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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11月20日 星期三

讀劉統《北上:黨中央與張國燾鬥爭始末》

11月初,看到Facebook上有人轉貼〈刘统:1948年共产党战胜国民党的真正原因〉這篇文章,我看了覺得很有意思,感到如果沒有足夠的史實背書,很難寫得這麼清晰。後來發現這篇文章出自《歷史的真面目:現當代人物事件考信錄》裏頭的一章節。不過本書比較多是整理與澄清一些史實,比較不會是史料堆砌起來的內容,我就看上了另一本《北上:黨中央與張國燾鬥爭始末》,起初當作睡前讀物在看,但搞得常常很晚睡,因為很引人入勝。


長征已經過去了八十年,在中國共產黨的歷史書中,張國燾被冠以“右傾機會主義路線”的帽子定下結論。然而,歷史並非如此簡單。究竟是什麼原因和矛盾,使這些曾為中國革命的勝利並肩戰鬥的同志反目為仇,在長征最艱苦的時候,在一、四方面軍兩大主力會師不久,就發生瞭如此令人痛心的分裂?可以肯定,其中必定有許多原因,許多隱藏起來不為人知的內幕。今天,經歷那場鬥爭的當事人大多都已作古,但是他們留下的歷史檔案和回憶錄仍然完整地保存著,作為真實的見證。讓我們從那些珍貴的文獻中,來探索和還原當年的歷史吧。儘管它是一段令人傷感的歷史,一段飽含鮮血和淚水的歷史
劉統以這樣的序言開場,開始述說在1935年紅軍長征途中,張國燾如何與中央分裂,最終叛黨離去,其間的過程是如何展開,其中包含著各種未知的判斷,當然歷史最後是由活下來的人紀錄,但如果只是扣帽子,而沒辦法釐清這期間發生的錯誤是如何產生的,那麼中共黨史就只是一段宣傳,並沒有起到認識歷史的作用,對於史實的清楚理解,需要時間去看見更多史料。

張國燾我的最初認識是在南昌起義時,共產國際致電中共中央傳達最新指示「如毫無勝利的機會,則可不舉行南昌暴動。」結果到南昌時與周恩來等人展開激烈辯論,最終南昌起義仍照常舉行,以失敗告終,共產國際處分了周恩來、李立三、張國燾等人
立三路線(對城市發動攻擊的暴動)後來被認為有左傾冒險主義,而迅速被批評、檢討,是繼陳獨秀「托派」指控後第二次黨內轉向的路線鬥爭之一,再者即是「張國燾右傾機會主義逃跑路線」(有軍閥主義、封建主義、個人主義、獨裁風格),造成的分裂,而本書聚焦在張國燾與中央鬥爭過程中,各種電報、將士訪談錄、中共中央黨史文件、建軍文件等資料,如何呈現出當時中共的決策過程,以及團結工作的方針,對於後人認識歷史有更為立體的理解。
張國燾任紅四軍領導人時,發動「白雀園肅反」,造成黨內大量知識分子、高級幹部被殺,使得紅四軍內部存在著一種觀念「沒文化比有文化好、沒文化一樣打勝仗」,盲目服從張國燾個人,不敢違令,以免遭到肅反,儼然恐怖主義的內部氛圍,「有文化被看成是危險的事。張國燾對知識分子一貫是懷疑和不信任的,對有不同意見的往往是殘酷打擊,甚至安上“改組派”“第三黨”的罪名殺掉。」
當然,在當時國民黨清黨的氛圍下,雙方嚴重的對立在於確認自身內部是否有敵方人員混入,而寧可錯殺也不可放過的心態,是造成強力肅反殃及無辜的原因,只是趁著肅反趁機殺掉反對自己、自己所厭惡的人,對其冠上莫須有罪名,這都是實際發生的事情,而早期共產黨人裏頭,對於自立山頭的想像,遠比對於黨中央聽令還來得確信,畢竟共產國際遠在蘇聯,常常未能有效理解當時中國革命的處境,而中共中央常因對於共產國際的服從而釀成大錯,使得有一股內外爭權的氛圍在中共內部,極容易產生在時局的判斷上的差異。
長征途中這次具有歷史意義的會師,究竟是偶然的巧合,還是雙方有計劃、有組織的行動?學者們為此爭論不休。美國作家索爾茲伯里在《長征——前所未聞的故事》中寫道:“很明顯,雙方都不知道另一方在哪裡。約在六月初,雙方都大概估計了另一方所在的位置。”他認為,毛澤東決定翻越夾金山是一次冒險,“他對越過這座大山後能否與張國燾會合毫無把握”
在紅一軍翻過夾金山海拔約4500米,終年積雪,空氣稀薄,沒有道路,沒有人煙,天氣變幻無常。除了雪山地區惡劣的自然條件外,飢餓和寒冷也給紅軍帶來嚴峻考驗,一些紅軍死於凍、餓、無力。
因此在紅一、四軍會師後,中共中央給張國燾當上紅軍總政委,基本上是有實權的身分,在北上陝北路線上起爭執,花了許多時間在討論戰略,失去先機,後一方面軍為避免張國燾可能以軍力挾持一方面軍中央南下,整頓後分為左、右路軍,中央與右路軍(含張國燾舊部陳昌浩、徐向前等人)翻過而別沿著松潘西部(包括今紅原、若爾蓋)的草地北上,後開完巴西會議後,只能不告而別陳昌浩、徐向前。
草地一帶荒無人煙,無法就地補給,結果紅軍面臨極限危機,包括嚴重高原反應、飲水中毒、饑渴、濕冷、天氣變化極端、缺氧、缺鹽,有不少紅軍為此而死,或是陷入泥沼。
陳昌浩與徐向前的紅五軍團和紅九軍團在張國燾南下命令下,冒險通過松潘西部草地,過程艱辛,此為原四方面軍中最慘的一批紅軍,後來又得北上通過草原一次,來回走了二次。當然朱德等原一方面軍則是來回走了三次,更慘。
幾天后,徐向前、陳昌浩接到張國燾的命令,要右路軍從班佑、包座地區南下,與左路軍在大金川的松崗、黨壩一帶會合集結。軍令如山,徐向前、陳昌浩率紅30軍、紅軍大學人員回頭再次穿越草地。徐向前回憶:“浩渺沉寂的大草原,黃草漫漫,寒氣凜冽,瀰漫著深秋的肅殺氣氛。紅軍第一次過草地時留下的行軍、宿營痕跡,還很清楚。有些用樹枝搭成的’人’字棚裡,堆著些無法掩埋的紅軍屍體。衣衫單薄的我軍指戰員,頂風雨、履泥沼、熬飢寒,再次同草地的惡劣自然條件搏鬥,又有一批同志獻出了寶貴生命。回顧幾個月來一、四方面軍合而後分的情景,展望未來的前途,令人百感交集,心事重重,抑鬱不已。”
此一分裂時,朱德在左路軍張國燾這邊,受盡各種屈辱,張國燾後來公然反對黨中央,另立第二中央,甚至要中央自稱陝北局,此事為主要爆發點,而夾在集中的張國燾部屬徐向前、陳昌浩,必須選一邊站,陳昌浩過去與張國燾做過許多惡事,在此糾結中只能跟張國燾走,堅決執行南下命令,但原因也包括當時中央一方面軍不告而別讓他很尷尬,徐向前則是聽令直屬長官,努力執行軍事工作,不過也是充滿著各種無奈。朱德在此間不斷進行團結工作,希望能避免張國燾另立山頭的事情成真。
新中國成立後,朱德回憶這段不平凡的經歷時說:“我們當時處境很困難,但碰上困難有什麼呢?堅持吧。我們還有五、九軍團和劉伯承同志,反對張國燾。他(指張國燾——作者註)那幾天想叫下邊互相打架,下面有些要打架,我反對。我對他說:'我們現在是如何支持下去,下面再打架,就活不下去了。要不要命,我們都要命。'我威脅他,打架被制止了。”
只是在南下後,張國燾並沒有獲得足夠的資源,帶領著八萬左路軍,而另一方面蔣介石已經準備好藉著四川軍閥劉湘,來成立剿匪司令部,打算一舉清剿左路軍。一開始南下部隊確實造成國民黨部分軍閥重創,但打到湘軍司令部劉湘部時,它們拚死一戰,反倒擊潰了左路軍。
蔣中正令薛岳率領的第二路軍及各路川軍加緊追剿。共軍左路軍不敵,再退回懋功,旋往康東甘孜前進。民國25年(1936)6月,左路軍與賀龍部隊會合,共同北上,進入陜甘邊區,川康追剿結束。(中華民國方資料)
後來共產國際中共代表林育英來到右路軍,中央即以共產國際之名,要求左路軍北上會合,張國燾也認為終於有機會跟共產國際告狀,便開始長篇大論的以黨中央名義與林育英控訴毛澤東等人的問題。
在中共早期的歷史中,曾多次出現這樣的現象:由於中國共產黨是共產國際的一個組成部分,所以中共中央對國際指示必須服從,而不能有所反對。這種服從一度達到盲從的地步,只要是國際來的人,不論身份如何,都被奉為“欽差大臣”。當年李德只是一個蘇軍情報人員,被派遣到東北蒐集日軍情報的。因組織被破壞,躲避到上海。上海中央負責人聽說他是國際來的,又懂軍事,就介紹他到中央蘇區工作。而蘇區中央局的領導人又把他捧為國際派來的“軍事顧問”,就這樣層層加碼,李德居然變成中央蘇區第五次反圍剿的紅軍最高指揮官,發號施令地瞎指揮起來。他那套根本不符合中國革命實際情況的陣地戰術,斷送了蘇區,迫使中央紅軍進行長征。這個悲劇與其說是國際的責任,不如說是中央“左傾”機會主義領導人盲目崇拜國際,自己把李德抬起來造成的惡果。
而此時在林育英給張國燾共產國際要求不可分裂的壓力下,加上自己的左路軍已經不像去年會師時強大,糧食也不足,最終在幹部會議下決定遵循中央意見北上。
這是一次空前艱苦的行軍,一路上紅軍要翻越兩座大雪山——夾金山和折多山。算起來朱德、劉伯承等原一方面軍的同誌已經是第三次經過夾金山,四方面軍的同志們也是第二次了。這次是冬季行軍,天寒地凍,比前兩次困難得多。紅軍指戰員顯示了不畏艱險的革命精神,又有了一定的經驗,一天就翻過去了。下山時連人帶馬,一齊往下滑,滾得如同雪球一般。折多山位於丹巴至道孚的路上,海拔5000多米。山上終年積雪,空氣稀薄,風暴、雪崩時常發生。劉伯承、李先念率領紅30軍在前邊開路,為後續部隊提供了經驗。
待兩軍會合沒多久,張國燾又向西進執行中央的渡黃河寧夏戰役計畫,而在渡河問題上,中央其實是利用了渡河這回事牽制國民黨主力,好使中央不被猛攻,這點是出於戰略考量,而渡河成功的徐向前、陳昌浩則組成西路軍,與馬家軍對抗,陷入了空前苦戰,最終兩萬西路軍僅剩不到千人,甚至在西安事變後更是嚴加遭到殲滅,殘部徐向前、陳昌浩變裝逃回延安,其餘人向新疆前進以接蘇聯。
而後張國燾回到黨中央,開始與共產國際、中共中央較勁,但此時已無軍力,彷彿當初紅一、四軍會師時的情況,只是立場對調了,張國燾處於劣勢,開始受到一系列檢討,而黨內也建立起教育批判工作,希望能嚴正此一路線的錯誤帶來的後果。
原四方面軍的張國燾舊部最慘,因為不被信任,只能各種下放與重新教育,最終在抗日戰爭中有所助力。而前往新疆的西路軍,則受到蘇聯方接應,而有了先端技術,成為日後在解放戰爭時期成為中國人民解放軍中第一批砲兵、坦克兵、航空兵的創建人。
張國燾在黨內失勢後被架空,擔任陝甘寧邊區政府副主席,與國民黨接上,逃往南京與戴笠工作,但因為中共方全面教育張國燾路線錯誤,而使得張國燾並無法與紅軍各方有任何策反工作可能,最終也被國民黨輕視,張國燾甚至要求周恩來在國共合作期間見過蔣介石,但蔣也懶得理他,後從軍統辭職。
張國燾辭職後,移居上海。 1948年他籌了一筆錢,與幾個反共文人魏道明、鄭學稼等辦了一個《創進》周刊,繼續進行反共的理論宣傳。這年年底,隨著遼沈戰役的結束和平津、淮海兩大戰役的深入展開,國民黨兵敗如山倒,全面崩潰已成定局。軍統頭子毛人鳳秘密安排後事。他指示手下特務:凡是共產黨的叛徒,都要留在大陸,一個也不許到台灣去。
最終在國民黨撤守台灣後,儘管策略是原中共黨人不得到台,但張國燾在1948年還是偷偷來到台北,後來房子又被國民黨強佔,最終移居香港,投資生意失敗,後在美國堪薩斯大學的邀請下,開始撰寫《我的回憶》。歷時四年,寫完了這部長達百萬字的回憶錄。補足了這方面的歷史材料。而後文化大革命爆發:
這場運動也波及香港。張國燾眼看劉少奇、彭真等一大批中共中央高級領導人被打倒批鬥,紅衛兵“破四舊”和抄家之風愈演愈烈。想起他過去與毛澤東的恩怨,張國燾自覺在劫難逃。當時香港街頭也出現了“紅衛兵”的造反行動,張國燾惶恐不安,幾次請求香港警方“提供保護”。但是張國燾在港英當局眼裡不過是平民百姓,不可能為他晝夜站崗。張國燾感覺難保安全,便於1968年移民加拿大,投靠在那裡留學的兩個兒子。 1977年張國燾身患中風,半身不遂。楊子烈在香港生活時因跌壞盆骨,也行動不便。兒子媳婦都有職業,不能照顧他們。於是張國燾申請住進多倫多市的免費老人病院,楊子烈住進養老院自理生活。兒女有空輪流前來探望。這個老人病院老人多而醫生護士少,除了供給一日三餐和隔日洗澡,平時老人招呼多不理會。 1977年12月初,當地大雪不止,天氣嚴寒。而病院內暖氣時常中斷,終日躺在病床上的張國燾,有時轉身被子掉落地上,自己無法拾起,叫人也無人來助,只能咬緊牙關忍受寒冷。
此間也看到鄭學稼的身影蠻有意思,此人後任國關中心研究員,曾與陳獨秀交好,甚至受其思想影響深刻,寫作《陳獨秀傳》,此前曾讀過,史料價值頗豐,甚至等同於在白區宣傳共產思想的反面材料。
在這本書當中,中共中央並非完全是對的,許多判斷、戰略考慮都有一時一地決策之感,並非頑固僵化聽信共產國際,而當中統一戰線工作針對各方領導人的效果卓絕,而在對日統一戰線上,張學良的反內戰起了強大作用,迫使蔣介石放棄清剿共產黨的路線,先整編為八路軍共同抗日,使得此時長征的紅軍獲得喘息機會。歷史上的長征是怎麼一回事?國民黨宣傳會說是逃竄,而這逃竄又是國民黨清黨下的產物,中共方會稱之為保留實力,而進行了長期鬥爭,而這過程確實慘烈無比,使得「倖存者」通常會有一股天選之人的自信心,對於未來而言,更有「生的偉大、死的光榮」的實踐感,要為了犧牲的同志努力活下去。
而關於肅反的部分,中共在長征期間也發生多次整肅事件,都造成大量幹部死亡,紅四軍甚至是稍有文化、識字的知識分子被全面清除,這類穩定軍心絕對服從的事情,在國民黨方也有各種清掃行動,以反共之名到處清理反自己的人,一言不合就密報對方,這都是戰爭的遺緒,而今仍然在中華民國上演。
長征史中最容易死人的我覺得是氣候與環境因素以及民族上的隔閡,使得在藏民、回民的工作上失利,無法獲得群眾支持,在各方條件底下缺糧死人了,日夜變換的溫度與天氣,屢屢使得紅軍病死、餓死,當然這其中國民黨軍隊也經歷同樣處境,只是他們是守軍、主動追剿者,物資接壤問題較少,加上又有後方支援,儘管傷亡人數也大,但並不至於產生死鬥狀況。
劉統最後說:
我想:作為一個史學工作者,他所追求的目標是記錄和再現真實的歷史。但我們畢竟不是當年的親身經歷者,在寫書的時候,常常會反問自己:寫出來的東西是否真實?是否客觀?是否經得起歷史的考驗?也許還有很多史實我們並不了解,或是由於什麼原因,當事人還保留著一些秘密。想要揭開面紗,看清它的真實面容,也許很難,要經歷幾代人的努力。
這部分包含著現在平反並未完成,許多事情還待揭露,在各種嚴峻情況下,都會有錯誤判斷的可能性,唯有正視錯誤,才能夠讓歷史的惡事不再重演。
劉統作為歷史研究者,能在軍中取得一手材料,加以整理、敘述,加上主觀意見的協助,塑造了一部有立體感的歷史寫作,我居然不覺得這些中共中央文件、回憶錄難讀,反而是很好吸收,這跟直接讀《文件》的感覺差很多,死板的文告並沒有提供當時的發文脈絡,以至於無法讀出其中的前因後果,這部分歷史學者的功用就很重要,藉由介紹前因後果以及脈絡補充,將當時高層如何決策、如何決定去留、路線分歧的討論做一個完整的描繪,讓看長征史之人能有更多角度的理解與認同。
對我來說彷彿看完一部情節盎然的歷史小說,對於這段歷史有深刻的認識,至少不至於盲信、盲動,能夠在歷史基礎上看許多事情的現況。也推薦給大家有空的時候閱讀,可以獲得許多好的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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