄭介禾嚷著說:「乾一杯!」

  鄧銘光只是輕啜了一口,鄭介禾卻兀自喝乾他的杯子。「老鄭,」鄧銘光一邊為他倒酒一邊說:「你為什麼不也出去?」

  「我捨不得這裡的麻將、補習費,」鄭介禾說:「還有,捨不得這裡的女人。」

  「女人?」鄧銘光舉杯說。

  「女人。」鄭介禾也舉杯說。

  他們默默地喝了一口,鄭介禾叮叮噹噹地搖著盛有冰塊的杯子。

  「老鄭。」鄧銘光說。

  「嗯。」

  「老鄭,」鄧銘光虔誠的說:「你是個帥小伙子。可是美國也不是就沒妞兒們呀!」

  「噢,噢!」鄭介禾說:「可是,麻將呢?」

  「God damn it,你醉了!」

  「我要去,就是去開麻將館。」鄭介禾說。

  「你是個帥小伙子,真的。」鄧銘光說:「我聽說李玉英對你好。」

  「自從李玉英來我們學校,我總共只跟伊說不到三十個字的話。」

  鄧銘光喜歡他這種絕不自作多情的脾氣。鄧銘光快樂地微笑著。他說:「其實那些學生們也最會嚼舌頭了。」

  「你以為,」鄭介禾說:「李玉英漂亮不?」

  「依你說呢?」

  「唉──」鄭介禾嘆息地說:「我是歷盡滄桑了。我的標準,不算的。」

  「我要聽聽。」鄧銘光說。

  「太過於幼嫩了,」鄭介禾沉思地說:「你喜歡李玉英嗎?」

  鄧銘光喫了一驚。「噢!」他說,把杯子裡的冰塊慢慢地搖著。「你怎麼會這樣想?」

  「裴海東說伊同你談得來。」

  「裴海東?」鄧銘光不屑地說,「談是談過幾次。李玉英有點腦筋──」

  鄭介禾忽然笑了起來:「裴海東搞國文,你搞英文。他說李玉英沒腦袋。你呢?說有腦筋!」





  「裴海東他混X,」鄧銘光激動地說:「他算什麼東西?他酸葡萄。你知不知道?他阿Q!他從開學起就追人家,在街角等人家,你知道嗎?──學生都告訴我。他追不到手,他就來這套。他是個老頑固,你聽我說:他說五四運動和現代的文學都是共產黨!God dammed it! He's just a god damn dirty sonovabitch!」

  後面的英文鄭介禾沒聽懂。鄧銘光猛喝了一口酒,把杯往桌上一頓。他說:

  「他最喜歡跟女學生糾糾纏纏。他還到處說人家的女學生壞話:說這個去勾引他;那個去誘惑過他。他不要臉!你知道不?噢!他說我打學生。不錯god─damn─it我打,要他們好,男的打,女的也照打!怎麼?我公平,嚴格。他呢?他把打分數當作對付女學生的手段。對男生呢?作補習的要挾。一句話,他性變態!」

  這個高大的廣東人開始有些陶然了,鄭介禾卻毫無醉意。他為鄧銘光又倒了半杯。「Nono─nonono!」鄧銘光推辭說:「不行。我晚上還有事,不能喝。」他笑起來。

  「你把我也給罵了,」鄭介禾微笑著說:「但我不生氣。我不搞補習,一天也活不下去。──我是說照俺現在的活法。」

  「你不同。你不同。」鄧銘光說。

  老王送來一套藏青的剛洗過的西裝。鄧銘光說,「放著,放著。」老王把西裝放在床上。鄭介禾跑去摸料子。「英國料子嘛。」他在行地說。他順便在他的床上躺下,把酒杯擱在肚子上,兩手護著杯子。一張彩印的裸體畫橫在床頭的牆上。鄭介禾對畫中的女人眨眨眼。

  「女人不是供你爭論的,」鄭介禾說:「女人是供你生活的。」

  鄧銘光自份是會弄文學的人。但他卻不知道他不懂得這句話。他近乎憂悒地說:

  「你從來不曾戀愛過嗎?──我是說戀愛。」

  鄭介禾從仰臥改為伏臥,把酒杯擱在光潔的地板上。

  「我愛過一個女人。只有這一個,」鄭介禾說:「一個真正懂得愛,也懂得叫別人去愛的女人。」

  鄧銘光沉默地聽著。

  「伊有一種自然的人的味道。」鄭介禾悠悠地說:「比方說──伊的右乳房比左邊的大一些。伊就管右邊的叫『梅琦表姊』,左邊的呢?『梅琳表妹』。」

  鄭介禾開心地笑起來。「伊就是這樣的女人,」他說:「在伊以前和以後,我只是個自我中心的性的impotant。而你呢,還只是個小兒科。」他又開心地笑起來。

  「你相信不?」鄧銘光感動地說:「我懂你意思。」

  「算了罷,」鄭介禾說:「只有那個女人才知道性是一種生活。這個,小兒科們是不懂的。」

  「可是你不能否認另外的一種愛的型式……」鄧銘光說。

  鄭介禾喃喃地說:「梅琦表姊,梅琳表妹。」他不住地側起身喝酒。

  「比方說:在詩篇裡寫著的那種。」鄧銘光說。

  「我不反對。」鄭介禾說:「你在戀愛著罷?」

  鄧銘光有些激動地把打字機上的東西取下,丟給鄭介禾。「Nancy Y.E. Lee」他讀著,懶懶地問:

  「這是誰?」

  「李玉英。」鄧銘光說。

  鄭介禾咯咯地笑了起來。他說:

  「鳳凰于飛嘛!」

  「我是覺得這女孩子不錯。」鄧銘光羞澀地說:「伊原先申請了一個南部的學校,靠近墨西哥那邊。我跟伊說,那邊黑人、波多黎各人多,夠討厭!伊嚇壞了,就央請我再申請一個。」

  「你們多久了?」

  「才開始,李玉英要我打一封信。這樣開始的。你知道女孩子們詭計多端。」

  「乾杯!」鄭介禾說。他坐起來,兀自喝著。「我已經永遠失去純情派的愛情了。」他笑著。

  「我不能喝了,」鄧銘光快樂地說:「我們要在六點鐘見面。」

  「當然,當然。」鄭介禾說。他們又沉默了一會。

  「老鄭,你聽我說,」鄧銘光說。

  「嗯嗯。」

  「我也替你打一封信罷。不管怎樣,那邊是個新的天地,充滿了機會。美國生活的方式你知道……。」

  鄭介禾一個人微笑著,他用一種歌唱的聲調說:

  「梅琦表姊,梅琳表妹。」

  「你醉了。」鄧銘光友愛地說:「那個女人後來怎麼了?」

  「死了。」鄭介禾微笑著說,露出他的漂亮的白牙齒。

  「I'm sorry!」鄧銘光衷心地說。

  鄭介禾站了起來,搖著杯子。冰塊在杯子裡發出一種極為解渴的叮噹聲。「不是我死心眼,」鄭介禾伸著懶腰說:「這個世界上,再也找不到一個能為自己的乳房起名字的那種女人了。」

  鄭介禾說要走了。鄧銘光留他多聊會兒。「不佔你時間,晚上你有約會。」鄭介禾說。鄧銘光為他的那種大哥哥般的體貼所感動了。「你走了,將來我弟弟要出去,你一定要幫我在那兒照料照料。」鄭介禾說。鄧銘光說沒有問題。他們於是走在院子裡了。

  「你再去想想。想通了,我立刻替你打一封信。」鄧銘光說。

  這時一隻大洋狗突如其來地撲上鄭介禾的肩膀,使他驚叫了起來。

  「Johnson! Damn you!」鄧銘光說,一面拍拍鄭介禾的肩:「牠不咬人,不怕,不怕。」

  那畜牲依然興奮地跳躍著。鄧銘光抓住牠的項圈,不住地說:「Damn! Damn!」

  鄭介禾站在院子裡洒脫地笑著。這時他才聽見掛在門口的一個金黃的風鈴,叮噹地響著。老王來替他開門,然後門又在他背後沉重地關住了。

  ※※※

  快樂的寄生蟹

  七月十日  星期日  怒晴

  今天鄧銘光穿著一套藏青色的西裝來見我。我們在吃飯的時候,他竟熱心地談論著鄭介禾。他說鄭介禾是一個最忠實於自己的人,他也說起鄭介禾的私生活,但沒有裴海東告訴我的那麼惡劣。說實在的,鄭介禾是個挺漂亮的男孩。──應該說「男人」才對。但他一直對我冷漠。這冷漠使你想抓住他。他一定是個狡慧的男人。

  吃過飯,他邀我去跳舞。這是我不曾料到的。我躊躇了一下,也就答應了。他在九月初出去,在那邊,除了康以外,也得有朋友呀。何況康也是和他一個學校畢業的。他的舞跳得不頂好,但我們還談得滿高興的。他不住的說我氣質好,有深度,這最叫人開心的了。我也告訴他我們家的生活,告訴我如何愛媽咪。他告訴我他剛剛同我相反:他的媽媽很早就死了。「老頭卻還在,」他說。因為我從小就沒有爸爸,聽見他用「老頭」稱他的爸爸,竟叫人有些不高興呢。話題談到出國的事,他說他跟我一個學校。這是他沒有事先告訴我的。他逐漸說了許多暗示的話,使我擔心起來。後來我不得不委婉的告訴他康的事。

  他的臉一下子變白了。又從白的變紅了。他奇怪地笑著。「丘士康嗎?我認得他,我認得他,」他誇張地說:「他高我兩班,就是那個黑黑的傢伙。」

  我一下子就明白了。為什麼這些男孩都這樣自私,這樣自作多情呢?我越想越氣。我告訴他我要走了。他忽然沉默起來,他掏出我托他打的form,撕成兩半、四半。他低低的說:「李玉英,你沒什麼了不起……。」我立刻離開座位,獨自僱車回家。那時沒有驚動滿場的舞客,實在是媽咪長年的訓練的結果。鄧和裴他們永遠也不會懂得「風度」、「教養」是什麼。他們簡直幼稚。

  回到家裡,跳舞的時間已經過去了。媽咪正在預備最拿手的冰淇淋蘇打。伊笑著說:「你還是趕回來了。」媽咪轉過去對謝醫生說:「我的冰淇淋蘇打,小英最喜歡。」

  突然間,我發覺整個客廳的沙發套子和窗簾都換了顏色了。媽咪真是個了不起的室內裝飾家。媽咪給洋人佈置的,總是受到讚譽。將來,我的家也一定要像這樣子。康就是在這樣富麗而幽靜的客廳裡認識我的。他在去年度就是工程博士。「我這裡剛買下一幢房子,就等著你來佈置。」他在信上說。他高大,文雅而且溫柔。他曾說我是一隻快樂的寄生蟹。

  「玩得快樂嗎?」謝醫生說。

  「嗯。」我說。我立刻觸電一般地叫了起來:

  「你和陸伯伯要送我一輛跑車,」我說:「現在我不要藏青色的。我要──隨便哪一色都行,奶油色罷!」

  「小英!」媽蒼白著臉說。

  「人家討厭藏青色!」

  媽媽的臉色陰暗起來。謝醫生和陸伯伯都沉默著。這是怎麼一回事呢!過了一會,謝醫生說,陸伯伯,媽咪和他自己合資的公司倒閉了。「美國和日本的進口貨做得比我們好,我們競爭不過。」陸伯伯說。媽咪低聲哭著。謝醫生說他和陸伯伯想盡辦法另謀發展,一直瞞著媽咪,不讓媽咪操心。但終於無法避免破產的命運。

  「媽咪,我不去了,」我堅定地說。

  媽咪抱住我。媽咪和謝醫生他們力說我必需離去。「還不至於這麼困難的,」謝醫生強笑著說:「你的跑車,讓我們緩幾年罷。」

  那麼這便依然是我在離家前的最後的夏日了。我在這裡,第一是愛我的親愛的,親愛的媽咪,其次是謝醫生他們。除此以外,一切叫我生厭了。

  我就來了,康,讓我立刻離開這裡;讓我是一隻快樂的,快樂的寄生蟹。

  ──一九六六年十月《文學季刊》第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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